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萌山脚下梧桐花开
这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我正是懵懂无知又青春躁动的年代,空虚和无聊是我那时候最主要的记忆。所幸,六姑和李奶奶对我关爱有加,给了我灰暗潮湿的中学时期唯一的一束亮光,使我还愿意回味!
一、我考上了县城一中,住到了六姑家,见到了李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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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的中考结束,我经过一年的艰苦复读,考上了县城的第一中学。因为此前在初中学习时厌倦透了住学生宿舍的经历,我向父亲要求住到学校外面。恰好六姑家就在县城,而且离学校非常近。父亲就和六姑商量,看能不能让我住在她家。六姑在家里说了不算,得和她的老公请示请示。不知道中间两人是怎么沟通的,反正就是同意了。于是,在一个秋天的周末,父亲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一张家里的桌子;我骑着另一辆自行车,带着我的行李,来到县城,住到了六姑的家里。
萌山脚下的县城,这是老城区六姑的家就在山脚下,快到半山腰了。每天的早上和傍晚都有数不清的一中的学生从这里跑上跑下锻炼身体。六姑的家里很穷。在县城的人家,算是贫民了,比在农村的我们家强不了多少。六姑和姑父结婚时什么都没有,住的是一座老房子,后来生了两个孩子,实在住不下了,两人省吃俭用咬牙借钱把堂屋重新翻盖了一遍。又加盖了一座西屋,包括北边的厨房、储物间和南边的过堂兼大门。因为盖房耗尽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借了很多的外债,过堂盖好后一直没有安上大门,就那样四敞八开,像一只张开的大口,每日面对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们。
新盖的堂屋坐北朝南,背后就是山和石。前面的邻居是一对老年夫妻,养了两只土狗。这两只狗个子不大,但是很凶。堂屋四间,西侧三间相通,中间是客厅兼餐厅,每天吃饭都在这里。西边是六姑和姑父的卧室,靠窗一张大床。卧室的北边摆了一张小床,晚上女儿睡在那里。东边住的是姑父的母亲,也是靠窗一张大床,北边摆了一张小床,晚上儿子住在那里。一家五口人,就是这样将就着住了好多年,一直到我搬走。堂屋的东侧是一间单独的房间,和西边不通连,我就住在这个房间里。门前是一颗梧桐树。隔壁不远就是县一中。
萌山翠柏森森,前面是一中的体育馆和操场住了几天后,我大体上弄明白了六姑家的情况。姑父姓李。时年30来岁。和六姑年龄差不多。在城关镇的炼油厂上班,干仓储保管。个子不高,大约170左右。身体结实,平头扁脸。说话时摇头晃脑,喜欢时不时蹦出个把成语,卖弄一下,关键是经常读音不准。有时候显得阴阳怪气。平时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把持着家里的包括财政大权在内的所有的大小事务。不管六姑在外面挣多少钱,回到家里一分不少如数上交,第二日出门时需要的找零再跟他要。
六姑在娘家没有出嫁的时候,是我们家附近邻里很不好惹的泼辣女子。年轻时与人在大街上吵架,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对方的鼻子,可以语不重样地和对方吵上一两个小时。六姑个子和姑父差不多。短头发,脸略有点儿长,皮肤微黑。虽然长得不算漂亮,但蛮对得起老公了。要不是城乡差别,六姑父要想找一个六姑这样的老婆,那真是矮巴够枣着实不易。平时六姑贩卖鸡蛋,一个鸡蛋大约也就是一两分的利润。不知道为什么,嫁到县里来的六姑,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处处小心谨慎,时时看着姑父的脸色说话,至于娘家时候的泼辣脾气:对不起,你想多了!
萌山脚下的一中,办公楼、实验楼和教学楼六姑的婆婆,李奶奶,我去的那年已经年近90岁。老太太虽然高寿,但腿脚利落,精神健旺。耳不聋,眼不花。身材干小,头发全白。圆脸庞,深皱纹,高鼻梁,眼窝深陷。平时身体硬朗,生活规律,按时作息。从不熬夜,从不晚起。老人家平日里有两个习惯,一个是每日早上吃一个刚刚从鸡窝里取出来的热热的生鸡蛋。一个是每日早上参拜堂屋客厅右侧,她椅子后面供奉的观世音菩萨。
每日早上,老太太起床后,洗刷完,搽干净手,从观音菩萨旁边的香桶里面取出三支香,双手举起,眼睛紧闭,嘴里念念有词,虔诚祷告,然后点好香插到菩萨面前的香炉里面。老太太端然坐在香炉前面,抽上一支烟,然后闭目养神。背后香烟袅袅,整个房间一片端严。
六姑做好早点,把碗筷都摆到客厅中间的方桌上后,三支香基本上就点完了。大家一起吃饭。饭后各自出门,老太太自己在家。上午10点左右,母鸡刚一开叫,老太太轻车熟路,踱到梧桐树下的鸡窝旁,伸手取出鲜热鸡蛋。回到堂屋,坐到椅子上,磕开鸡蛋,放到嘴边,一仰脖子,将鸡蛋液全部喝下肚去。
一中校园,楼房林立2
我后来才明白,其实老太太和六姑父并非亲生母子。老太太有一个女儿,在城关镇上做生意,家境比较殷实。年轻时因为始终没有生出儿子,就把兄弟家的儿子抱养过来。其实李奶奶是六姑父的姑妈,就如我和六姑的关系是一样。
李爷爷几十年前就去世了,基本上就是李奶奶独自一人把两个孩子抚养长大。俗话说有义子无义孙。老太太儿子虽非亲生,但对孙子着实疼爱,对孙女儿却是一般。这可能还是老一辈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我觉得老太太对我这个萍水相逢的孙子也那么喜爱有加,或许也有这个原因。
学校里正式开课后,我的脑子好像糊上了一层油,老是学不下去,跟不上课,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特别是数理化方面的课程,就跟听天书一样。连着几个星期后,上课的热情就一天天降下来。开始还在教室里苦苦支撑,后来支撑不下去了,就开始逃课。那个年代可以娱乐和消遣的地方和方式实在少得可怜,不像现在的孩子,逃课后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方式和场所打发空虚的时间。
开始逃课时就在学校后面的山上闲逛,后来觉得没意思,就直接回六姑家里。平时白天除了中午外,很多时候就老太太自己一人在家。姑父去上班,六姑卖鸡蛋,两个孩子也都上了小学,其他没人。我可以躲到我的房间里躺到床上一睡一上午,或者在屋里看小说。也没人管我。等中午大家都回来之前,我再从后面山上回到学校里去。
一中校园,这是老校区,远处的山头在校园以内李奶奶因为岁数大,平时很少出去。但老人家在家待烦了,偶尔单独步行去一公里外的女儿家串串门,也绝无任何问题。在我的房间里躺腻了的时候,我就去堂屋里面和老太太闲聊。老人家开始的时候还问我为什么没去上学,我总是对他说学校里上的是体育课,可以自由活动。后来次数多了,老太太也不再问。
李奶奶和喜欢家里的这颗梧桐树。常常对我说,“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每年的春夏之交,梧桐花开,粉白相间。初夏的清风掠过,枝头的花叶左右摇荡,一阵阵的幽香随风弥漫。每到这个时候,李奶奶经常拿把扇子,坐到树下,闻着花香,小憩养神。
老太太很关心我晚上睡得好不好,在学校里吃饭香不香。一再跟我说要是学校里吃得不好可以到家里来吃。或许是老人家说得次数太多了,学校里的饭菜又太难吃,后来高二和高三的时候我果真就在六姑的家里反反复复搭伙吃了好几回。
那时候我已经有好几年的烟龄,父母给的零花钱,我总是留出一半来买烟抽。和老太太聊天的时候,我常常会拿出两支烟,一支自己抽,然后再给老太太点上一支。老太太自己也有,有时候也给我。一老一少,香烟缭绕,一起打发无聊而又闲静的时光。
萌山山顶,安装了信号塔。远处是东边的两座山头老人家跟我聊她年轻时候拉扯孩子很不容易。但说得不是太多,她说得特别的多的是姑父小的时候的事儿,还有现在的小孙子。我可以明显的感觉出来,老太太特别地喜爱这一对父子。提到姑父的时候,老人不说他的名字,而是称之为“小孩儿”,提到孙子的时候反而是直接叫小名儿。至于我,老人家默认了我可以算作家庭的一员。我的小名叫“长红”,老太太对前面的邻居提起我时都会说“俺长红”。
六姑家和前面的邻居处的还不错。但和西边山窝里的邻居关系就很僵了。那家的女邻居经常对着六姑家的大门指桑骂槐。六姑一家一般不应战。但有一次,不知道因为哪一件具体的事儿,那家女人不依不饶。六姑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两家开战了。
两个女人隔着三块大石头,一条小山沟,互相指着对方叫骂了一上午。六姑虽然在姑父那里没有发言权,但对付那女人,实在是狮子搏兔,屠龙宰蛙,吃不了半点亏。问题在于那女人只会叫骂,六姑却是理论联系实际,既会骂人,还会讲理!
一中校园的办公楼和教学楼两家的男人不参战,都是坐在旁边一边抽烟,一边观察敌情。这种时候,李奶奶对这种邻居间的纠纷不发一言,更不会参与进去。看看时近中午,老太太不声不响到厨房里把饭做好,炖上一锅粉条大白菜,烧上一锅白面汤,馏好馒头。等到两家罢战各自回家吃饭时,六姑和姑父得胜回家,全家都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前面那对老夫妻的儿子、女儿几乎没有来过,平时就老两口和两条狗一起生活。家里就在街边,别说大门了,连个院墙也没有。李奶奶和六姑没事儿的时候常常过去聊个天、说会儿话。人还算比较友好,但畜生就不同了。自从我搬到六姑家后,上下学每日要从这家经过。常常的,几乎是每一次,这两只畜生都要对我龇牙咧嘴,忿忿不满。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什么时候招惹到了这两只以前从来没有过任何交集的畜生。
终于有一天,这两个家伙要对我下手了。
最近的梧桐树下低矮的小平房就是六姑家,三十年未变。六姑家后面的山坡二、和两只恶犬干了一仗,我厌倦了学校食堂,在六姑家搭了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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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学校里又开始“上体育课”了,我照例是跑到六姑家逃课、睡觉、看闲书。经过老夫妻家时,这两只狗一看到我,好像提前计划好了似的,突然间就窜出来,一左一右直奔我冲过来。我本能的反应是跑。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能跑得过有备而来的两只恶犬!这两只畜生的智商真的不低!冲到我面前后,立即分工:一只在我对面,一边狂叫,一边往我身上扑。我两只人手抓住两只狗手,死死抵住对方,不让它咬住我。另一只狗俯下狗头,围着我的脚转,专攻我的下盘。
萌山山顶苍松翠柏。远处是山下的新建的公园我顾上不顾下,顾左不顾右,四周又没有人来帮我。堪堪转了两圈,就觉得我左边脚踝一阵剧痛:原来是底下这只恶狗咬住了我的脚踝不松口。其时虽然已近冬天,我穿了袜子,血还是透过袜子流出来。剧痛之下,再加上心里的愤怒,我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了一股英雄之气,大吼一声,飞起右脚,狠狠踹向狗肚子。恶犬嗷的一声落荒而逃。我又捏起拳头照着下面的狗头使出吃奶的劲儿,疯狂击打。这一刻我真觉得自己有一番武松打虎的气概!
或许畜生也知道人急拼命的道理。两只狗见我发了疯似的反击,也知道见好就收。两只恶犬一前一后放弃攻击,夹着尾巴跑到狗窝!就在这时,邻居老头从屋里出来了。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老头儿爱狗心切,没来得及问问人被咬狗得怎么样,反而去安慰他家畜生。扭头又看见我脚上满是血,或许是不过意,轻柔地训斥两只畜生:
“你看你多不听话!哪能随便咬人?我让你不听话!我让你不听话!”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拿手拍在一只狗的狗脸上。面对主人,两只恶犬瞬间变回了萌宠小可爱,弓起身子,摇起尾巴,满满的谄媚。
“哎,算了算了!这会儿不疼了!”我心里有气,脚上又疼,懒得多说,一瘸一拐回到六姑家。
在萌山顶上眺望县城的老城区,远处的山脉将县城围在中间李奶奶看见我神色不对,一脸的愤懑。脚又瘸了,赶忙问我怎么回事儿。我说:
“没事儿,奶奶,前面邻居家的狗把我咬了。”
“啊!还疼不?为啥咬你?”
“我也不知道!以前这两只狗看见我就叫唤。我也不知道今天咋回事儿。”
“那赶紧打针去!”
“我知道了奶奶。我没事儿。”
中午大家都回来,六姑看见我的脚上肿的老高,心疼得不得了,赶紧带着我去防疫站打预防针。打预防针要交20多元。六姑给姑父先要了钱给我垫上。20多元现在看微乎其微,但在那个年代,对我们家和六姑家这样的家庭,却都不是小钱。六姑要卖2000多个鸡蛋才能挣这点钱。何况家里的钱她说了又不算:打针的钱是他向姑父借的。
下午的课肯定也没办法去上了。本来我也不愿去。就在我屋里躺着。六姑下午没有去卖鸡蛋,去前面邻居家里商量这个事儿怎么办。六姑希望邻居能把这个钱给她,狗是他们家的,他们负担打针的钱天经地义。但是邻居老夫妻却另有说法。一则不是他们让狗来咬的人,跟他们没关系;再则每天来来往往的学生那么多,为什么不咬别人专咬你家长红?是不是他惹着狗了?狗是畜生,不通人性。你不惹它,它会咬人吗?
六姑在他们家坐了一下午,连聊天加商量好说歹说,老夫妻就是不松口。六姑家周围就这么两家邻居,西边的那家不和睦,和这家再搞不好关系,连个对脸的都没有了。六姑思来想去,决定把难处自己扛下来,回家和姑父商量自己拿这个钱,让姑父从她的工资里面扣。
县城一中的全景。楼前面的空地是操场怎么回事儿呢?原来六姑每天卖鸡蛋挣钱养家,不管多少全部上交给姑父。姑父按月给六姑开工资,也算给六姑的体己钱。这个钱肯定不多。六姑替我交上打针的钱,先从姑父那里借来,然后再用自己的工资慢慢还上。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结清呢。后来我回家的时候把这个情况给父亲说了,父亲找了个时间来了一趟县里,私下把钱给了六姑。
这事儿我觉得就这样算了。此后我再从邻居家院旁经过时,格外加倍小心,生怕再遭毒口。也是奇怪,自从这两个畜生那次攻击我后,好像大仇得报的样子,再也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更不像再来咬我的样子。或许跟这两个家伙上辈子有点儿过节,就欠它们这一次,还清了大家一拍两散,再不相扰。
一天夜里,我上完晚自习回到六姑家,看到我屋里的桌子上放着几袋奶粉和十几只煮熟的鸡蛋。感到非常奇怪。正在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六姑过来了,告诉我原委。才知道李奶奶对我被前面邻居家狗咬的事儿很不满意。尤其知道老两口连打针的钱也不愿给的时候,更加不爽。
虽然六姑已经打算不给他们家要钱了,但是过后老太太去了他们家一次。数落他们狗不通人性,难道你们俩都60多了,还跟两条狗一样吗?俺长红是个高中生,要是出了事儿将来考不上大学,就是你们俩的事儿。老夫妻被李奶奶一通数落,感到不过意,就花钱买了这些东西给我送过来了。
我赶忙让六姑把东西拿到堂屋去,明天大家一起吃。想到老太太那么大岁数,到邻居家为我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孙子去争理,心里的感激,真是无以言表。
萌山上面的裸露的巨石4
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转眼间一个学期结束了。因为大部分时间在逃课,我由入学时的中上游的成绩,滑落到了倒数十来名。寒假回家,这个成绩肯定不好给家里交代。我想了个办法,回家就说学校里还没公布成绩,得等到春节过后开学时才能知道。春节后开学了谁还记得成绩的事儿!父母相信了我的鬼话,假期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春节。
那一年除了春晚陈佩斯、朱时茂的《警察与小偷》让我暂时忘掉了青春时期的强说愁外,就是学会了一首歌:《再回首》。姜育恒的低沉忧伤的歌唱非常切合我的心思和情绪,好像是专门唱给我的。逝水流年逝水流走。远去的背影再也无法看见,曾经的人事和记忆也渐行渐远。回头审视过去的每一天的平淡日子,不论是激动过,还是惆怅过,最后都是过眼的云烟。想来人的一生真是恍如一场大梦!
假期很短。很快就到了开学的日子。临行前,母亲给我准备了不少好吃的东西让我带上,如外又让我给李奶奶带了一点儿家里过年做的点心。母亲说东西不值钱,但是礼轻情意重。然后母亲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到了六姑家,进门一定先给老太太磕一个头。开学没过正月十六,还都是年,千万不能让人家说咱家没有礼数。千万不能忘了!
我牢记心中。到了六姑家,把我的东西放到我的房间,带着母亲给老太太的点心,走到堂屋。恰好李奶奶正坐在她的椅子上养神。我大叫一声:
“奶奶,过年了!我给你老人家磕个头!祝你老人家过年好!”
老太太看见我回来,立马站起来迎我,高兴得眉花眼笑,
“快起来,快起来!俺长红真懂事儿!哎呀,好孩子!”
我把点心递到老太太手里,让李奶奶吃一个。老太太不吃,
“等你姑父和你兄弟回来一块儿吃。”
六姑家和学校相隔不远学校里的日子照旧。优秀的学生继续优秀,不优秀的继续不优秀。这个时候的我虽然并不厌学,但是却非常不喜欢学校里的生活。我尤其厌恶学校里的食堂,每天几个馒头,寡淡无味;馒头不好吃,菜还不如馒头!每日中午的菜由各个班里分组统一预定,下课后由各组值日的学生领回,然后大家把自己吃饭的家伙放到盛菜的盆子边,值日生再平均盛开。但有的小组懒得再分,大家就在一个盆子里吃大盆菜。
我非常非常不情愿在学校里吃饭。可是不在学校里吃饭又到哪里吃去呢?在外面买着吃肯定不行,别说那时候外面的饭馆很少,即使有家里也供不起。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六姑家搭伙。可是这个伙也不是白搭的。即使六姑家不给我要钱,父亲、母亲也得变着法儿给六姑家才行。可是怎么回家给父母说呢?成绩狗屁不是,一塌糊涂,还要求额外的待遇,这得多厚的脸皮和强大的内心啊!
正在我挖空心思琢磨着怎么忽悠家里时,老天帮忙给我找了个借口。一天中午大家打来饭菜正在吃饭,临近我们班没多远的一个小组里,忽然间有人“啊呀”一声大吼,接着群起起哄。原来大家正在专心就餐,忽然从菜盆子里翻出来一只壁虎!当天的菜是黄豆芽炖粉条,一只黑色壁虎趴在金黄色的粉条和豆芽上完整无缺,格外醒目。
那时候学校里条件简陋,没有餐厅,大家吃饭都在教室与教室之间的空地上。空地堆砌上一座座砖头垛,上面铺上一张张的空心水泥板,那就是我们每日吃饭的餐桌。遇到下雨的时候大家各自回教室,平时就都在这些空地上的水泥板上。每到吃饭时,就像农村赶集似的,人山人海,非常壮观!
学校的餐厅大楼。这里是学校的西侧菜里吃出了异物!这还了得!平时大家对食堂就一肚子怨气,现在借这个机会要释放。这下子大家都过来围观,饭也不吃了。马上就有人开始组织,有人领头端着菜盆子在各个就餐的区域里巡游展览,后面跟着一群人。然后再去食堂要说法。人越来越多,声势越来越大,还有人喊起了口号,最后跑到了办公楼找校长。
这件事情后来学校里怎么处理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食堂的饭菜质量好了许多。但这不是我要关心的,我关心的是这下终于找到了不在学校吃饭的理由。坚决不在学校里吃饭了。回到家我添油加醋给父亲、母亲说了学校里的菜里吃出了几只老鼠,早上喝的汤里面还有漂着的白色的小虫子。
听我这么一说,父亲母亲不愿我受一点委屈,就同意我在六姑家吃饭。但因为时间的缘故,只是中午那一顿。一早一晚还是在学校。为此,父亲和母亲专门到县里来了一趟,给六姑家送来了几袋子小麦,还有鸡蛋、蔬菜。这样,开学有两个来月,我就退伙了,每天回六姑家搭伙。我也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做了走读生。
如果时光能够重来,或者我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打死我也不会在六姑家吃饭了,哪怕是在学校食堂里真的吃出死老鼠来,我也没有怨言。如果不在六姑家吃那一顿中饭,哪会有后来的那么多麻烦?
萌山上的林荫石路,这条路是东西走向三、姑父要把我撵出来,李奶奶拦住了他,没让我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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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姑家搭伙,六姑没任何意见,也就是多一双筷子。家里虽然经济条件不好,但多一个人吃饭还没问题。我是她的亲侄子,不是外人。何况父亲和母亲已经给六姑暗示了,绝不会让我在家里白吃的!见我在家里吃饭,最高兴的是老太太。第一天吃饭时,老太太当着六姑的面对我说:
“长红唻,在家吃饭比外边随便,想吃啥让你姑给你做!”
“行,行!奶奶,我吃啥都行,家里做啥我吃啥。”我说。
但是六姑父却是和六姑、奶奶不一样。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即使父母那天来时他也哼着哈着,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反正就是不明确表态。高深莫测。但我没管那么多,只要能不在学校里受那份罪,其他都是小事儿。
自从我开始在六姑家搭伙吃饭以来,父亲到县里来的次数就开始多的很了:他要给六姑家送东西。但凡平时家里做饭用到的,比如小麦,鸡蛋,蔬菜,豆油等等,只要可以带的,父亲都是骑着他的金鹿牌大轮自行车,来回30多公里,几乎每一个星期都要往返一趟。我高三那年的秋天,地里收了1500多斤玉米棒子,父亲打剥好后,没有往家里拉,让二哥开他的农用拖拉机直接送到了六姑家。有时送的鸡蛋吃不完,姑父就让六姑腌起来做咸鸡蛋。
这学期我们高一年级发生了一件大事儿。就是文理分科。我因为对理科无感,特别是物理和化学两门课已经到了厌恶加恐惧的地步,就千方百计找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让他帮忙把我分到了文科。分科后因为没有了理化,我的压力陡然减轻,学习的兴趣和劲头也在缓慢恢复。有一次的月考,竟然还罕见地考进了班里的中游水平。
萌山上面几乎全被翠柏覆盖,间或几颗梧桐鲜花盛开这个时候,因为入学的时间比较长了,大家开始熟识。关系要好的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成了固定的朋友,吃饭或者回宿舍、上厕所,都在一块儿。俗话说,秦桧还有两个要好的,我也不例外。虽然我不努力,学习成绩不好,但是总有跟我志同道合的学混子(现在叫学渣)谈得来。有那么两三个,我们就成了朋友,平时一起逃课,一起听歌,一起打够级。
很多时候,我就把他们带到六姑家我的宿舍,人也不多,有时一个,有时两个。那时候正是一个躁动的年龄,我们觉得学校里的课程根本不适合我们,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们要干一些大事!哥几个都特别欣赏伟人年轻求学时的一个理论,就是,只要老师讲的课学生不认可,就可以选择不听,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读自己喜欢的书。我们充分地把这个观点发挥到了极致。
那时候学校的门口有个旧书摊集市,一个月开几回。我们几个兑钱在旧书摊上买了很多的旧书籍,有马列选集,有毛选,还有很多鲁迅的小册子。不上课的时候就在一起读这些书。虽然读不懂,但是我们乐在其中。有时候甚至彻夜不睡,交流思想。但其实大部分时间在满口空谈,胡言乱语。后来还模仿着先辈成立了个所谓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学习小组”。那时我和几个狐朋狗友沉迷其中,天天幻想着大任很快就要降到我们身上。
就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我所幻想的大任没有降落到我的身上,一场突如其来的纷争、吵闹却把我搞了个乐极生悲:我光顾着自己玩儿的爽了,没想到我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了姑父的严重不满。开始的时候,看在我父母的面子上,姑父还在隐忍不发。但终于有一天,当我带着我的同学、朋友再一次过来的时候,他开始发作了。
萌山脚下的公园毫无征兆。一天中午吃过饭,我正在房间里看书,有两个同学来找我玩儿。因为那天是周末,大家不想着回学校上课,就在我的房间里天南海北胡侃。就在这时,六姑父忽然过来了,突然间就对着我大吼:
“长红你给我出来,我给你说句话!”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赶紧从屋里出来站到门口的梧桐树下,问姑父怎么了。
“你一天到晚带着这些坏孩子到家里来,是想干啥?”
“这都是我同学,不是社会上的人。”
“你和这些孩子一夜夜地不睡觉,点灯熬油,这得费多少电钱!”
“那这样姑父,要不然我给我爹说说,让他给我交电钱。”一听姑父这样说,我也开始急了。
“一天到晚供着你吃,供着你喝地侍候你,你心里没数啊!要在这里住,就给我好好地,不然给我滚走!”
“行!”我马上接过话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按说我该立即从六姑家搬走才是。但是学校里的宿舍一个萝卜一个坑,已经没有床位了。何况说心里话,我已经散漫惯了,也实在不想搬到学校里去。要在外面租个房子,估计父母也不会同意。这时六姑过来把姑父拉走,我也回到房间。两个同学面面相觑,看着不是个事儿,也没多停,就离开了。我感到很愤懑。下午也没在六姑家待,一个人出门爬山去了。
去烈士纪念碑的石梯路。上面就是烈士纪念碑6
萌山是我们县里的一座城中山。比较高一点儿的,有三个山头。西边的山头较高,我们学校就坐落在山脚下。东边的两座山头较矮,挨得比较近。其中靠西的山头上高耸着人民烈士纪念碑。南面山脚下是烈士陵园。一条南北通向的大路从山坳里穿过,把西边的山头和东边的两座山头一分为二。后来听说坏了风水,又在路上架了一座铁桥,把东边和西边的山重新连接起来。
从山顶上往四周看,漫山遍野全是柏树,其间夹杂着少量的梧桐和洋槐,蓊郁葱茏。夏天的风从山顶吹过,树头左右摇曳,一阵阵的呼啸声从密林里发出,尖利刺耳,一个人在山间有时让人感到害怕。但现在是周末,人很多。这座山,是一中的学生们最好的休闲和锻炼场所。每日傍晚的课外活动和周末,随处可见拿着书本的学生或坐或站,还有穿着短袖的健将上山下岭奔驰如飞。
逛了一下午,思前想后,我决定回到六姑家和六姑打个招呼,回趟老家和父母说一下,实在不行就搬出来。至于搬出来是回学校住,还是再租房子,那是另外一个事儿了。反正我是不想再看这家伙的脸色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到家已经是晚饭时候。奇怪的是大家都还没吃饭,好像在等着我。看见我回来,六姑麻利地从厨房里把饭菜摆到堂屋里,招呼我过来。更让我感到疑惑的是姑父主动给我说了句话:“到哪里溜去了?赶快来吃饭吧。”我心里已经有了搬走的念头,也不在乎多吃这一顿饭。在山上逛了一下午,又累又饿,坐下开吃。
烈士碑下面就是烈士陵园晚饭后六姑到我房间里来,我才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原来这伙计突然朝我发脾气时,六姑看他在气头上没敢拦他。平时其他事上只要姑父发火,六姑也从来不说话。但是六姑肯定是不想着事情再恶化的,万一被我父母知道了,她不好交代,毕竟我是她的亲侄子!下午我出去后,趁姑父去上班的空,六姑没有出去卖鸡蛋,和老太太说了下,让李奶奶劝一下姑父。
老太太很吃惊。她不知道姑父朝我发火的事情。见六姑给她说了这件事情的原委,老太太埋怨六姑对我不好,“你自己的亲侄子,你都不知道护着他!”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儿子那脾气谁敢拦他!这个事儿哪能怪我。”六姑也很委屈。
“嗯,你别管了。小孩儿下班回来我说说他。俺长红在这里住,名义上是住姑家,比在外面赁房子还贵!一家人没点儿数。”
烈士纪念塔傍晚姑父下班回来,老太太着实地将他数量了一番。不知道讲了多少道理。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姑父向老太太简单认了个错,这事儿就过去了。六姑怕我心里有想法,反复地给我说姑父也是为我好,怕我和那些人一起玩儿,影响我学习。我本来就不想惹是生非,更不想和姑父闹别扭,于是和六姑说:“没事儿,姑,你不用担心,我啥想法也没有。你放心吧。”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也是一个周末,上午我从六姑家出来去学校,刚一出门,迎面碰见两个学生过来和我打招呼,
“同学,你也是在这里租房子住的吧?”我说不是啊,这里是我姑家的房子,我是住亲戚家。
“奥是这样。你姑姑家还有别的房子要往外出租吗?”
“没有啊。就我住的一个房间,别的没有其他的房子了。”我感到奇怪。
“哎那不对啊。前段时间我们到这里来问房子,这家的一个大叔说过几天就有房子了,让我们等等。”
我TM再傻也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这老伙计想把我撵走,是因为他想把房子租给别人!我住在这里影响他挣钱了。想通了怎么回事儿,我给两个学生说明情况:“你们不用再等了,那间房子本来是我住的。原本我要搬走的,但我现在不想办搬了。很不好意思。”两个学生神色失望,转身离开。
经过这件事儿,我对姑父的好感荡然无存。虽然平时我什么也不显出来,但心里头很膈应。姑父比我要聪明得多,自然明白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们都不说破。后来姑父虽然没有再想着把我赶走,但总觉得我一人住一间大房子太亏。在屋里又加了一张小床,让小表弟搬过来和我一同住。这样一来,我的那些狐朋狗友自然也不方便再过来了。
很快暑假又到了。和李奶奶告了个别,我回到了老家。和姑父之间的这场矛盾,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影响很大。此后很长时间,我因为知道他的心眼多,不敢得罪他,都是顺着他的话说。但我心里对他的厌恶却与日俱增。后来我毕业了从六姑家里搬出来,我们俩的不和彼此都不再遮瞒。就因为这个原因,多年后老太太离世,我没能过来亲送李奶奶一程,成了我永远的遗憾!
铁桥的上面,全是石头建筑四、姑父和李奶奶大吵了一次,我告别了李奶奶,从六姑家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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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开学后,我厌倦了在六姑家搭伙每天要来回跑的日子。再加上在学校里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我决定不在六姑家吃这一顿中饭了,回到学校吃食堂。但是因为每天晚上学校里的晚自习都要上到10点多,回到六姑家往往很饿。我和六姑商量了一下,虽然白天不回六姑家吃饭了,但是每天晚上我放学回来后,六姑在厨房里给我留好夜宵。这样父亲还是每个星期都要来一趟,像往常一样送菜、送粮、送鸡蛋。
这个时候因为对学校越来越适应,我开始变得喜欢学习了。但由于以前的基础太差,无论我怎么努力,成绩就是不见起色。整个高二这一年,除了每天晚自习后的夜宵,只要不是六姑提前给我说好,我几乎没有在六姑家吃过一次饭。
六姑这个时候已经不再卖鸡蛋了,挣钱太少,开始在院里南边的小屋泡豆芽。泡豆芽很辛苦,六姑每天凌晨2点到3点就得起床。然后早上6点再运到集市上卖掉。姑父不给她帮忙,自顾自睡到正常点儿,吃过饭去上班。
李奶奶的身体仍然非常硬朗。每日雷打不动一个热热的生鸡蛋,拜完菩萨抽上一根烟,闭目养会儿身神。有时候也到前面院里的邻居那里坐坐。那两位老夫妻平时也没什么事儿,陪着李奶奶闲聊会儿天。姑父的单位是村里的集体企业,效益越来越不好,工资也发不出来。眼看着姑父就要下岗了。家里的收入几乎全靠着六姑泡豆芽来维持。
我因为早出晚归,中午又不回来,周末大部分时间也在学校里待着,和李奶奶一星期也见不上几次面。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老太太看见我,都是高兴得不得了。我老远大喊一声“奶∽奶∽!”老太太立马高高兴兴应一声:“俺长红回来啦,赶紧到你屋里歇歇去。”
大约快到春节的时候,六姑父的单位终于停摆改制,基本上所有的无关紧要的人员都下岗了。姑父领了几百元的拖欠工资,回了家。因为泡豆芽太辛苦,利润又低,六姑和姑父一商量,干脆不干这个了,跟一个朋友学了段时间,春节后开始养鹌鹑。印象里那个年代1斤鹌鹑蛋1.5元,好的时候毛利润能挣5、6角钱。比泡豆芽强多了,也不是太累。只是六姑的作息时间改过来了,每天要忙到凌晨的2点到3点才能去睡。
山上的石梯路下岗后的姑父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就帮着六姑养鹌鹑。这个东西从蛋里孵出来大约一个半月就能产蛋,见利很快。一批鹌鹑从产蛋开始最多饲养1到2年就得卖掉再换新的,不然产蛋量跟不上,影响利润。在鹌鹑产蛋前的那段时间,要把大量的公鹌鹑挑出来,卖给市场上换点儿钱,少量的就自家吃了。
由于很多时候总是有漏网之鱼,少量的公鹌鹑被发现后不值当再去卖掉。六姑总是攒起来,凑够一顿的时候就宰杀了大家吃掉。每到这个时候,六姑总是提前晚上给我说一声,让我第二天中午回家改善生活。
由于六姑的勤劳,再加上姑父两个人一起干,养鹌鹑的生意越来越顺手。六姑家里渐渐地有了积蓄,生活状况也开始慢慢好转。但是,可能是因为姑父在家待的时间长,也或许有其他的原因,姑父和李奶奶娘儿俩竟然产生了矛盾,吃饭的时候经常拌嘴。老太太数落姑父几句,姑父不像以前那样顺着老太太,而是经常顶回去。终于有一天,积累太多的矛盾多终于爆发了。
那天中午六姑炖鹌鹑,我也在家里。还没开始吃饭,老太太显坐到椅子上没什么事儿,就看见姑父怒气冲冲从前边院里回来,走到堂屋开始大声质问奶奶在外面说了他什么坏话。问老太太什么意思。奶奶从椅子上站起来,迎着姑父说:
“小孩儿!我在外面啥也没说过你的事儿。你也别听别人瞎胡说!你也不能给我这样口气说话!你和你姐姐从小到大都是我一个人拉扯大,我对你从来没有一点儿坏心!”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外走。我连喊了几声“奶奶,奶奶,你坐下,别生气!”
耳边就听得“趴”的一声巨响,姑父把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一边大吼,
“谁亏心谁知道!家里盛不了你,愿去哪里去哪里!”
萌山山顶,下面是石雕广场老太太头也不回,慢腾腾地一步步走下门前的石梯,出门去了。任我怎么喊也不回来。也不让别人跟着。六姑站到姑父的旁边,根本不敢劝。看着老太太瘦小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几缕花白的头发凌风飞起,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她不是我的亲奶奶,我不能在这里面多说一句话,我也不敢追出门去看看奶奶去了哪里。我根本就不敢得罪姑父!
下午有课,我简单劝了姑父几句,就回学校了。晚上我回去后,没见奶奶在家。我偷偷问六姑老太太怎么还没回来,去哪里了。六姑笑了笑说;“不用担心,去她闺女家了。今天不回来了。”听完这话,我也没再多说。心里却想,幸亏还有个闺女就在身边,不然还真是个事儿:老太太没地方去!
第二天晚上下了课我回家后,看见奶奶那屋的窗户亮着灯。过去一看,老太太回来了。今日睡得晚,正在吃药。我过去叫了一声“奶奶”,老人家看见我回来了,非常高兴。让我不要多待了,赶紧回屋去睡。我睡不着。熬到姑父去睡了,去鹌鹑屋问六姑怎么回事儿,老太太啥时候回来的,才大体上了解了一点儿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起因是前边的那对老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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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没事儿的时候去前边院里和邻居聊天时,无意间说了一句话,大意是姑父也不去上班了,一天到晚在家帮着六姑干活儿,手里也没个猴耍。邻居老夫妻就把这个话学给了姑父。但是具体怎么学的就不知道了。姑父认为老太太瞧不起他,背后卖他的臭风!要和老太太理论一下,不让老太太今后再在外面提他的事儿了。
老太太在闺女家住了一晚,哭了半夜。第二日姑父去姐姐那里找老太太赔不是。这位姐姐不仅家境殷实,姐夫还是土生土长的城关原住民。妥妥的地头蛇一条。姑父哪里敢惹!姐姐顺便不冷不热地敲打了姑父几句。姑父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赔了礼道了歉,老太太才跟着姑父回来了。末了六姑告诉我,你姑父是个很孝顺的人,也很不容易。都是别人挑拨的。
此后的日子平静如水。很快我就上了高三毕业班了。父亲和母亲对我的期望很大,不管我有什么要求,不管家里有多难,都是千方百计满足我。我也知道家里的期望高,也实在不忍心再像以前似的混天聊日,可是前两年的基础实在是太差了,无论我如何努力,总是力不从心。无望之下,我想了个办法,就是准备自学,把原先落下的功课自己补上去。
柏树在石头缝里顽强地生长出来怎么自学呢?就在六姑家。我的打算是学校里的课程能听懂的就听,听不懂的干脆就放弃了。然后把这些时间利用起来回到我的小屋里自学。这样的话我还是决定在六姑家吃饭,可以节省时间。父母没意见,和六姑一说,六姑也同意。到了这个时候了,满打满算我在六姑家也待不多长时间了。加上马上面临高考,万一我考不上,姑父才不愿意落个埋怨呢。何况万一考上的话,不仅六姑,姑父也是一功。
父亲、母亲满满地指望着我加把劲,能像以前中考时的劲头,再创造一个奇迹出来。当年秋天地里收回的玉米棒子,打剥好后也直接让二哥送到了六姑家,更不用说平时的小打小闹了。每当父亲或者父亲、母亲一同到县里来给我送东西时,李奶奶总是对父母说:“唉!你看俺长红在这里住,你们可没少花钱!名上是住亲戚,真是比在外面赁房子都贵!”
三十年了,每当想起当年老太太给父母说这话的神态和语气,我心里总是说不出的感念!
事实上我的这种学习方式无异于缘木求鱼!悲催的现实很快给我上了一课。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我连中下游都没保住,都快垫了底儿。痛定思痛,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学习计划,还是回归课堂,好好听课。春节后还有半个学期,我不再在六姑家吃饭了,还是在学校里吃食堂,和同学们一块儿。
但是,六姑没有因为我不在家吃饭了就不再管了。为了全力以赴照顾好我,六姑决定每日中午到学校里给我送饭。特别是炖鹌鹑的时候,六姑总是用那种90年代的大茶缸,给我连肉带菜送上一大缸子。每当这个时候,周围的同学们都围上来和我一起吃,纷纷羡慕我有一个好姑姑!我心里的那种自豪和温暖,就别提了。
一中的体育馆和新建的操场一份努力一分收获。没有付出哪来的收获?毫不意外,高考成绩出来后,我落榜了。没有其他的选择,父母和我都一样的想法:再复读一年。我有足够的信心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回到学校里去住,绝不能再在六姑家住了。这不仅仅是姑父同意不同意的问题,而是再在外面,还是不能管好自己,复读两年也是无用!
刚考完试,我就让二哥帮我把我屋里的行李拉回了家中。临出门时,我到堂屋给奶奶告别,告诉老人家我这次不是放假,而是长期地离开这里了,再也不会来这里住了。听我说完这些话,老太太非常伤感,眼圈湿润,马上就要哭了。我赶紧给老太太点上一支烟,自己也抽了一支,就像当初我刚来时和老太太聊天时的情形。
老太太对我说:“长红唻,你在这里住了三年,就和我隔着一面墙。你现在走了,东边屋里就空了,我心里真空得慌!”说到这里,老太太抹了一把两眼,不让眼泪流下来。我赶紧安慰老太太,“奶奶,不要紧,我走了,那屋我表弟还住,不空!还有,奶奶,我今年没考上,还得再复读一年,我能经常来看你老人家。”
临出门,老太太送我到屋门口,我不让她再出来。一直到我转身出了大门时,老太太还站在门口没回去。
山间石路复读那一年,我接受了教训,再也没脸一天天地混时间。我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一心一意复习功课,几乎没有从学校里出去过。次年的高考,我如愿考进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拿通知书的时候,我到了六姑家,和老太太说我考上大学了,是北京的。老人家异常兴奋!听说我要去北京上学,老太太更是连连说:“俺长红真争了口气!”中午陪着老太太吃了顿饭,说了会儿话,傍晚我才回家。
五、李奶奶去世后,我没能送老人最后一程,成了我永远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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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后,我时时记得几年来老太太对我的关爱和恩德。第一个寒假,我用自己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50元钱给老太太买了几袋老年奶粉送去。老太太看见我照例还是非常高兴,热情地留我在家吃饭。我因为再也不愿看姑父的脸色,不愿和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就没有停留,直接回家了。
暑假的时候,照例想去看望老太太。我寻思着听六姑后来告诉我,寒假时给老太太买的奶粉一股腥味儿,老太太喝不习惯,都让表弟喝了。干脆给老太太50元钱,老太太喜欢什么让她自己去买。我的想法虽然很单纯,但没想到这次去惹出麻烦来了。
萌山脚下的公园那天我到了六姑家,和老太太说了几句话,准备告别时,我把自己积攒的50元钱交到老太太手里时,对老人家说:“奶奶,我没给你老人家买什么东西,这50元钱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老人家看着自己买点儿营养品。”老太太很高兴,连声夸奖我懂事儿。但我一回头,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姑父脸色阴沉,就像霜打的茄子似的,非常不善!
我感到不正常。正要问姑父怎么回事儿,他到开口了。直接质问我:“你给她钱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不孝顺吗?还要你一个外人来给她送钱花!”我一听赶忙解释,“姑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因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给奶奶买东西。寻思着让我奶奶自己看着买点儿。再说钱又不多,就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看我这样说,姑父坐下没再理我,重重地、长长地、狠狠地叹了口气,满满的愤怒。
此后,我很少再去六姑家。即使我心里很想李奶奶,也没再去过。后来我大学毕业后工作又忙,家里外面一摊子事儿。经历的事儿多了,和姑父更加话不投机,就更不愿去了。2003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我正在和朋友吃夜市。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亲戚打来的,和我闲聊了几句后,突然告诉了我一件事情:李奶奶已经不在了。
我毫无准备,大吃一惊:这么大的事儿,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我!那年头手机已经很普及,根本不存在通讯不畅的问题。我连饭也没有吃,赶紧让人开车送我去了六姑家。一进门,看见李奶奶的遗像还在堂屋正当中,观音菩萨像的旁边,禁不住悲从中来。跪下后,我放声大哭。
石雕广场上的石雕哭了好一阵儿,旁边联邦椅子上的姑父给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有脸来!”我实在没有心情和他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话,“没人给我说,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姑父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不知道?你爹没给你说?”我明显感到,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认为我是故意不来参加老太太的葬礼的。
这怎么可能呢?我如果知道了老太太故去,怎么可能装不知道呢?我即使和你关系再不好,但是我对老太太哪有半点儿的不敬!两人枯坐了好大一会儿,彼此都没有话说。我就想着告辞出来。这时六姑也进屋来简单和我打了个招呼。看样子她也在生我的气。我真是百口莫辩。干脆什么也不再多说。
但是我心里实在是感到不足。就和姑父商量,想去奶奶的坟前去看看。一开始姑父不同意,说天太晚了,路不好走。后来又说人反正不在了,去那里看一看又有什么意义?但在我一再坚持下,姑父让表弟跟着车领着我去了一趟林地。
其时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李奶奶的林地在城关以南的一大片玉米地里。那里地势低洼,一片汪洋,别说车了,夜里看不清路,连人都过不去。顺着表弟指给我的方向,借着远处的路灯暗淡的灯光,我看见不远处的水面露出一个尖尖的小土包,那就是李奶奶长眠的地方!我压抑不住心里的悲伤,不停地问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水?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水?”
萌山脚下的公园第二日,早起来我马上跟父亲打电话问怎么回事儿。原来老太太故去的消息姑父告诉父亲了。但父亲觉得我忙,又觉得我多年来和姑父关系不是太融洽,再或者其他的原因,没有通知我。发丧的时候,他们都去了,唯独最该参加的我,却没有参加。而且因为这么要紧的事情我缺了席,姑父和他的一对儿女齐齐抱怨六姑,说她那些年白帮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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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细琢磨了一下,或许是姑父只给我父亲下了通知,故意不让人联系我,就是看看我的态度,看我到底怎么处理:去,还是不去。然后看清我这个没良心的人的品质!但对我来说,姑父怎么看待我毫无意义,我也不在乎他对我的看法。我关心的是老太太怎么走的,和临去世前的一些情况。我仔细问了问父亲,又打听了其他的亲戚,大体上了解清楚了老人家去世的前后。
李奶奶生于1900年,去世时103岁。临去世前身体状况基本没啥变化,没看出来有什么异样。只是临走的那天晚上好像有些不舒服,有点儿伤风感冒。平时这种情况吃点药过两天就好了,大家以为这一次也一样,都没往别的地方想。直到第二日老太太没有按时起床,去叫她时,才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老人家一世积善,得了善终!
自从知道李奶奶去世以后,那几日,我百无聊赖,精神恍惚。脑子里天天浮现出那些年我在一中上学时住在六姑家的事情,时不时就想起老太太三番五次要求六姑要对我好一点的情景,更对老人家几次三番私下里照顾我却从来不对我显摆的恩德感念万分!如今因为我和姑父的不和睦,李奶奶几乎从来没有得到我任何的回报!每念及此,我都是痛心不已!
萌山脚下的公园李奶奶去世至现在,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位慈善和蔼、拿我当亲孙子的老人家。在我的心里,早已经把她当成了我的亲奶奶,甚至比我的亲奶奶还要亲!我后来常常想,为什么李奶奶对我这个萍水相逢,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孙子这么疼爱?难道仅仅是因为老人家重男轻女的思想吗?总感觉这太勉强了。
我觉得,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老太太心地善良,喜爱晚辈。即使当时住到六姑家的不是我,而是别人家在一中求学的孩子,老人家可能也是一样对待。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源于老人家一世行善积德的本性。她不是刻意去行善,而是心善一体,早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自从知道老太太去世以后,我常常梦见李奶奶。平均每年都要有五六次,多的时候几乎一个月就要梦见她一次。在梦里,有的时候在六姑家的梧桐树下,老人家笑眯眯地看着我;有的时候在她的椅子前,我俩坐在一起抽烟,烟雾弥漫,一如老人生前。但每一次梦见老太太,她却从来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只是仍如生前一样慈祥、和蔼。可我却总觉得老人家有好多话要和我说。每次睡醒后,想到梦里的场景,总是万分惆怅。
90年我初次见到李奶奶到现在,忽忽已经30年。我也由当年的无知少年,步入到了疲惫的中年。多年来见惯了人事的变幻,也体会了不少的人性的善恶。经历的事情越多,越感到李奶奶活得真诚。如今又是一年的春夏之交,眼见六姑家那颗梧桐满树花开似锦,似乎越来越茂盛了。
佛教里面有六道轮回的说法,如果是真的,我不知道李奶奶去了哪一道。但我想,那么慈祥善良的老人家,一定会去了一个好去处:老天爷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李奶奶,我敬爱的李奶奶,您到底去了哪里呢?是转世以后再世为人,还是去了天上做了天人?抑或是追随您虔诚礼拜了一辈子的观音菩萨去了西方极乐世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