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

文/山莉
1.
“ 谈什么爱情。”她说。
然后她扭过头来对我笑,手里的杯子叮当作响。
青是一个调酒师,今年正好二十岁。
令人惊讶的并不是她如此年轻,而是,她已经在渔屿待了五年。
渔屿是一个酒吧,不过因为有着四层楼的露台和一个异常宽敞的后院,有时候也是客栈。在当地很有名。老板是一个笑容谦和的中年男子,装扮整洁低调,见了谁都微笑,好像永远是一副不愠不怒的样子。常来渔屿的顾客都认识他。但听他们说,有趣的是,这位老板虽然开了一间酒吧,但从来不喝酒。或者说,从没人见过他喝酒。以前经常有熟识的顾客拉着他喝,他都是礼貌拒绝,然后笑着举起一杯果汁或白水了事。
“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青用踩着人字拖的脚去踢地板上那一片染了绿色酒液的碎玻璃,用嘴吮了吮中指指腹,然后抬头看着我,“你问我我哪里晓得,他奇怪的毛病多了去了。”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对老板不喝酒那么感兴趣,只是想要找一个和青聊天的话题而已。
她慢慢贴近我,又来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带着戏谑和苍白,“比如.......喜欢养金丝雀儿。”
她几乎是在用气息说话,那一个“儿”话音是她说话独有的腔调。
“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花啊鸟啊的,我爷爷也喜欢养鸟,嚯,那鹦鹉,见了我直叫着欢迎欢迎。”我赶快堆出了笑脸,好缓解这眼神带来的尴尬。
她收回眼光,咯咯地笑了起来,静下来又贴到我耳边轻轻地说,“他可不是这么个养法儿。”
我帮青扫了地上那只她调酒时不小心掉落的玻璃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话。
看着青在吧台心不在焉地调着酒,手法娴熟,酒液异彩纷呈,突然感觉她好像是个魔女,正在配制着各种能让人迷醉的处方,制造着一场场盛大的幻觉。
就像我每当夜晚躺在渔屿第二层房间的木床上,听着空荡荡的走廊上大风吹过的呜呜声和一楼观赏器皿里鱼翻动身体的哗哗声,总在想,这个人声鼎沸光影交错的酒吧,也许白日里是个混乱的梦境,夜晚苏醒过来,又变成赤裸安静的现实,让人无法回避,无法躲藏。
在过去的二十六年里,我按部就班地上学、毕业、工作,甚至计划结婚,在一座小城里安心而平稳地待了二十六年,从孩童到少女,从学习到工作,从一出生到逗留在渔屿之前。
妈妈总说,女孩子不要那么辛苦,漂来漂去的总归不大好。我也觉得家乡这座小城除了小了一些别的也没有什么不好,这里有我熟悉的人,熟悉的建筑,熟悉的规则,一切都是熟悉的,很安全,很稳定。
而且,林曾经也对我说过,不管他去哪里,最后还是会回来安家。
虽然,那是曾经了。
所以我离开家乡,来到各种新的城市,吃不同的饭,喝奇怪的酒,住各式各样的房子,又无缘无故来到渔屿,正式过上了妈妈口中漂泊的生活。我也弄不明白我自己。也许,只是想看看林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也许,只是单纯地想要出来走一走。
然后就遇到这个只在调酒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年轻女孩儿,说起话来轻飘飘,还会用她那古茶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人看,像只机敏妩媚的猫。
青不算漂亮,小而瘦的脸上有几颗淡褐色雀斑,唇色有些苍白,一双圆眼睛配宽眼皮,眼形轮廓幼真,却掩着烟雾似的眼神。她又总是披挂着一头潦草的及腰长发出现,然后垂着眼站在吧台后面默默无言地调酒,因此看起来像个瘦弱疲惫的初中女孩。
青问过我为什么那么喜欢找她说话,我说她让我想起我的妹妹。
这当然是假话,我并没有什么妹妹,我只是莫名地喜欢她,因此想要亲近她。
她那么特别,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块落了尘埃的浮冰,漠然无谓,只在自己的区域移动,说起话来又烟视媚行,整个人像翻滚着的绸缎,色彩浓烈,灼人眼眸。
她有着不属于二十岁年纪的沉定与风情,混合着孩童和小兽的气息,是一种模糊性别和超越年龄的美感。
她是我未曾见识过的那类女孩。就是连想象都无法想象得到。
2.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
“你知道这首诗的名字吗?”我问青。
“不晓得哦。”青头也不抬,歪着肩膀翻手边厚厚的一本杂志,书页在灯的照耀下散出温柔的反光。
青说,每当挨近新年,渔屿的各类活动就开始变多,从年会、派对到读诗会、文化沙龙,层出不穷。
“正在读诗的那个,他每年都是这个时候来。来了五次了。”青打了个哈欠,捋了捋耳边的发丝,话轻轻地飘过来,眼神却还在杂志上,“很多人每年都是在一个固定的日期来,在一个固定的日期离开。一年一次。”她翕动着嘴唇,依旧是低着头,却好像开始有点不耐烦,手边的杂志被她翻得哗哗直响。
“为什么一年只来一次?”
青“砰”的一下把杂志反扣在吧台上,抬起头没好气地看着我,眼睛略微眯起,“你以为人家都是你和我?他们要工作,只有新年才有假期。”
“你怎么知道我不工作?我看起来像不务正业的人?”我也并不生气,只是奇怪,我从没有跟谁提起过我的事。
“你知道五年前的渔屿叫什么,叫Dream。现在它是什么,是一个岛屿,隔绝了现实的岛屿。沉溺于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心无所属的人。”青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斜着脸看了我一眼,扭过身把杂志放上架子,拿了一罐啤酒,然后擦着我的胳膊从我身旁走过去,拐弯上了楼。
我喊她,“青,那你为什么不走?”她说的这些我又未尝不明白。
青扭过头看我,站在楼梯上动了动嘴唇。酒吧人声嘈杂,我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3.
虽然一提起调酒就想到青,一看到青就知道她在调酒,但是她自己却说调酒是闲来无事,大部分日常都在无所事事。
的确。渔屿有数名调酒师,没有一个像青这样随意,可以想调酒就出现,不调酒就一连几日不见,也可以调完酒把酒在柜台上摆成色彩摇曳的一排,然后自己一杯一杯一口喝掉,喝完就趴在吧台上睡觉,像个在和谁赌气的孩子。
青的存在感很强,仿佛她就是渔屿的一部分,没有人深究,也没有人不认同。哪怕一个星期七天她只来半天调酒,那剩下六天半的消失也是属于渔屿的。青像是一幅画,而渔屿是滚了边的相框,她只有在这框里,大家觉得仿佛才是应当的。但是青的存在感又好像很弱,无拘无束不管不问自娱自乐,像在大庭广众之下演着一出出无人观看的戏,是喧哗里的一点无聊,张灯结彩中的一点儿自慰。
因此不管她是老板的股东,员工,保姆,女儿,妹妹,妻子,亦或是情人,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而又没有所谓,哪一个都是可以的,都是好的,都是大家不必关心的。
五年的时间,和这个酒吧五个三百六十多天的及时行乐比起来,真的太久了。
她的过去仿佛被这五年斩断,无人知晓,褪去颜色,失去重量,可以忽略不计。
青在这里,好像实在存在了太长的时间。
问她的过去,她却总是笑,说自己记不得了,“太久了呀”。
问她,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她就说,“谈什么爱情”。然后又笑起来继续调酒。
4.
“对不起,”林看着我说,他竟然有着和青一样的古茶色瞳孔,“我以前以为那是爱,但是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明白。我熟悉你,熟悉你用的洗发水牌子,熟悉你不会做什么样的数学题,熟悉你穿衣服总是什么风格,熟悉你一紧张就要落泪需要安慰,你也熟悉我,我们彼此熟悉,”我看着他,觉得他比过去憔悴,但是眼睛却比以前亮,随着说话的语调闪着,像星星,“但是你明不明白,我们之间不是爱?”
他几乎哭起来,我便也泪不住地往下淌。
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梦,我已记不清了。每次醒来都还是抑制不住心里的酸楚,眼睛微微一眨就能流出泪水来。那个孩子似的我和林,总在重逢,却总是为了分别,总在为了爱情,可已经不是同一个爱情。
我们都在这折磨人的爱情里寻找着关于成长的答案,像是一层蝉蜕,痛苦顺着肌理牵连五脏六腑,在不知道能否浴火重生之前,已经体无完肤得不成样子。
我想起青说,“谈什么爱情”。
如果,如果我能够有她三分之一的洒脱,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泪流进耳朵,渗进头发,滴落在枕头上。我从床上坐起来,在透进窗户的月亮光中看到墙上自己的轮廓,像个被泪濡湿的蜗牛,执拗地背着沉重的往事。
夜色深沉。
我想是时候和过去说再见,和我的渔屿说再见了。
一早准备离开渔屿的那天,离新年还有一天。我打算回家和爸爸妈妈团聚,然后正式开始上班。
我知道在渔屿很多人是不过新年的,没有饺子,没有焰火,没有节目,和平时一样喝酒,一样哭,一样笑,一样和陌生人交换往事。
我想我到底不适合这样的生活,不属于林的那个世界。
走之前我很想再和青说话,说一说我这平淡寡味的二十六年,说一说我深爱的林,说一说林深爱着的女孩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可是我没有再看见青。我的过去,我的爱情,就这样在渔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记忆,销声匿迹在十几个渔屿的白天和夜晚。
5.
青放火烧毁整个渔屿的时候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喧闹的火车上不断地有人重复着当地新闻,“酒吧老板遭情人报复,人财两空”,“酒吧老板遭情人报复,人财两空”。
再回去的时候,渔屿已成一片废墟。燃焦的玻璃渣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射出破碎的光线,那些斑驳怪异的玻璃尸身,也许是青最喜欢用的调酒杯,曾经装着那么多鲜艳的液体,贡献出那么多的迷醉,现在,却最先倒映出渔屿的分崩离析。
戴着口罩的警察问“谁是女孩的家属”,人群中有人回答“她是孤儿”。
我说,“我是她的朋友。”
“你来整理一下她的遗物。”
15岁的青来到渔屿,怀着年轻的梦想,希望在大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那时候的渔屿,还叫Dream。
一次不胜酒力的老板喝醉,送他回家的青在年幼无知的恐慌中被猥亵。后来她成为老板的情人,被他圈在高级公寓里,“整日无所事事”,后来老板放松,同意青可以去酒吧转转,但是“我还是像一只金丝雀被他牢牢关在笼子里,身心俱疲,动弹不得”。
直到去年这个被青在日记里唤为“L”的男人出现,他们迅速地坠入爱河,却因为老板的阻挠而变成一场痛苦万分的离别。
回忆像浸在水里,旁白都是青淡淡的声音,“谈什么爱情”,伴随着脆弱的笑,令人心碎。
这个聪明苍白的女孩子,在这36层楼高的空旷公寓里用相机拍下不计其数的照片,用以打发落满了灰尘的时间。
我一张一张翻看,是窗外灰蓝色的天,交错分割的飞机线,血红色的夕阳,是青年轻的身体,阳光下血管隐约的肌肤,手臂上裸露的烟头烫过的伤口,是一排一排的空酒瓶,被放在高高的窗台上,背对着密林般的城市和天空,无助而又摇摇欲坠。
然后下一秒,我看到了我的林。是青的L。
耳边轰隆作响。
我仿佛做了一个混沌的梦,永远醒不过来,在黎明前浓重的雾霭里徘徊,与无数人相遇,最终只剩下自己。
新年的焰火噼里啪啦,升腾在城市上空,然后变成毫无意义的灰烬,落在人们头顶。
旧日将尽,伴随着死亡,爱情,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