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诗人戴复古（2）
戴复古，被称誉为江湖诗人，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他终生仕途失意，除了晚年归隐故乡，几乎一生都漂泊在路上。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在领略山川锦绣之余，了解到更多地域的民俗民风，并将清新活泼的俚言俗语有机地融合到了他的作品中。
下面，让我们先看他一首别开生面的《洞仙歌·卖花担上》：
卖花担上，菊蕊金初破。
说着重阳怎虚过。
看画城簇簇，酒肆歌楼，奈没个巧处，安排着我。
家乡煞远哩，抵死思量，枉把眉头万千锁。
一笑且开怀，小阁团栾，旋簇着、几般蔬果。
把三杯两盏记时光，问有甚曲儿，好唱一个？
画城：喻指街市繁华热闹。李商隐《陈后宫》言：“茂苑城如画。”簇簇：楼市整齐排列的样子。煞远：很远，是当时口语。小阁：即现在酒馆中的雅座或包厢。团栾：大家围坐。旋簇（cù）着：很快地张罗、铺设着。
这首词，白话般通俗易懂，先扬后抑，一唱三叹，以乐景写哀情，寄寓着作者的思乡之愁和家国之恨。此刻的他，犹如一扇孤篷、一叶浮萍，浪迹天下，不知归途。所以，街市愈花团锦簇、灯红酒绿，词人反而食不甘味，沉郁难解。
乍办？还是喝酒吧，一醉解千愁。顺便再找个妞，唱个曲。
然而，酒真能解愁，曲真能忘忧么？我相信，戴复古此时的孤独感愈盛，心境也一定更为悲凉了。这，就是南宋末年知识分子众生相的写照，他们的个人遭遇，无不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折射出当时社会的阴影。
接下来，让我们欣赏他的名作《柳梢青·岳阳楼》。
柳梢青·岳阳楼
袖剑飞吟。
洞庭青草，秋水深深。
万顷波光，岳阳楼上，一快披襟。
不须携酒登临。
问有酒、何人共斟？
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
袖剑飞吟：相传吕洞宾三醉岳阳楼，留诗于壁上，曰：“朝游百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青蛇”，指剑。“飞吟”，即“朗吟飞过”之意。一快披襟：宋玉《风赋》“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洞庭青草:洞庭湖、青草湖一脉相承，总称洞庭湖。
词意：
袖藏利剑，在深邃辽阔的洞庭、青草湖畔，在千古胜迹岳阳楼上，远眺万顷波光，一任衣襟随风飘摆，我满怀豪情高歌朗吟。
不必携酒登高，因为无人与我共饮。世事难料，沧桑巨变，惟有看似渺小的君山，岿然不动，自古到今。
突然就联想起叶梦得的那阕《点绛唇》：缥缈危亭，笑谈独在千峰上。与谁同赏？万里横烟浪。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
几乎是相同的情怀，一样的沉雄清旷。在豪迈奔放的格调中，既有对生命的思考，有对人世间兴旺变迁的悲慨，更暗含了坚守节操的心志。
在宋朝星光熠熠的文坛中，戴复古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虽然没有苏轼、辛弃疾等巨擘的文名，但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安贫自适的操守历来为人称道。
他继承了父亲戴敏才“以诗自适，不肯作举子业，终穷而不悔”(楼钥《戴式之诗集，序》”的遗训，以诗（词）为生命，一生浪迹江湖，布衣终身，无怨无悔。他耿介正直，傲骨铮铮，接过辛、陆等一群吹奏民族最强音号手的号角，冲出了诗歌的象牙之塔。
在一派醉生梦死的颓丧声中，在一片田园闲适的逸乐情里，他用清新雄健的语调，吹奏出一首首高昂激越的爱国进行曲。其豪情壮采，甚至不输苏辛等人。
1163年，宋金符离之战后，金国内部生变，无力南侵，南宋则习于偏安，无心北伐，双方因此维持了几十年的相对和平。这一阶段，南宋官僚阶层苟且偷安、浮糜淫逸之风日甚。
这样歌舞弦乐醉生梦死的场景，可从同时代词人俞国宝《风人松》里的几句窥得一斑：
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
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
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另一位作家文及翁在《贺新郎·西湖》的描写更是直接：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
很显然，南宋小朝廷既要巨额朝贡金人，又耽于极度享乐腐化，只有千方百计巧立名目对人民进行无尽的剥削掠夺，其结果必然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请听养蚕妇、纺织娘们愤愤不平的申诉：“绢未脱轴拟输官，丝未落车图赎典”，“寅吃卯粮苦难言”，更何况“今年无麻愁杀我！”(《织妇叹》)
然而那些王公贵族，似乎既无近忧更无远虑，茫然不知大厦将倾，大祸将临，麻木到只求旦夕淫乐，一味沉醉在灯红酒绿之中。
诗人对这种不公平现象极为愤怒，真实深刻地揭示出这种赤裸裸的剥削关系：“王孙公子巧欢娱，勿将富贵笑田夫。非渠耕稼饱君腹，问有黄金可乐无？”(《题申季山所藏李伯时画村田乐图》)
情绪何其激愤，揭露何其深刻，这是布衣诗人在漫游半个中国目睹了残酷的现实后，发出的振聋发聩的强烈呼声，是经历了深切体验才能道出的真理。
所谓恨之切爱之深。
虽是一介平民，在祖国山河破碎的现实面前，在用如椽般的巨笔刻画揭露社会黑暗的同时，他并没有忘记讴歌祖国壮丽的山水之美。
然而唯其壮美，忧愤更甚。
在诗人眼中，一切景物均与国事民生切切相关。以情驭景，景倍生情；借景抒情，情更动人，这正是戴复古作品的独特之处，而上述的这首《柳梢青》可谓戴氏写景诗词风格的代表之作。
是啊，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不管人间沧桑巨变，他的一腔爱国热忱、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就如八百里洞庭里的那座君山一样，自始至终，坚如磐石，从来不会改变。
可惜了他的一片赤诚之心。
南宋小朝廷不管，依然偏安一隅，沉溺在虚假的歌舞升平中不思进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