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醮
听我奶奶讲,在百十年前,整个柳树场上,数我们曹家日子过得最红火。
奶奶拉着我站在门槛上,右手向前左一下右一下来回地挥着,说那些田地过去都是我们曹家的,曹家在柳树场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不过那都是百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我们曹家,按我奶奶的话来说,除了一堆堆低矮的坟茔外,就只剩下上了年纪的人口中的过去了。
柳树场还是以前的柳树场,只是以前的茅棚土房少了,变出了一座座的楼房。而我们曹家的大宅,在一场大火中化成了陈迹。奶奶说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还是村民不断拎水才得以扑灭。说起大宅子,奶奶形容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说大。我们家就建在大宅子的地盘上,可奶奶哂笑着,伸出小拇指说:“还不及大宅子的一个小拇指呢。”
我太公刚出世,还是个大家少爷。奶奶指着太公的遗像说:“他还是享过几年的福的,虽然死得早。”等我爷爷记事了,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农民了。以前的佃农成了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可他们偶尔还会叫他一声“少爷”,吓得他捂住耳朵赶忙跑掉。
“你爷爷是给吓怕了,”奶奶瞧着爷爷的遗像,瓷片上爷爷眯着眼,脸上的皱纹深陷,露出一道道的深沟,像是用刀子刻出来的,“你不知道五几年那会儿斗得多凶多狠——老实人一下子成了豺狼虎豹!”
“那时候不是分地了么,怎么还斗?”我问,“再说,那时候咱们曹家的田地都不是卖得没剩几亩了么?”
“那时候还管你有几亩没几亩?”奶奶气冲冲地叫道,“你爷爷的地主帽子摘掉了又给戴起来了——他们还一句一句地叫他‘少爷’,也难怪你爷爷吓得跑了。”
那还是一九四八年的梅雨天,我爷爷出世了。为了庆祝得子,也为了祈求上天停止下雨,太公决定做场法事,用我们这里话,叫做打醮。
那天佃户们全都挤进了大宅子里,一双双的黑眼珠子齐齐望在太公的脸上。外头还是淅沥的雨,从门口远远望去,天地间一片灰蒙蒙,好像到了天尽头的混沌之中。想来那时太公的心境是很复杂的,喜忧参半,喜的是得了子,忧的则是那一声声的下雨声。
奶奶告诉我,她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太婆说,那时候的太公双眼里全是水,白花花的一片,很像湖里死鱼的眼睛。奶奶说完掸了掸衣摆,站起身来,看了看远处的天,转身就走了,边走边说:“看来真的要来打醮打醮了。”
五十年前的梅雨天早已成了历史,而五十年后的打醮,却像是遥远的幽灵,晃悠悠地回来了。天空高得怕人,蓝得心慌,看不到团状的云影子。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我们这保持高温少雨的天气,每天的重复着,好像播报员的台词永远是那句。倒急慌了柳树场上的男人女人,雨迟迟不见落下,照以往,正是梅雨天了。可老天爷不知道怎么,硬是不让雨下来。现在正值水稻大肆吸水的时令,柳树场的池塘早早架起了一台台的水泵,抽水声响彻黄昏和黎明,可有限的池塘哪里喂得饱水稻张开的无限的嘴呢。池塘一个接一个地干了,就像一个人的眼睛瞬间变成一眼黑乎乎的空洞。男人的眼睛里像是烤出了火,目瞪瞪地盯着天上的太阳;女人则是骂出了火,池塘干了,连洗衣服的地方都没了,一个个窝在自家卫生间里,丧失了习惯性的乐趣。
白金松老人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棍说是冒犯了神明,眨巴着那双青光眼,露出浅黄的虹膜,用力拿拐棍在地上拄了拄,“造孽呵,”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呵。”要是以前,别人一听老人说这话,指不定就破口大骂。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谁也不敢拿神明开玩笑,更何况白金松老人是看守神明的,一说这话倒有了多多少少神明的意思了。这就不能马虎对待了。
“你们没经历过不知道当年那醮打的场面,”奶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两眼放光,说话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怕是皇帝老子也比不过那么浪费!”
“怎么?还比不过皇帝?”我问。我们曹家再怎么有钱,按理说也比不过皇帝。
可奶奶说没错,就是因为浪费,伤了阴鸷,曹家自此差点落了个灭族之灾。
“那天天还是下雨,下了很久了。可法台不能湿,从门口到法台,那段路的顶上,竟然是用布匹搭的遮雨棚!”奶奶突然气愤愤的叫道,“拿布遮雨就算了,竟然还拿粮食铺路!他们踏在粮食上倒也心安理得呢!”
见我没反应,奶奶说:“粮食是什么?粮食是五谷神之首!就没见过这么糟蹋的了——除了你们曹家。”
打醮之后,雨总算停了。可灾难也接踵而来。曹家子孙一个接一个好端端地死去。
爷爷还在的时候,清明节去上坟,后山上低矮的坟茔,爷爷指这个指那个,都是绝了种的无主孤魂,幽幽地蛰居在那堆小小的黄土里。
爷爷说,他们都是姓曹的,和我们共一个祖先。但后来是一个一个地死掉了。
奶奶把责任归咎于太公的打醮,“太浪费了——这是报应——现在曹家没有好贤孙。”再往上追溯,奶奶就把责任推到了曹百世的身上了。
曹百世不知道是我们第几代祖先了。我们的家谱早早地遗失了,现在则是从我太公那辈算起。但照奶奶来说,曹百世不知比太公早多少年了。
奶奶说他活了一百四十岁。当时有句歌谣是这样唱的:
今年八十五,衣服破了无人补。要想补衣人,还得二十五。
那时的曹家大概已经破落了,曹百世也已经八十五岁了。可奶奶说,就是这个八十五岁的老头,娶了个水灵灵的如花女子,那女子正好二十五岁。
照说哪户人家舍得把女人嫁个糟老头子。奶奶说,你别看曹百世一副糟老头子像,他有钱哩。原来他从自家天井里头,挖彀挖出了两大坛金元宝。
奶奶也说了,在以前的大户人家里,都作兴在自家屋里偷偷埋些宝贝,有的埋在地底下,有的塞进墙壁内,还有的硬是嵌进厅堂柱子里头。曹百世挖的彀却是埋在天井里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曹百世挖到金元宝这事竟被他的一好友知道了。当晚就把自己的二十五岁女人送到了曹百世的床上去了。
奶奶说到这笑了,“如意算盘打得再好,谁会想到曹百世竟然活到了一百四十岁!”说着说着,她又抹了抹眼角,“倒是害了那女子一世了。”
奶奶说兴许还就是曹百世先伤了曹家的阴鸷,不然曹家也不会越来越脓包了。
她突然停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曹家的孝子贤孙——要是都像你——”
我不愿听她说这些,我知道,再说的话,她又要哭了。我便拉着她,说去看打醮。
没想到她一把打开我的手,说:“要看自己去看,那哪里算是打醮——要是在……”不容她说完,我早就一溜风跑了。
打醮的是在晚上,在村头空地上,早早拉起了钠光灯,刺眼的光,刺眼的白,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某些说不出的激动。
白金松老人颤颤巍巍地坐在主席上。这种活动他是热衷的,尽管腿脚不便,可这并不妨碍他的热情,钠光灯下,那双青光眼倒是水波荡漾了。
几张桌子垒起了一张高高的台子。柳树场上三尊神明按顺序端坐在台子正中。旁边是簇簇的花团,下边正中放着个猪头,血水漾在托盘里,盘里长出了一轮清冷冷的寒月。猪头左边是一例的水果,右边则是绑了脚的大公鸡,殷红的鸡冠,灯光下红得醒目,好像还能看得见鸡冠里血的流动。
白金松老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摆了摆手示意安静,接着呷了口茶润润嗓子,说:“今晚不为别的,就为替大家给神明们赔罪。”话一完,两边早有人伸了长长的一串鞭炮齐齐地燃了起来,噼里啪啦得吓得看热闹的孩子捂住耳朵,有的干脆是吓哭了。我躲在最外边,紧紧捂住耳朵,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台子。一团团的青烟升起,白金松老人像是画上的神人,在烟雾里时隐时现,只听见一声一声的咳嗽,青烟一径朝天涌去。我不禁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在烟中好像也微微地颤了颤。
人群又开始涌动,因为到了杀鸡的时候了。台子上的大公鸡像是知道自己下一步的命运似的,还没等人上前,蹦蹦地在台上挣扎逃脱。台子本来就不稳,被鸡这样一挣一脱,中间的猪头也摇摇晃晃起来。气得白金松老人把拐棍往地上拄了好几拄,“除了吃,你们还能做什么?!一代不如一代,一代简直不如一代!”
两旁的人急急地涌上前,奋力去按住那只大公鸡。还没按到,公鸡脚上的绳子突然断了,它扑扑地飞了起来,咯咯地狂奔着。人群中爆发起一阵阵的哄笑,好久都没笑了,却因了一只鸡而笑得无法自持。白金松老人的脸像是打了霜的茄子,他没再往地上拄拐棍,只是悄悄地躲出了人群,头上的白发,被一阵突起的晚风,吹得一根根地扬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着他,只是觉得他在这一刻很像很像奶奶给我讲我们曹家破落后的那种神情,是那种说不出的伤感,仅有的希望看不到光,怕是给现实的车轮碾压得支离破碎了。
我迎上前去,“白爷爷,”我叫他,可他像是没看见我,一动不动地擦肩而过。突然不知是谁往火堆里扔进了几枚炮仗,安静的火堆一下子爆发了,火灰像一朵花蓦地盛开了,带着火和灰。人群安静了,接着更乱了,叫喊声、哭泣声、怒骂声不绝于耳。我的肩被人重重一拍,我惊得往后一看,原来是奶奶,“该回去了,”她说,看了眼人群,“说了这哪里比得上以前的打醮——”奶奶寒笑着,灯光映在奶奶脸上,显得她异常地清丽。
奶奶拉着我往回走,可我还是忍不住望着那边,又是一声爆竹声响起,火灰凸起得更高更大了,一片片的,像极了电视里才有的鹅毛大雪。只是这些雪是灰的,偶尔还是殷红的,看得见它们升起,却看不见它们落下。
“奶奶,那些灰到哪里去了?”
奶奶没说。到了家门口,奶奶突然说:“应该要下雨了。”
第二天,白金松老人去世了。
老人下葬后的第二天下雨了。柳树场人都说是打醮打得好。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下雨了,洪水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