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青春|客从归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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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从归处来
此去归来,我穿着蓝若秋水的衣裳,身披迎雾穿越遍布青苔的冗长街巷,指尖倾泻下桫椤树影的细碎流光。至此终生,我跨泾渭而来,不再流浪,不再逃亡,一双眸子潋滟无双,仍是翩翩少年郎。
住持说我莫约生于隆冬腊月的雪夜,他打着昏黄的烛火在祠堂前寻到啼哭不止的我,自此便把我寄养于佛寺,做个帮忙洒扫杂事却并不出家的闲散人。庙里的师父和小和尚们也随着住持,唤我一声故依。
云卷云舒,星起月落,我看过庭前的芭蕉从繁盛变枯荣,听过石阶外的泠泠清雨滴落疏桐。每日天刚泛起鱼肚白,我便跑去后山收集晨时的露水,准备一天的禅茶。晌午跟着住持和师傅诵经礼佛,午后便在海棠树下席地而躺,在阴翳散落的微光包裹里微眯双眸且且睡下。等日暮时分繁碎琐事忙罢,住持总爱把我拉去藏书阁温书,天文地理,皆有涉猎。庙里的武僧耍起刀枪来颇为神武,故白日里得了空,我就求了他们来教我。得亏我性子活泼惯了,干活又肯吃苦些,各位师兄弟们也乐得和我杀棋吹笛、玩闹嬉戏。遂我虽生时无人可依,却也粗通六艺,日子过得实在逍遥。
年年岁岁就这样被时光横扫而去,我已过了束发之年。十六岁生辰那晚,我捧着住持亲自为我做第一碗的长寿面,心尖却好似千千万蝼蚁噬咬,久久不能平复。新月挂上细长的枝头,住持把我唤去他的居室,耳里充斥的是不停作响的木鱼,哒哒地敲乱了心绪。住持与我盘膝而坐,看了我良久,最后递给我一张字迹早已被指腹反复摩挲褪色的字条,“那夜我本着修佛之人的慈悲之心收留你,该是你我天定的命数。你即本是红尘中人,如今也已长得这般不错,明日便收拾了行装,下山去罢。”说完便敛了神色,眼底无悲亦无喜。那夜我是如何向住持辞去的我已经记不得,历历在目的只是与我同住十几载的小和尚携了几壶酒来给我饯行,和着凛冽刺骨的浊泪以及彻夜不眠的眼风。自此我是客,此处亦有此处的归人。
住持告诉我,那字条上写的是我俗世的生辰八字和姓名,是他在我的襁褓中寻得的,而我的爹爹,是那位威名在外,在戈壁的无垠边疆上驻守了数十个春秋的顾将军。我从未这样怨过这个世界,怨父亲母亲在我初初到这人间时便弃了我,怨养育我多年的住持在我将将体味到温暖时硬生生把我推出去受遍这世间从未停歇过的阴差阳错,悲欢离合。长安,顾长安,我无数遍地叮咛着我这寥寥几人知晓的名字,真真觉得辛辣又讽刺。
我循着通往边陲的方向,寻得了山下最近的驿馆,谋了份传递军情谍报的差事,下了决心有朝一日定要到我父亲面前质问一番。我原以为我今后的生活定会失了色彩,直到那个能与我琴笛相鸣的人出现。她是个清透伶俐的姑娘,因得父母早早便撒手西去,家中又有个幼弟,故独一人撑起了驿馆旁祖辈相传的当铺生意。起初我心心念念着去寻父,眉头紧蹙着并不爱搭理她,她却越挫越勇日日来叨扰我,嘀咕着我还是笑起来好看些。日子久了,我渐渐卸了心防,与她谈天说地,心意相通。可老天却偏偏料定不遂人愿,征兵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动身的前一夜,她还是决定留在这里,挽指为我抚了最后一曲琴。翌日,我把吹了多年的竹笛留与她,让朔风湮了往事,失了声息。
缄言默语,我戴着半路上从铁匠那儿买来的面具,从温软细雨的南城行至黄沙古渡的大漠,从春意正浓的暖阁跨越漫天飞雪的隆冬。凭着多年的历练与隐忍,我从城门上站岗的哨兵一步步爬上可以指挥一方的副将,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直到有一天,军中上下都在谈论我方即将功成,百万将士得以归家。攻破敌军都城的那夜,那位高高在上的将军被淬染过毒的刀剑伤了要害,性命垂危。帐中无人能治,我借照顾将军为由遣了旁人,摘了面具,五味杂陈。“长……长安,你该是我的儿啊”,他凭着我生来便有的泪痣认出我与他七八分相近的身姿样貌。原来爹爹多年前带着母亲被敌军追杀,母亲动了胎气把我生下便撒手人寰,战事又吃紧,他便不得已把我丢给少时相识的住持,而后来住持对我的所谓残忍,也只不过是为了有日在将来。
父亲大人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这劫,我辞谢了皇帝加官进爵的封赏,在这片他戎马半生的土地为他立了坟冢,掬了把父亲的骨灰归去南方的小城。世人都说我那位心爱的姑娘愚顽不化,年级轻轻便一人一琴一笛出门闯荡,而她已经足以独挡一面的胞弟告诉我,她那是带着温柔的江湖气儿寻我去了。至此终了,我在驿馆边儿上开了家客栈,和四海为家的旅人交换着彼此的故事,时不时去山上陪住持礼佛。而佛总爱说的三毒七苦,却苦的是命途,毒不了人心。在野多年的远行客终有一日会把他乡变故乡,在某个尘世的街角停驻,守着心上的归人。
灯火葳蕤,桫椤树的碎影映照着清俊少年的如初脸庞,隐约笛声婉转悠扬,似是故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