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绝域

2016-04-27  本文已影响0人  莼公子

以无数牺牲的代价,东宛终于甩开了身后的大敌。此刻回首,已然不见梦魇似的追兵,东宛总算暂时摆脱了丧命的危急。

东宛凭借着贫乏的知识辨认着前方的道路。营救的骑兵是从王都的北门杀出,照着伊德格的指引,一路向北,即是康居。依照怀中地图的示意,她本该自下游渡过这条割裂了两地的古河,然而只恐平原的城镇派兵支援王军,一行人不得已往高处而去。而以乌列图的狡诈,必已在下游的渡口设置了严密的警戒,东宛此时唯有沿着山径一路上行。

东宛逆着河水溯源而行,座下的青马在坎坷的山路上愈行愈缓,东宛不得不下马攀行。古河发自群山之间,愈往高处流水便愈深险湍急,风云愈冷,林木亦高耸而稀疏。

越靠近源头,河水也越发细瘦。东宛紧盯着河流的弯曲之处,盼着能找到足够狭窄处纵马越过。两侧的河岸始终太宽,东宛不太有底气的估量着立足之处与对岸的距离,青马已然知晓她的意思,只是仰头喷了个响鼻,便顶着她往前走。

山道崎岖里,不久便时过正午。短暂的停歇中,饥肠辘辘的青马在岩间觅食青草,东宛则爬上树枝高处,留心观察四周的动静。视野内草木葱茏,为悲风吹拂得恍若扬波,虽头顶骄阳如火,却亦郁结凄凉。

苍凉之中微微泛涌骚动,东宛的双眼生来比常人清明,但见远处一群黑点如蚁前行,竟是赶来的追兵!

东宛心下一震,当即飞身上马,策马长驱。身后的强敌似阴云般逼近,几乎转瞬就追上了一箭之地,胯下之马并无长途跋涉的疲态,竟是已换过了一批坐骑。

像有鼙鼓在东宛胸中捶打,如催战惶急。一人一马皆浑身紧绷,只恨遥遥河岸不会贴近,滔滔流水也不会凝固成冰。东宛尚在楼兰之时,曾听闻大宛与康居交界处有道河流,河深水阔,非舟船不可以渡。传说有一年深秋,大宛的一只猛虎被杀死而在集市剥皮而售,却被自康居而来的商人认出是故乡的恶兽。人们猜测猛虎是从河流上游的狭窄处一跃而过,直从康居跃到了大宛。东宛对轶闻传说向来不甚追究,此刻却只盼着前人不欺,为这亡命的后人造一条生路。

身后的骑兵如食腐的乌鸦跟随重伤的野兽般穷追不舍,大片的阴云已然压近。东宛忽的扯住马缰,青马猛地前蹄高扬。东宛向左望去,对岸有块平地从乱石里微微前倾。东宛策马与河岸拉出一段距离,然后勒马回身,青马扬蹄飞奔,却在踏上河岸之时猛收住去势,昂颈长嘶,高扬的前蹄差点落入水中。青马的悲鸣肃杀如秋,惨然里令东宛如坠冰窟。而这一声悲嘶更暴露了东宛的行踪,远处的追兵顿时振奋,如飞蝗般直扑而来。

东宛将惶恐摁回胸中,咬牙驱策着青马回到原处,她的手脚在正午的日光下一片冰凉。久经沙场的战马绝不会畏惧,令它止步不前的乃是不可越过的绝望。

东宛用凉透了的手僵硬的拍着青马的脖颈,唤着它的名字:“虽然对岸很远,但我们必须跨越。有太多人因此而死,我绝不能就此辜负他们所流的每一滴血!塞里昂,请帮帮我!即便是死,也绝不死在这条河中!”

她的声音很轻,比起死战前的宣言更像是喃喃自语。东宛相信自己的决意已传递给了胯下的青马,她感到它的四肢正在蓄力,只等待着一瞬的爆发。

追兵已然逼近。

东宛挺直了的腰背微微前倾,她手脚僵直,眼中的神情却坚定过娴熟的骑手。飞扬的马蹄激起尘埃与落叶,青马好似羽箭离弦,如惊鸿般掠影而过。东宛已无暇估量成败的把握,但见两侧的景致一闪而逝,便觉青马如蛟龙般腾空而起,猝然间已重重落地。

东宛扭过苍白的双颊,不置信的回望已在身后的河流。河水依旧滔滔下泻,青马竟真如传闻中的猛虎一般,带着她越过了天险。追兵已赶到河畔,但除却东宛胯下的骏马,再没有谁有胆量和能力越过波涛。在飞矢射来之前,一人一马已转过山路,消失在河流那头。

东宛的热泪不觉已落满马鬃,青马亦如劫后逢生般发出声声欢叫。奔腾的古河与对岸的追兵都被东宛远远甩在身后,骏马带着背上的少女,奔赴远方的前程。



由蜿蜒坎坷的绵延龙脊到渐渐平缓的叠翠鱼背,山势一路走低,最终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驰骋马蹄。凭着那惊险的一跃,东宛闯出了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却比那百年来的线路更贴近康居。三十六国中最接近西天星辰的国度,此刻正幻梦般出现在天地的边缘,像是岁月的绝域般藏纳着古往今来的时间。

旷野上唯有青马奔驰,如苍鹰高翔于青灰的天际。远处的城隘在东宛眼中恍惚如梦,终于随着一点点的逼近而化为真实。

康居地处西国的绝远之地,人口稀疏,境域荒凉,没有富庶的大城,亦没有广袤的农桑,连统治北方的匈奴都不大看得上,因平庸而换得长久的安宁。康居以西即是天山,邪灵却同样看不上这片脚下之地,反倒关切着东边的大国,故而除却三十六年一轮的月祭,质朴的康居人竟无他事可担心。不可不谓是因祸得福。

城门的守卫只例行公事的询问了东宛的身份和目的,便挥挥手让她入城,东宛的一通腹稿和对策竟毫无用武之处。她望着夕阳许久方回过神,欢欣喜悦之情方才涌溢于心。

康居民风淳朴,虽挨近邪灵的巢穴,却也不太对天山的号令战战兢兢,一路虽有士兵巡逻,却绝无大宛那般盘查严密。东宛于是心弦稍松,马上的包袱里不乏银钱,便往驿馆为青马添食草料,甚至打算寻一处逆旅暂且栖身。康居虽是偏远之国,但尚有玉石出山,贵胄亦不废奢靡之风,因而商旅仍然兴盛。但闻馆中的几支商队正谈天说地,在奇闻轶事里不时冒出几声家音。忽有一人说:“我才打大宛处来,听说了件了不得的事——那大宛已找着了神明的祭物。”

东宛手心一紧,眼神里不见变化,却将全力集中在耳上。一语震惊四座,人们哄闹起来,叫嚷着:“找着啦?那可不就进了乌列图国师的祭坛啦!”

说话的人显然消息灵通,也有意卖弄,等周围的人纷纷投过了目光,方说到:“若是抓着了,却没什么好说。陶某从不说这没悬念的故事,这虽说是找着了,却并没有抓着。”

人群顿时更闹了,急躁的吼道:“老陶,老狐狸,都知道你厉害,就别再卖弄啦,快快说来!”

被称作老陶的商人见得无人不注意这里,果真爽利起来:“这其中竟有几段曲折,却是一口气道不尽,且耐着性子听我说。凭着乌列图国师玉杖的法力,便占卜出了那祭物的方位,只消得一列卫兵就可将人抓获。可偏这时杀出一队叛军,截下了此人,竟一路杀出北门去了。这叛军的统领皆是大宛的贵戚,士兵都是他们麾下的私兵,听说统共也不过百余人。听说这队叛军尽皆覆灭,那祭物却逃了出去,大宛的王军直追到大水边便没了消息,却不知是不是沉在水流中了。”

众声一片嘈杂猜测,东宛低垂着眼,狠狠掐着掌心。那老陶忽又叹了口气:“听说那叛军也有没死绝的,统领中被捉了三四个活口,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年郎……说是正午问斩,现在那人头恐怕已悬在城门上了……”

东宛的指尖猛地一颤,却又紧紧握入掌心。她默默留下钱币,便自驿馆的暗处悄然隐入夜色之中。青马已将一槽干草吃得片叶不留,一身皮毛在星光下闪闪烁烁。东宛徐徐从掌心拔出十指,无声里哽咽了满口的苦涩。性灵至极的青马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双大眼在夜色里更为清澈忧伤。它似也因想起了主人而低低呜咽,又偏过头将东宛蹭了蹭,尽心安慰着这个相伴不到一日的小姑娘。东宛抬手擦去眼泪,提着马缰轻轻潜出了马厩。

方才那一番言谈扎着东宛的心尖,但连夜跋涉的决定却非意气使然。那番言语令她百味陈杂,她的双眼一只炽烈如火,另一只却冷静如冰。她原以为自己自上游一跃,虽历经险阻,却必定因为缩短了距离而减省了时间。但方才那个商人不会早于她自大宛出发,一邦商队却不晚于她抵达,证明她错误估计了情形。况且一个商人的消息尚灵通至此,当时的追兵虽不知晓她的目的,却未必不会追到康居。大宛的乌列图更令东宛忌惮不已,冒夜前行虽容易引人疑心,此时却不得不用走为上计。

借着巷中的微微灯火,东宛割开厚实的橐袋,用草绳绑在马蹄上,隐没了跑马的声响。青马载着东宛越出城门,如扁舟驶进波涛般冲入无边的夜色。寂静的城垣被远在身后,仰头唯有漫天繁星,和那半轮血红的明月。黑暗中看不见明枪暗箭,注意便溯回己身,搅动着已成习性的警觉旋绕出回忆的漩涡和危险的幻觉。未曾干涸的鲜血盘绕在东宛眼前,夜风号厉之中,东宛自欺欺人的相信有什么危险正将自己追逐,像是黑色的骷髅、围攻的狼群、策马的骑兵。

东宛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对黑暗的惧怕,像在飘渺和压抑里迷失了所有方向。此前的艰险跋涉中,她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体味这种自洪荒以来便深埋血液的本性的恐慌,却在此时借着数次死里逃生的惊险疲惫一并爆发,将内心翻涌得一片狼藉。

驰骋中的人与马总是息息相联,东宛紊乱的心绪逐渐感染了青马,它也仿佛被猛兽追赶一般拼命狂奔。直至它的喘气声一阵阵嘶哑了风鸣,东宛才强迫自己平定下来,掰开泛白的十指,缓缓放松了马缰。人与马终于一同停下,青马的浑身早已大汗淋漓。

人与马的疲劳往往同步,东宛听见自己的骨架正随着大口的呼吸阵阵颤抖。举目四望,夜幕之下原野平旷,唯有远处灯火疏落。东宛避开那令人忌惮的光芒,牵着马缰缓缓的走,同时留心着黑暗中潜藏的危机。

一人一马仿佛漫游在没有尽头的道路,当群星西坠之时,东宛疲惫得已无力恐惧,挨着青马一合眼便堕入了梦乡。岑寂的睡梦里俄而掀起一阵夹杂着冰雪和火焰的风,惊得东宛猛然睁开了眼——

那闪烁的火焰与冰雪,原来是散落了人间的曙光和晨风。

铺天盖地的晨光里,大漠上的苍风席卷去一切渺茫。乘着风声的马蹄踏碎了野草的纹理,又在刹那被抹去了痕迹。青马像风中的尘埃一样渺小,却似逆着轨迹奔赴时空的尽头。

万物如弦,同风而响,东宛感到草原正随着自己一道向前,却最终抵达了风声的边际。远处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村庄,在盛日下没有一丝灰暗。村庄之后,便是那耸峙冰雪的天山。

东宛顺着日光一路向西,眼见着它如线、如带、如屏,再到此刻高高在上的仰止。连亘的山脉是大地的城垣,原野的绿意蔓延而上,由明丽到苍翠、深青,最后是连承了天地的、白雪的光明。那是灵园天圃所在的高寒之地,人间只在它的脚下匍匐,那峰端千年不化的积雪,正是天河夜夜的浇灌。东宛蜉蝣一般仰望着这不可用言辞铺述的奇观,地图的终点,即在眼前天山的冰雪之上。

天山丰润的雪水孕育了一方生灵,滋养了无数林原牧场。但地图却标明了一条最为荒凉的路径,虽有人家,却贫瘠灰暗。东宛遥望雪峰,银色的顶端似比其他山峰更为险峻,却隐隐透出一股异样的气息。

青马带着东宛绕过村庄,如落水一般大汗涔漓。骏马胜在迅速,却输在耐力,长途的跋涉耗尽了良驹的体力,疲惫不堪的战马却仍然严守着小女孩的号令。

东宛看着这位与之同生共死的战友,它坚韧而驯良的眼神几乎让她湿润了眼眶。东宛抱住了青马的脖子,毫不介意的让马鬃上的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袖。她让青马低下头,费力的解开了它的辔头和鞍鞯。青马不安地甩动着鬃毛,满眼惊讶和不解。

东宛拍了拍它的头说:“塞里昂,一路以来谢谢你。这是本该属于你的自由,接下来的将是我一个人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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