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雷”——传世名琴之死
一九五零年初夏的一个夜晚。
成都的白天有些微热,日落后凉意随风而至,尤其是在这座安静幽深的庭院里。
裴铁侠端坐在“双雷斋”的禅椅上,一颗一颗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微闭双目嘴唇几乎不动的默诵佛号。沉香的氤氲从佛像前缓缓散开,满布整个房间。两把古琴静静地横置在琴案之上,在昏暗的灯光下,通体发出深邃寂静的远古幽光。
裴铁侠凝视着面前的两把古琴,古琴也似乎在凝视着他。大雷琴是参与辑订《天闻阁琴谱》的成都叶介福的旧藏。此琴龙池之下有一枚九厘米见方的图章,印文为“新安任氏善吾”。琴腹下刻有五字楷书“大唐雷宵制”,琴腹内书“开元十年西蜀雷氏……”。小雷琴名分虽小,长度却是一样的。小雷琴原本是继室沈氏的家传,为了这把琴……想到沈氏,裴铁侠的心被深深的刺痛着,“这也是她的宿命么?”
开门声打破了传承千年的静逸。继室沈氏轻挪缓步走进来,把一盏新沏的绿茶放在紫檀书案上。转身到佛像前拜了三拜,又拈了一支越南水沉,就着烛火燃起恭恭敬敬地供在卧香盒内,自案上取了一串佛珠,到另一边的禅椅上坐定,用极小的声音一句接一句的念诵“阿弥陀佛”。
不知时间逝去了多久。裴铁侠睁开眼睛,放下念珠,伸手去拿茶杯,旋即又把手缩了回来,嘴巴张开却欲言又止,停了一好会儿才说到:“看来只能如此了。”
沈氏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裴铁侠望了沈氏一眼,本想安慰她,脱口而出的却是:“我实在受够了。昨天又抓我去批斗,说我不仅是地主成分,还是反动官僚。不都是革命吗?而且国民政府还革命的早,怎么忽然又反动了呢?”
沈氏默然不语,她自陪伴丈夫闹市隐居以来,同样不问世事,只是专心念佛。时局的动荡虽然也大体知晓,但究竟哪种主义革命,哪种主义反动,她是不明白的。
裴铁侠停了好一阵子,又说到:“老大怕是早晚的事,病了这么多年,拖延下去也是受罪而已,何况……”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到:“老二现下也不知如何?最近也没有信来。唉!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跑到国外那种地方。不过,也好,说不准他倒是因此躲过一场厄运。倘若留在此地,以他的性格恐怕早被枪毙了。”
沈氏合起双手在胸前,微低着头喃喃祈祷:“愿菩萨保佑他一切平安,不要回来了,留在哪里都会好过这里罢。”
裴铁侠的嘴角抽搐着,似乎要大喊一声,但又毫无声息,眼中几滴泪水滚落下来。
似要为了掩饰自己,裴铁侠站起身,来到琴案前,撩开长衫,慢慢坐在琴凳上。深深地吸入一口气,轻轻地吐出来,心绪顿时平静下来。一生与琴相伴,只要坐在琴案前,万丈红尘一时消散,轰轰烈烈也无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世界还是老样子,安宁、平稳、祥和,他和他的双雷唐琴可以相伴到老,丝桐之声将伴随佛号送他前往极乐世界。
他把手搭在琴上,一股巨大的忧伤似狂风暴雨,把他裹挟到半空又猛然掼下,摔得粉身碎骨。这可是传世的珍宝,唐代琴家斫制的名琴,历经数百年的音色与自己恬静冲淡、古朴自然的琴风相合,今夜却要在他的手中玉石俱焚。几十年来就在这间“双雷斋”,他的精神灌注在琴中,琴的精魂弥漫在他的全身,他是琴的生命,琴是他的呼吸。这一夜他想了无数遍,要抚一首什么琴曲来告别呢?最后,他决定操无声之韵唱永诀的琴歌,因为这个野蛮粗劣的世界不配聆听他的川风琴韵。
忽然,一阵头晕袭来,他赶忙扶住琴案,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一个场景。那是他的三子,正在学习班被强制学习。突然恶狠狠地闯进一群人,把老三五花大绑拖了出去,老三拼命的挣扎并为自己辩解道:“我是起义的呀,我是革命的呀!”但那群人不由他分说,举起十几把枪一起开火,把老三打得血肉横飞、面目模糊。
裴铁侠险些惊叫出声来,立马睁开眼睛,原来只是个幻觉。浑身大汗淋漓,青色的长衫如遭水洗,整个人虚脱了一般。
沈氏看出他的异样,赶快近前扶住他,发现他的全身都在颤抖,禁不住又担心又害怕的问道:“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裴铁侠摇了摇头,没有把刚才的幻觉告诉沈氏,但是心里已经明白,三儿子迟早是要被枪毙的。那又如何呢?谁又不死呢?自己之所以选择今晚了结一切,不正是看到了所有的结局吗?与其受尽屈辱与凌虐而死,倒不如自己和双雷以及沈氏,在尚且能够做主的情况下,决然的坦然的毅然的离开这个五浊恶世。至于四子,看起来他倒是能够靠着竹琴养活自己,想必那些人不会为难一个卖唱的艺人吧!
想到这儿,他站起身,从书案下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把斧头。那是一把枣木柄的利斧,斧柄温润油亮,斧刃请最好的师傅磨的非常锋利。他要在一瞬间结束雷琴的生命,他们可以死,但必须死的有尊严。
这时,沈氏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捂住面庞开始哭泣,她明白双雷对于丈夫意味着什么。琴毁了,人就不可能再活。
此刻,裴铁侠变得异常的平静,他在心里默念了三声佛号,两手握紧斧头,使出全身所有的力量愤然砸下,“大雷”应声而断,举起又落下,“小雷”也断为两节。再举起再落下,再举起再落下。“双雷”已经裂成了碎片,如鲜血喷涌,溅落到房间的各个角落。裴铁侠自己也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的无动于衷。在此之前他可是每次一想到要亲手毁掉他们就痛彻心扉。这是为什么呢?
看着丈夫做完这一切,沈氏也平静了下来。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黑色的药丸,一粒递给裴铁侠,一粒送入自己的口中,就着桌上那杯冰凉的茶水吞了下去,然后把杯子递给丈夫。裴铁侠接过来喝了一口,把含在口中的药丸咽下去。他扶着沈氏坐回到禅椅上,各自手持佛珠,闭上眼睛默念佛号。
“双雷斋”陷入无边无际的沉寂。
第二天一早,家人发现了这一切。在悲痛欲绝的哭喊中,于书案的砚台下找到一张纸条,上写:“本来空寂,何有于物。去物从心,立地成佛。大小雷琴同登仙界,金徽留作葬费,余物焚毁。铁叟笔。”
过了没有几天,家人接到裴铁侠生前挚友查阜西从北京发来的电报,邀请他携带双雷去北京参加古琴研究工作。
十六年后,溥雪斋被迫害,下落不明。无数琴人惨遭凌辱,不少稀世名琴被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