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错活儿了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主题征文【不一样】
上班的第一件事情:泡茶，泡上一杯浓茶。这段时间我不忙，喝茶就是工作内容之一。在这种大企业上班，每个人的职位是固定的，你只需完成自己的任务，别的事情与你无关，除非你是好事之人。我是划线钳工，每天摆弄高度尺、分度头、划规、锤子和样冲儿等东西。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坐在平台边上喝茶、看图纸，非常惬意；看到平台前面用摇臂钻打孔的那几个人正忙着，我心里得意着呢。随意拿张旧图纸，看看老工艺员写的加工工艺，仔细研究，以这种方式向已经退休的老师傅学习。
“坏了！坏了坏了！”我顿时紧张起来，心想:小杨正在加工的那批工件是我划的线，可能弄错了。我强作镇定，把旧图纸旧工艺细细地又看两遍，确实有问题:旧的工艺中强调成对的加工，也就是说40个工件中，20件按照图纸显示的方向加工；另外20件是对称件，应该与图纸显示的方向相反。怎么办呢？新旧图纸一样吗？小杨把活干到什么程度了？我想着这些问题，朝小杨走去。
一
小杨是个子不高，稍微有点胖，圆圆的脸上表现出和善而温顺的神情，小小的眼睛总是亲切的眨动着，嘴唇上留着小胡子，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我走过去时，他正在用棉布擦拭工件。他见我过来，笑吟吟地说:“李师傅，有何贵干？”
“活儿都干完了？干嘛这么快呀！”我边说边看那批工件。
“还不是因为小孙总是催，他不催的话，我也想干慢点，”小杨说着，看了一眼远处的小孙，也就是我们的班长，然后说，“这次也是手顺，哪里都没有出问题，特顺利。”
“出大问题了，这不怪你，怪我，”我又核对了新旧图纸，看到两张图纸除了日期以外，其余的地方都一样，说，“顺撇了，应该是对称件。”
“什么？错了一半儿！不会吧！你是老师傅了，就你能把图纸看明白，不会不会，要不你再好好看看，”小杨立马神情紧张起来，看看工件看看我，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怎么会错呢？”
挨着小杨干活的李楠走过来，问:“怎么了，你俩嘀咕什么呢？”我把情况和他说了说。
李楠对我说:“没事儿，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错了重新干。”
他又笑着对小杨说:“完犊子了，罚款是跑不了了，小杨哥这次栽跟头喽。”
这句话正撞在小杨的心坎里，他最怕的就是罚款二字。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场暴风雨，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了，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搓搓手，拿起杯子放到嘴边，没有喝就放下了。他脸上的表情诉说着心中的沮丧，仿佛命运的大船已经起锚，要把他带到无法预知的未来。
我对回到自己岗位的李楠说:“别吓唬小杨，这不怪他。”
李楠用手指着小杨，说:“霜打的茄子，蔫儿了。”
我检查了工件，确实错了，然后拿着新旧图纸去找班长小孙。
二
小孙又瘦又高，有着一张细长的脸，宽广的前额下面，是一副近视镜，架在又高又窄的鼻子上。大家都认为他的鼻子不一般，因为他走路的时候，不仅是左顾右盼的，而且也在闻，仿佛嗅觉能给他带来很多的信息，车间里的大事小情，没有他不知道的。
发现别人的问题，分析别人的问题，宣传别人的问题，至于解决不解决嘛，当然要解决，要和大家一起解决别人的问题。坏事永远和他不沾边，好事情他都有份儿，这是他的武功秘籍，他的葵花宝典，他的打狗棒法。他运用起来得心应手，也能屡屡得手。用领导们的话说:“小孙，人才呀。”
当然，领导们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上，没有给他什么实际的好处，比如没给他涨工资。怎么形容这些领导呢？用一个在四大名著中经常出现的词儿吧，他们都是老“积年”了。他们知道活儿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对有技术又肯干的人，他们还是尊重的，他们只是把小孙当枪使而已。
打败对手，却不能得到什么胜利的果实，小孙心中难免有些忿忿不平，整天牢骚满腹。我真怕牢骚太多，烧坏了他的肠子，就经常劝他，和他说要有一颗平常心。
我把出现的问题和他说了。他把那40个工件全搬到划线平台上，对照着图纸，一件一件地检查，每个工件上孔的大小、深度都没有放过，检查完毕，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向主任办公室走去。我心中好笑，是不是对称件，和孔的大小深浅有什么关系呢。
小杨走过来，说:“怎么样？事儿大了！小孙准是找主任去了。一分的事情，到他嘴里就是十分。你看看，他和老朱他们俩笑得多开心。”
我转身，看见那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的。然后看到老朱来到我们这边，笑着对小杨说:“杨子，我问问你，什么叫废物点心？”
我对老朱说:“这不怪小杨，是我先弄错了。”
“你看看，老李多够爷们儿，敢作敢当，”老朱看着小杨，仍然问他，“你说什么叫废物点心？”
小杨不和他分辨，转身走了。我看小杨挺可怜的，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一会儿，小孙和刘主任来了。刘主任拿起图纸看看，又看了一眼工件，说:“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错过，没事儿，下次注意。”
我忙说:“主任，要是扣钱呢，就扣我一个人的，是我有错在先。下次图纸应该改一下，应该在标注栏中标明是对称件，不能到数量栏中去写20对，这样不规范。”
刘主任向我点点头，说:“这次不扣钱了，可不许有第二次。你是划线钳工，图纸一定要看全了，不要漏掉东西。”说完，慢悠悠地走了。我把刘主任的话告诉小杨。
小杨说:“他那么说，谁知道呢？发工资时，才能知道。”他仍旧忧心忡忡的样子。
李楠继续和小杨开玩笑。他因为分心，没有注意他的工作，只听得嘎嘣一声，一个M24的大丝锥断了。
在上班以后的1小时22分33秒，小杨露出了一点笑容，说:“该！让你幸灾乐祸！笑话别人就是笑话自己。”
三
身高马大相貌堂堂的关大侠走过来，他是铆焊班的班长。我和他早就认识，20年前就在一个厂里干活。他对我说:“干错了别嚷嚷呀！多大的事儿呀，什么事儿咱们私下里办不了？”
“扬于王庭，孚号有厉。与其让别人说，不如自己说。”我对老朋友说。
“打住，打住，”老关说，“别跟我转文了，我不懂；我就知道你别乱嚷嚷，你先和我说一下，我再下几块料，让老崔拿铣床一铣，就完了。”
“那也会传到领导耳朵里，”我说，“有什么错，公开了说最好，多少年了，我一直这样。”
“我还不知道你，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人情世故，”老关说，“这是公摊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谁像你一样较真儿；你呀，就是书看得多了，看傻了，赶紧把你那些破书卖了吧！你没听到你家楼下有人吆喝吗？有废品的卖，有旧书报纸的卖，有长头发的卖。”
说到这里，老关哈哈大笑起来，连忙说:“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当着矬人不说矮话，当着你这个歇顶的人，不能说长头发。”他边说边用手摸我的头皮。
“赶紧回你那儿去吧！”我扒拉开他的手，说，“看你那个大爪子，全是油，一天天的有点事儿干没有。”
他笑呵呵地走了几步，好像有点意犹未尽，转身冲着我喊:有废品的卖，有书本报纸的卖，有长头发的卖……
四
小孙顾不上干活了，他满车间转悠，逢人就说，遇人便讲，要把我的事迹传遍角角落落。他碰上从厕所出来的库管老张，肯定不能放过，肯定对他说了。
一会儿，老张拿着一个工件来找我，说:“这些都是你们刚干完的吗？”
“是，”我说，“刘主任说以前干过。”
“嘿，弯刀切葫芦，正合适，你说巧不巧？”老张喜笑颜开地说，“现在这40件正好和库存的40件对称，40对，完美。”
“真的假的？我咋不敢相信呢？”我说。
“错不了，一会儿给我送库房去。”说完，他走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小杨。我看他好像吃了一百颗舒心丸，脸上漾起笑容，什么久旱逢甘露呀，他乡遇故知呀，洞房花烛夜呀，金榜题名时呀，这些东西都比不上他现在的感受，现在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拿起水杯，一饮而尽，弄了一嘴的茶叶，一边咳嗽一边往外啐。
“嗨，嗨，嗨，别呛死了！瞧瞧咱们这点成色！”李楠笑着说。
小孙也知道了，他的表情很复杂。作为班长，他希望这件事完美解决；作为个人，他可能觉得发挥得还不够。他也可能怕得罪我，他和我说:“李哥，咱们哥儿几个该聚一聚了，庆祝一下子呗，今天的结果非常满意。”
“好呀！我请客。”我说。
“哪能让你破费，你也忒看不起兄弟了。”他说。
五
我又坐在平台边，喝着茶，看着他们，他们都有自己的脾气秉性，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行为习惯，说不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如果你能稍稍置身于事外，抱着欣赏的态度观察眼前的发生的事情，你可能会觉得:芸芸众生也许本来就是这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