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六十年代回国日记

回国日记12下:借秤

2018-01-07  本文已影响72人  慕读

2017年6月15日 星期四 北票 热

从饭店出来,我和五妹一起去看她的妈妈D姨。

D姨是我们家属院的居委会主任。

那时的居委会主任管很多事,比如,发各种票:油票、肉票、布票、棉票、鱼票、蛋票、豆腐票等。后来,票的种类越来越多,供应量有太多变数,政府印不过来,就简单地以一种“号码票”代替,由居委会主任在月初挨家挨户通知哪个号码的票可以买什么东西,比如,2号票买带鱼,8号票买花生、12号票买白糖、20号票买火柴、28号票买肥皂、38号票买灯泡。有了号码票,知道了某号码可以买的东西,可门市部里不一定有货。而且,有些号码可买的商品会临时变更,并且所有号码都带着有效期,过期就是一小块废纸。这使得D姨要经常去打探消息,回来后及时传达到各家各户。

居委会主任的工作还包括收卫生费和水电费。

卫生费好像是付给掏厕所和收垃圾的人,每户平摊,每月收一次。电费则是根据每家的灯泡数量和瓦数计算,因为那时全院共用一个电表。家里有电子管收音机的要多交一份钱。进而衍生出了邻里监督机制,谁家有电子管收音机,谁家有太多的灯泡,或瓦数太高的灯泡,或者是开电灯太早,或者是闭灯太晚,都会遭到举报(我妈妈就最热衷于这类闲事)。

荧光灯管刚刚出现时,有些人家就早早买了,并报告给居委会主任,要求折减分摊的费用,因为荧光灯管的亮度大,可以买低瓦数的。但是,那时的电压不足,当家家都开始点灯后,荧光灯管就启动不了了。所以,安了荧光灯管的人家在天还没黑时,必须要抢先启动荧光灯管,这样就被举报点灯太早,进而在瓦数上所得到的一点儿折扣也就被抵消掉了。

其实卫生费和电费加起来,每月不过几毛钱而已。但那时,每一分钱都是钱。有些人家真的是交不上,找各种借口拖延。D姨就得一趟一趟地敲门去催缴。

好在D姨家有五个女儿,个个漂亮能干,而且年龄分布均匀。大姐是我姐姐的同学,二姐是我哥哥的同学,我和四姑娘是同学。D姨做了一辈子的居委会主任,五个女儿在不同年代都当过妈妈的好助手。

在我小学的时候,居委会曾改名叫做“向阳院”,除了在胡同口处挂一个牌子外,还在D姨家设了一个“向阳院小人书图书馆”,院里的小孩子们可以去看书,借书。其实,总共也没有几本小人书,借一两次以后,大家就对这个“图书馆”没什么兴趣了。

但院里的人们还是要来D姨家借其它东西的。因为她家有几样东西别人家没有,那都是她的丈夫家里祖传下来的。

D姨的丈夫是教数学的老师,但他远不止会教数学,还会画画。他曾用红高粱米粒和白高粱米粒粘出马恩列斯的画像,白色胡子和金色卷发的质感令人震撼。他还会写诗,会唱歌,会作曲,会各种乐器,他就是名震四方的北票一中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创始人。他如此多才多艺,是因为他的家庭出身不好,接受了旧社会的教育。他接受的教育里还包括怎样吃螃蟹,怎样从蟹腿里抠出肉来,怎样剔除大虾的肠腺。当然这些都属于屠龙绝技,因为新社会为了解决人民的温饱问题,所有东西都要用票买。北票人什么票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蟹票虾票。

他还继承了地主阶级家庭给他留下的几件东西。

比如,一只三五牌挂钟。D姨家的三五牌挂钟超级准,谁的表停了,就可以到他家去对时。那挂钟制作的非常精美,玻璃门永远晶莹剔透,报时声永远清晰响亮。我小时候总希望能爬到她家的炕上,亲手摸一摸那只挂钟,亲手拧一拧上弦的钥匙,但一直没好意思说出口。

再比如,一架饸饹床子。那时候,每家每月能领回的细粮很少,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吃粗粮粗面。粗面做出的东西很难下咽,但不知为什么,做成饸饹马上就觉得好吃了。可是,比锅还大的饸饹床子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拥有的,只能找D姨家借。在艰苦的日子里,借一次饸饹床子,就会给全家带来一天的快乐。

饸饹床子(在网上搜的图片)

他还继承了一只紫铜火锅。

过年的时候,是孩子们感到最快乐的时光,除了穿新衣、放鞭炮以外,还有一个节目是吃火锅。火锅只有D姨家才有。轮到我家借火锅的那一天,爸爸早早就炖上了一锅鸡汤,把羊肉片,猪肉片切得薄薄的,把酸菜切成细丝,还准备些虾米,青菜,粉条等,然后全家围着闪亮的、烫烫的、时不时会冒出烟来的火锅,忙忙呼呼地、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只有吃上了火锅,过年的项目才算完整。

紫铜火锅(在网上搜的图片)

据李叔说,文革时,红卫兵抄家,把D姨家的火锅也给抄到校革委会去了。红卫兵们哪里知道,家属院的人都借过这座漂亮的紫铜火锅,校革委会领导们也不例外。若是把它上缴给县革委会,那全院岂不是没法过年了?最后,李叔出面跟校领导说,红卫兵小将们太年轻,没过过日子,不懂得火锅只是炊具的一种,不是剥削阶级专用的,给D姨家退了回去。

对我家来说,饸饹床子和火锅不是经常要去借的。妈妈经常要我去借的、至少每个星期去借一次的,是D姨家的秤。

妈妈从不让爸爸去买菜,说爸爸不看秤,肯定每次都被骗。妈妈倒是仔细看秤,可是看了也不放心,认为商家的秤上都被做过了手脚,回到家里后,一定要再核实一遍。

可是我家并没有秤。那年代,买什么东西都要票,商店里可以买的东西很少,可能没有卖秤的吧。我猜,即使有卖秤的,即使有票能买,也不如借D姨家的秤那样精准。D姨家的秤是自打D姨嫁过来的时候就有的,是全铜的,每一部位都是铜的,连秤杆子上的星星都是铜的。

每次妈妈买菜回来,都要我去D姨家借秤。而那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我一向不好意思跟女孩子说话,所以每次去敲门时,总希望是D姨来开门,而不是她家的五朵金花中的任何一朵。

D姨家的五姐妹知道我不敢和女孩子说话,也从来不勉强我。见我来敲门,不等我开口,就二话不说,回头就把秤从灶台上面的挂钩上摘下来给我(那时的平房进门就是灶台)。我去了那么多次,去了那么多年,从童年到少年,D姨家的每个人都对我很热情,从来都没有给过我脸色看。

要知道,D姨家的秤可不是专门等着别人来借的,她家每天三顿饭都是要用的。因为她家的人口多,从下米下面开始,就要严格定量。因为每人的口粮是定量的,每月27斤,若按每月30天计算,每天最多允许吃9两。二月份只有28天,可以多吃一点儿,一月、三月、五月、七八月、十月和十二月有31天,这多出的一天口粮,必须要靠秤杆子精打细算,从每天的定量中省出来。她家多年来一直这样做,成了习惯。

我说我想看看那杆老秤,不知你们还能不能找到。五妹说,当然能,中午时还用过,并马上到厨房里把秤从挂钩上摘下来给我(D姨家现在住楼房了,有单独的厨房,厨房的墙上钉了挂钩)。

百年老秤,近些年曾被修理过。

D姨近期腰腿不太好,需卧床休息,但她特意起身,带我重温了一下认秤的方法。

重温认秤(我腰间处的红点是我腰包上的拉锁把手)。

我从腰包里摸出五百元钱,我要感谢D姨一家给我的面子。十年里一共约有五百个星期,我每星期借一次秤,相当于每次租金一元,可是被五妹坚决地拒绝了。

五妹说,很遗憾她的爸爸没能赶上建群,要是微信群早点儿建起来就好了。她的爸爸一直想念着一中家属院里的老邻居们。


从D姨家出来,乘出租车到了妈妈住的养老院,和妈妈会合,一起等姐夫的朋友来接我们回朝阳。

妈妈房间的天花板已经被修补好了(参见《养老院》),屋里也收拾干净了。妈妈整理了自己的东西,跟养老院续了假,她还要去朝阳与闺蜜周姨住一段时间。

妈妈在对面床上收拾自己的东西

妈妈喜欢用包袱皮把东西分类包好,包好后还用线缝几道,并缝上一小块白布,在白布上写下包袱皮里面的内容。她今年86岁,耳不聋,眼不花;能纫细针、能写小字;头发又黑又细又柔顺,没有一根白的;牙齿全都在,没有一颗蛀牙;她从未生过大病,能吃能睡,精力充沛,战斗力强;身体上唯一的问题就是驼背,而且驼得厉害。

妈妈占着屋里的另一张床放东西。床上系着红绳的钥匙和锁头都是她自己的。她出门时就把房间锁上,不给任何人留钥匙。妈妈把门锁好,告诉我说,养老院的老板同意给她留着整间房,而且还按天数退给她伙食费。

我不懂这账是怎么算的。在她每床600元(她实际是占了两个床)包吃包住的月费里,竟然还能退出钱来。有钱退,最令妈妈高兴。这个万元村里的养老院都很会迎合老人们的心理,那就是:脏点儿、差点儿没关系(天棚掉了也没关系),省钱就好,哪个老人不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如今的“管吃管住”,不就是他们年轻时曾经向往过的共产主义吗。也许,就是因为有这些人惯着,妈妈才在养老院里住着没够。

回到朝阳后,先送妈妈去周姨家,我回姐姐家。姐姐已经煮好了绿豆粥,而且已经替我晾凉了。就着姐姐腌的小咸菜,喝一大碗滑爽的绿豆粥,感觉暑气全消。

吕文新
2017年9月整理于新西兰奥克兰


上一篇回目录 | 下一篇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