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论文致谢-我找到自己
*我找到自己
2022年4月15日,在一个樱花盛放的春天,我在布达佩斯的公寓里敲下了我论文的最后一个字,至此,我人生的第一个学位论文正式完稿,掩卷静思,回想一路走来的经历,不免百感交集。
我的求学路同样也是我走过的人生路,至今为止,已二十余年。往日种种,如梦一场。我每一个重要人生阶段的生活片段,周围的景物,遇见的人,一一在我脑中浮现,我顺着这根弦继续在我的回忆深处探寻,我看见了童年时期的自己。
十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樱花盛放的春天,我单纯美好的童年时代正式宣告结束了,在此之前,没有任何预兆。
童年记忆对我而言从未褪色,那时候的我是天真无忧的,有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那时候的大连也很美,印象最深的是日暮时分的海岸线,斜晖映照,海水盈盈,海风也很爽朗,和其他地方不同,大连的海风,还带了些槐花香。
我的家则是有油墨书香味道的,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书。从小到大我的父母都很重视我的教育,也支持我的读书兴趣。我父亲会在周末接我下美术课,然后用他有些粗糙的大手牵住我,一起去附近的蛋糕店买块黄金奶油蛋糕,吃上一碗牛肉面,接着陪我去附近的书店或者商业中心的图书区转一圈儿,如果有中意的,就会买下来。我母亲有教育背景的优势,在买书这点上,要比我父亲专业的多。事实上,我的很多私藏其实是我母亲的二手书,小时候我常常要求父亲把我举高,好让我能去柜子上寻宝,我有一本纯英的《雾都孤儿》就是在柜子上寻来的,只可惜那时候的我根本看不懂。
我的母亲对我非常温柔,她会在我睡前给我讲很多好听的故事,还会给我买很多名著的简读本。家里面现在还存着那本快被我翻烂的简读本的《奥赛罗》,我至今还记得书里面关于奥赛罗遭小人设计,错杀妻子悔恨不已的插图。“为什么书里黑人和白人的婚姻会有遭受那么大的压迫和诅咒?”这曾经让儿时的我困惑不已,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意识到了“世界”的存在。我的世界不只是大连,也不只是中国,那应该是一个更广博的,文化多样性更强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去那样的地方生活。
我的读书习惯来自于我的天性,并非源于父母的约束,我启蒙很早,六七岁的时候就可以独立阅读大部分书籍。这一天性对我的影响是双面的,固然这点可以帮助我更有效地拓宽知识面,但是与此同时,在脱离父母荫蔽之前就接触过多信息,容易让我习惯性把未知事物理想化和浪漫化。
现实世界,总是很残酷的,和书里完全不一样。我小时候的心思单纯,只想着好好上学,以后有机会出国读书,但是那时候我完全没有考虑过除了学习好之外,在“更大更自由”属于我舒适区之外的世界生活还需要什么能力。总想着,一直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吧,只要一直走下去,我就可以到达终点。
现实给理想主义者的打击比想象中更加残酷,我的成长总是跳跃性并且带着割裂感的,我的人生从来没有过渡期,我是一个没有少年时代的人。十年前的一场大病给我带来了连环性的灾难后果,不仅让我的学业一度停滞,还让我深刻体会“人情冷暖”四字谓之何物,来自我周围多个关系维度的种种羞辱、歧视、打压,和生活状态的剧烈变化,直接粉碎了我的童年,其中若干悲辛,不堪回首,创痛巨深,连绵数年,无法言尽。
和我的人生一样,我的学业旅程也一样是跳跃式的,我从未停止学习,也从未落后于同龄人的学业发展,甚至这一经历无意中推动了我理想的进程。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脱离了学校的生活,在家休养,接触不到同龄人。我自身的很多知识和技能并不是来自于学校,也不是来自于父母,更多意义上是我人生中血肉的凝结。我的意识来自于我青少年时期封闭社交环境中的孤独,客观条件带来的极致孤独和主观天性带来的求知欲逼迫我的大脑每天疯狂运转,只能寄情于笔,以抒胸臆。
和常人对我的第一印象不同,文学品味方面,从阅读到创作,我都更偏爱那些志存高远,有着干云豪气的作品。“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童年时期第一次读到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的时候,这句诗就引发了我灵魂深处的共鸣。我也很喜欢那句郑思肖的“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做人就应当这样有气节,有傲骨,我宁可短暂而辉煌热烈的活着,也不想失去底线,像老鼠一样,卑劣地苟且度日。
在这漫长的失序状态中,我的童年理想得到了进一步明确, “我想到更大的世界探索更多未知的智慧,并且做出有价值的成就。”这一信念成为了我长夜中明亮的星,照亮了我在黑暗中前行的路。
有人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分别描述为赋魅和祛魅的过程。我少年时期的经历导致我惯于将人际关系理想化,重视情感体验远多于物质体验。我的想象力可以给任何人赋予特殊魅力,使对方可以暂时成为我精神世界中独一无二的存在。我的个性又让我只会被那些性格鲜明的人所吸引,所以我这十年的社交生活经历非常戏剧化,处处充满了新奇和冒险。
危险和机遇往往都是并存,如果一直活在我的舒适领域,我恐怕永远没办法获取追寻真理的能力。因此我并不后悔和任何人相遇,也不介意有什么事会将我的自我暂时粉碎掉,因为在每一次重塑自我的过程中,我收获的体验和能力增长都是几何级的。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破碎自我认知再重塑自我的过程,我性子刚烈,属于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种。很多事我知道危险,但是我偏偏自己要去试错。我并不犯错,我也不怕痛!这一过程去伪存真,浪漫主义的面纱不再神秘,而现实人生也并非丑陋,能从极致痛苦中解脱出来的人就是极致的强大。我最害怕的是失去犯错和痛苦的机会。
我比同龄人花费了更多努力,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和他们一样拥有写论文致谢的资格。中间有多少关键环节和困局都让我痛不欲生,差点撑不下去了,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弃我的信念,很高兴,我能坚持到最后。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后悔人生的任何决定,我也不想让我的人生重来,因为事实证明,我经历的每场磨难,穿越的每个困境都让我获取了不同的能力,对我人生的长期影响都是正面的。童年的终结日也是磨难的诞生日,也许,从童年结束的那天开始,我才真正开始有资格追求我的理想。
唯一遗憾的是,我对过去自我的认同感很低,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我只是继承了另外一个人的记忆。我每一次都比之前变得更强,我只想保卫那个我记忆中那个美好的小女孩,但代价是,那个纯真快乐的我,永远地死了。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是我论文整个写作过程的最佳写照。我的毕业论文研究主题是“文化同化”,主要研究海外中国移民的文化适应态度的影响因素,从去年秋末正式开题截至今天完稿,历时七个月整。
这七个月中发生的种种光怪陆离的现实事件与我的研究话题相辅相成,交相汇聚。可以用颠覆伦理、匪夷所思来形容,让我更进一步地认识到了人性的阴私丑陋的同时,也让我对我的研究主题的体会更深。我顶住了精神上的重压,独自走过了研究设计、理论选择、研究框架、定性研究的样本选择、超过1200分钟的原始录音和十二万字的原始文本文稿的编码与质性分析…等一系列艰苦卓绝的研究历程。最后不仅对研究问题进行了有效回应,还成功搭建出了全新的理论预测模型。
很多新的朋友也在此期间走入了我的生活,给我带来了许多新的灵感和快乐,也开启了我对“多元世界”认知的新维度。
走到今天,我有太多想说的,也有太多想感谢的人。首先出于惯例,我非常感谢我的论文导师对我的信任,培养了我独立创新的科研能力,让我有机会能完成属于自己的研究议题。在这个环节,我也想特别感谢我小学的班主任金宁老师,您是我国内的学校经历中唯一温暖的光,您对我学业方面的鼓励和对我才能的认可多年来我一直铭记在心。如今一别数年,学业终于有所成就,在此学生真心对您说一句“谢谢!”
但是我最想感谢的人是我的父母,他们不仅给我创造了好的生活条件,能让我有机会接触到多元性的知识文化,同时思想开明。从我的教育启蒙的早期到现在,一直给我不间断的爱与支持。哪怕是我人生最不体面的,人人背弃的阶段,也从未把我一个人孤单地抛在黑暗里,始终认为,我还是那个最棒的孩子,始终相信,我是有能力实现理想的。我们彼此之间是可以分享一切秘密的,最亲密的朋友
正是我父母对我无私的爱与信任,支撑着我跨越了学业旅程中的一重重高山,哪怕多少次被路上的丛丛荆棘折磨的皮开肉绽,体无完肤,我从未停下前进的脚步。因为我知道,这些年来,父母承受的辛酸与痛苦,绝对不比我少半分。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值得应该拥有最绚丽精彩的人生。如果我可以重新选择,我宁愿自己没有出生,也不想看到我的存在将我最爱的人生活搞的一塌糊涂。
我也真心感谢在论文写作过程中陪伴我的每一个朋友。感谢高婧昕、李玉湖和段然在此期间给予我的情感支持和陪伴。感谢于涵,David和Alan在我寻找访谈样本过程中无私的帮助。最后感谢我每一个受访者,没有你们我一个人无法独立完成这个研究,这是我们共同的成果。
最后我想谢谢我人生中的过客们,我没有忘记出现在我人生重要节点中的每一个人,他们教会我很多。有的人教会了我“每个人都要为了自己的选择负责”,让我有能力承担自己人生的成败;有的人让我从“浪漫主义”中脱轨,带我经历了世界另一面的“残酷现实”,激发了我对社会体制和国际关系的兴趣;还有一些人十分慷慨,牺牲自我,对我言传身教,示范了人性与兽性的异同。
我一生热爱艺术与美,钟爱文学、诗歌和音乐,它们代表了我对这个世界美好的向往。而这些美好曾经被一度粉碎,我不想刻意回避那些不快的经历,因为君子坦荡,我不想活得像阴沟里的蛆虫,永远见不得光。
我很感恩与他们的相遇,也很感谢他们给我带来的快乐和痛苦,正是这些经历的存在,才有我今天研究的成功。也正是这些经历让我找回了童年时期纯真的“自己”。她从未离去,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保护我灵魂不受恶劣环境所侵蚀,让我始终珍惜可贵的真诚和高尚的道德。
在海外孤身漂泊数年,人生沉浮,几经聚散,最后留在身边的,只有那些我从伤痕中得到的智慧,我对社会学专业的热爱,也正是从这里开始。人生经历会帮助我对学术知识产生更深理解;而学习那些知识的过程也是我自我疗愈的旅程,二者融合,相互成就,塑造了我今日的认知。
文末搁笔,抬眼望去,和那年大连的春天一样,此时此刻,布达佩斯,青山如黛,樱花满城。十年生死两茫茫,当中的喜怒哀惧、离合悲欢,至高至远,至真至深,我心惜之,我心怜之,我心痛之,永志不忘,步月登云,此情不渝。
杨凯歌
2022年4月16日,作于布达佩斯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