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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思》第9期:阳明二“善”论

2018-08-22  本文已影响130人  萃丰

【引言】

前几天看到吴震博士的《阳明心学与劝善运动》,颇为受益。在该文中,吴博士提出:

事实上,就阳明心学的思想宗旨而言,当阳明将“致良知”作为一种道德说教向世人宣扬之际,其中就已蕴含了“劝善”的意味。而且阳明自身对于“劝善”所具有的道德教化以及社会政治意义是有自觉意识的......

——吴震《阳明心学与劝善运动》

此段与我一贯理解的阳明心学系统有些许起点上的冲突。吴博士这段话本身并没有错,阳明心学里头确实蕴含了一种“劝善”的机制。但我想说的是,这并非阳明心学关于“善”的全部。

一、阳明之“善”一:粹然至善的静态之善

这种与生俱来的天然之善,并非阳明首创,在早期的性善论者孟子那里就有体现。其中孟子关于“赤子之心”的论述倾注的分量最为厚重。孟子说: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孟子》

孟子说的“赤子之心”,就是与生俱来的天然秉性(“善”)。这种天授之善,并不需要假借后天的修为,因此无所谓劝善不劝善。甚至,孟子掺入了一定反后天修为的意念在里头。到阳明那里,也时常提到这种与生俱来的赤子之心,或曰粹然至善。

阳明说:

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

——王阳明《传习录》

阳明说良知“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是直接源于孟子的“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是天授的,圣人、庶人并无不同。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四体之喻,岂不粹然天成哉?

阳明又说:

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皆其至善之发见,是皆明德之本体,而所谓良知者也。

——王阳明《传习录》

阳明再次强调所谓粹然至善的良知,即是天命之性,非后天加持修为。这种不虑、不学的天然良知,再与孟子的“赤子之心”之说吻合。阳明接着说: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蔽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

——王阳明《传习录》

关于阳明的这种天授的、粹然至善的学说,我们姑且称之为“完”善。在黄宗羲那里,有着特别着重的描述:

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

——黄宗羲《明儒学案》

江右以后,即阳明晚年时期。此时阳明专提致良知之说,“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是言粹然天授之“完”善,“出之自有天则”句则是对后天修为(劝善)的一种否定。

海外新儒余英时也评价道:

在龙场顿悟十年之后,阳明重定《大学古本》,他的主要论点依然是说此书“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体,故不必假于见闻”

——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

余英时评说:阳明在龙场顿悟后,学术上的重点放在“不必假于见闻”的至善之本体:良知。此“不必假于见闻”,与前述黄宗羲的“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本无差别。因此可以说,阳明龙场顿悟后着重发扬的是第一种善:天授之粹然至善。这种至善,无所谓劝善不劝善,因为它至始至终都是圆融剔通透的“完”善。

二、阳明之“善”二”:知善知恶的动态之善

阳明的思想体系中,除了不习不虑的粹然至善外,分明还有一种需要后天不断修为进取而臻于完美的动态之善。在阳明四句教中,其说到: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阳明《传习录》

阳明此处说“良知”是“知善知恶”,“知善知恶”本身带着一种物理式外在修为在里面的,其预设绝非天然而然、至始至终的完“善”状态。因此,阳明此处所说的“良知”与前面所引“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中的“良知”,显然是不在同一个平面的,不同同置而语。

至于在粹然至善的“完”善之外,为何还有个知善知恶而又为善去恶的“臻”善存在。阳明这样说:

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

——王阳明《传习录》

阳明这样解释:人心之善皆有之,圣人庶人并无不同,然庶人“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是以天授之“完”善为私欲所蔽而不能彰显。故,需以知善知恶的良知为起点,启动为善去恶的格物之功,臻于至善。

阳朔说的这个“知善知恶+为善去恶”的动态“劝善”过程,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回溯了朱子的学说。朱子这样说: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朱熹《大学章句集注》

阳明的“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实与朱子“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一般无二。阳明提出的方法论为“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又与朱子学说“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并无不同。

因此,我们可以说:在阳明粹然至善的“完”善之外,确存在着一种有赖于后天克私去蔽的“臻”善。

三、统合

阳明二“善”说,在同一场合统一阐述的,怕是要数晚年的“天泉证道”了。

天泉证道有多个版本,争论不已。现取其一: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钱德洪)与汝中(王畿)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王汝中与钱德洪)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王阳明《传习录》

在这天泉证道事中,王汝中所说的“善恶”之论(又称“四无”之说),实际上是阳明所说的第一种善:粹然至善,或称之为天授之善。此种善至始至终都是“完”善,所以王汝中才有心静如水的“四无”守成之说。而钱德洪所说“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又称“四有”之说),则正是阳明所说的第二种以知善知恶为起点,发动为善去恶之功的臻“善”。钱德洪的“复那性体功夫”,不正是阳明日常所说的“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吗?

阳明后总结说“二君(王汝中与钱德洪)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正是有将二说统合之意。那么而二种明显不同的善恶之说,究竟要如何统合呢?阳明说:

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问。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一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尝悟得本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须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世间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通此一路。汝中所见,是接上根人教法;德洪所见,是接中根以下人教法。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今既已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岂容复秘?然此中不可执着。若执四无之见,不通得众人之意,只好接上根人,中根以下人无从接授。若执四有之见,认定意是有善有恶的,只好接中根以下人,上根人亦无从接授。但吾人凡心未了,虽已得悟,仍当随时用渐修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谓上乘兼修中下也。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却须进此一格,始为玄通。德洪资性沉毅,汝中资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为善学耳”。

——王畿《天泉证道记》

阳明说粹然至善的学说(“四无”之说)用于接引“上根”之人,此说“体用合源”,“从无处立根基......一了百了......易简直截,更无剩欠”,当是上乘手段,因此无所谓劝善不劝善,因为其至始至终都得至善之本体,是为完“善”。但此种学说要求颇高,大概是圣人以下皆不可得。知善知恶的动态良知之说(“四有”之说),用于接引“中根”以下的人,此说“体用殊而”,故尚需“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此种学说是一种“渐修工夫”,非超凡入圣者当用此功夫。因此,对于第二种善,是确有“劝善”的机制在里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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