屋
帐幕裂开,他,坐起来了。
他坐于一间屋,像坐在一块漆黑稠腻的鲶鱼皮里。
密闭的房屋长出了窗户,夕阳投射了鲜红淅沥的颜色在墙上,他席地而坐,眼睛追逐着那块颜色,恍而它向前挪动半寸,恍而它又未动一分。窗外有鸦叫声,一粒一粒碾动过来,触到地板发出粗粝的摩擦声,他在这间屋唯一可听得的声音,他蹙眉,却无所谓。
他盯着这块淋漓的红,阳光红的嚣张肆意,他看的无知无觉。忽然间他笑了,看到有黑影试图冲进这块红,快如电的黑影,缓慢笨拙的黑影,大的要挤死他的黑影,小的他看不见的黑影,铺天盖地,咚,咚咚,咚咚咚,恶狠狠地撞向它,撞的尘土四溅,撞啊撞,撞得他鲶鱼皮般的小屋快撑破筋骨。
他的嘴越张越大,嘴角划道口子足以让上半边脑袋和下半边脑袋分次家,边笑边沁出泪花,一串串泪水啪嗒啪嗒落在地上蜿蜒成河,众多黑影转身匍匐在地上吸食泪水,地面忽的张开螺旋大嘴,嗷呜一声吞咽下所有水分,顺带咽下几只正在和它嘴对嘴抢食的。喝过眼泪的黑影胀出一团蒙蒙蓝光,站在众黑影中,颜色尤为浑浊。
那块红色中,开始掺杂着黄,黑影们躁动了,拼尽全力撞击这颜色,还未等它们中速度最快的触到颜色,红色蓦地没有了,太阳走了,夕阳的光散了。他依旧长大嘴巴在笑,笑的可见颤动的血红喉咙,黑影不见了,他一人只是大笑,仿佛现下笑完,以后就不用再拉扯疲惫的面部肌肉,受累做一做人们爱看的表情了。
密闭的房间里又咯吱咯吱长出了桌子,爬出了四条腿,撑出黑鸦鸦的桌面,又坚实又压迫。桌上有《红楼梦》,他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不知岁月,不知所谓。第一遍看的东西,下次仍旧认真对待,第一遍跳过的,七遍八遍依旧弃之不看。他喜欢湘云,却不尽然全看,不喜欢黛玉,但不尽然全弃。
他的牙不知是在看宝钗还是看宝琴时肿起的,起初肿了一小片区域,像男女暧昧不明相互试探时,绵绵蜜蜜地疼着,尔后越演越烈,连带着整个腮帮子不能用些气力,口水直流。钝痛了些时日,他习惯了这痛感,边翻《红楼梦》边擦徜徉在书上的口水。忽的一天,在钝痛中加入了股尖锐的疼,像铁锥刺入满是钝痛的部分。他忍了一忍,那疼并不放过他,紧锣密鼓的跟着,左边疼完右边疼,上边翻了个筋斗下边紧跟打了个滚。整个组织的钝痛赶着敲边鼓,大痛沉闷一缓一缓而来,小疼雀跃锵锵而行,只待他来唱好这场大戏。
疼痛渐至,口水流得越发畅快,他只得揪起衣襟擦拭一番,碰到肿起的那半边脸,额头上冷汗直冒,脸皮子一阵哆嗦,连口冷气都倒抽不进。他疼的好生委屈,先前那样久的钝痛都忍耐了下来,现在这又疼又痛激得他满腔愤恨,恨不得撕了这口牙床。他果真伸手找到疼痛的位置,摸到了一颗刚刚冒出头颅的牙,和旁边一道破开的缝隙。手指放在缝隙正中,他冷笑两声,扯着牙床往下撕扯,头一下撕不开,他手指蓄满力气,再次捏住牙床上的缝隙,指下滑腻腻的液体让他想到所在的这间鲶鱼皮,冷冷的捏住这层皮,调整方位,捏紧,再捏紧,用力,再用力。他要撕裂这间鲶鱼皮,撕裂那鲜红,撕裂一切捆绑他束缚他的东西。
有温热的血不断渗出,他用力,血默默流着,他加大力,血跑出来,跑向整个口腔,牙齿,舌头,牙床都浸泡在温和默然的血中,软而腥。“嘶”的一声,终于撕下那部分牙床,他舔了舔肉上撕开的豁口,还有血在奔跑而出,已感觉不到疼痛,停止了破土而出的挣扎,他舔着豁口参差不齐的边缘,软而腥。
鲶鱼皮般的屋子里,吱呀吱呀长出了一张床,它扭扭捏捏的走过来,细脚伶仃的停在他身旁,他迎面躺在床上,抬起衣袖擦了嘴边的血,转向完好的半边侧脸,稍事休息。
他闭上眼,缓缓陷入黑暗,四周一片寂静,他觉得很安然。脑海中晃悠出一个碎片,慢悠悠地游到他面前,他想辨认,碎片并不让他看清,慢吞吞的游走了。他倦怠地安静着,不做反应。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个接一个的碎片突兀的涌来,它们迅猛欢快地飞在他身旁,旋转,浮动,旋转,浮动。他努力去看,它们却并不愿被他捉住,他提拉起神思倦怠的脑子,仔细的看,清了,看清了,有他的,有她的,有它的,他的,她的。触及过的信息纷沓而至,在耳边轰隆吟啸,音调长短不一,对着神经猛戳,他脑里每个神经都在刺痛,信息在猛戳,音调在猛戳,他自己也在猛戳神经。
此刻,他觉得自己半球体的脑子里,阵阵烟雾中又升腾出一个新的半球体,体积约是原来的一半,小小的蘑菇一般长在原来的大脑上。碎片奔涌而至,围着这颗新的脑仁发出尖利的呼啸。疼,刺疼,两个脑子同时受到的攻击使他如锥入脑,他把头重重摔入枕中,口中鲜血汹涌流出,纷乱的心跳声透过耳膜重锤般敲来,咚,咚咚,咚咚咚。连绵不绝,生生不息。
他再无法忍受,凌空狠狠向未知的方向连连踢去。跑至窗边,趴在满是铁锈的护窗上,他预备大声嘶吼,满口的血把声音卡在喉咙里,出来只是嘶哑的几个音节;他想痛哭流涕,眼泪只肯直线型的温文滑落;他蓄满力气想要掰开护窗,尽管已没有痛感,尽管满满的铁锈渣子嵌入了他的手,尽管他的双手和牙床一样满是软而腥的血,护窗纹丝不动。
他拉着护窗,双手是血,满面是泪,表情痛苦,双目委屈。他拉着护窗卖力扯动着,口中有血渗出,他用尽全力的扯动着,手中有血渗出,他像个疯子,扯动着,扯动着。
四周一片死寂,终于,他不动了,他平静了,他不再痛苦了。躺回床上,躺的规规整整,双手交叠与腹部,他寂静了。黑暗中有东西在发芽,有东西在生长,他不再感知了。
帐幕合上,他,终不得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