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
那个清晨,他又开始做梦。
是暖暖十四岁的时候,深夜里他送她回家。她提着油灯走在前面,刚下过雨,小镇的石子小路湿漉漉的。她的头发散在肩上,长长的发丝月光一样流泻下来,在夜风里轻轻摇晃着。还有她白色的裙子。柔软的布料轻轻包裹着她的身体,偶尔可以闻到淡淡的肥皂的味道。
他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中向前走。她偶尔转过头来看他,一如既往地,天真且不设防。那一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夜路。他只能跟随着她不停地走下去。疲惫地,茫然地。
然后在黯淡的天光里,他慢慢清醒了过来。
他总是会梦到她。这一点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她就像他身上不断被揉搓着的伤口,在时间里慢慢溃烂着。
暖暖在十二岁时来到这个小镇,转到城的班级。
她站在讲台上,黑黑的头发垂下来,脸庞因紧张而微微发红,她不安地攥着裙子的下摆,声音略微有些发颤。
她说她叫暖暖,和母亲一起搬来这里。她说她喜欢这个干净的小镇,她喜欢这里白色的飞鸟。
暖暖的位子被安排到城的旁边,那个位置光线很好。透过玻璃,阳光轻轻地照着她的脸,像是一层金色的薄雾,他微微可以看见她脸上浅色的绒毛,很是柔软。她的眼睛里是亮亮的一潭,清澈而明亮的,化开的是软软的太阳。春风有时候松松地抚过,她黑色的头发便随之摇晃。
后来的日子里,每当城想起她初来的画面,他总会恍惚,也许那天的阳光,就是暖暖自己。
是暖暖先发现的那只残损的飞鸟。
那天放学后城留下清理教室。在他正准备离开时,只见暖暖跌撞跑了进来,她怀中抱着的,是一只被泥土和鲜血染湿的飞鸟。
城,救救它。
城带着暖暖和飞鸟,走遍了小镇的每一处医药店,也听到了无数句无药可医。等到太阳马上就要落山的时候,他们终于停下。
她的哭泣是微弱的,那只残损的飞鸟早已没了生息。他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这个叫暖暖的女孩,是如此珍视这飞鸟的生命。他对她说,我可以带你去看更多的飞鸟。南山那里有很多。她对他说,如果我再早一点发现,它是不是就可以不死,我不是故意的。
第二天,他们刚放学,就一路跑去了南山。田野辽阔,暮色苍茫。有溪流从缝隙间汩汩流过。岑蔚的芦苇在风里簌簌摆着。杂草丛生,满满的是新鲜干净的味道。
他带她爬到了南山最高的地方。正值日暮西垂,飞鸟成群结队地飞过。它们翅膀扇动着,那轻薄的光似乎也随之上下浮动。白色的羽毛被染上了金红,柔和的颜色如水一样流动。叫声划破天际,随飞鸟的身形飞天遁地。
城,它们飞去哪里了。
它们飞去了南方的城市。那里春天会开满城的鲜花。暖暖,我以后一定会去那座城。
暖暖和城很快便熟络了起来。
春天他们在山脚种下了一棵开花的树,夏天在最老最大的一棵树下乘凉,秋天在满是秋叶的地上走过发出好听的声响,冬天在厚实的雪地上留下长长的足迹。南山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有时候他们去爬山。一次次爬到最高处,看远处春天会看满鲜花的城市,看夕阳下金红色的飞鸟。他们在一起不常说话。暖暖在山上也从不需要城照顾她。就算是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只是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让他看见她腿上的划痕和伤疤。
她对他说,城,我在这里很快乐。
他却对她说,暖暖,我以后一定要去那座开满鲜花的城市。
十八岁的时候,他决定去城市读书。
喧嚣的站台上,城把头探到车窗外向暖暖挥手。她踮着脚,认真地问他,一定要去吗。城抚了抚她的头发,他说,一定。
火车已经开动,她孤单地跟着火车奔跑,终于追不上。
城,等你回来,你娶我好吗。
他的信不多。每次她都是爬到南山的最顶端,坐在他们以前看飞鸟飞行的地方,看他的信。暖暖,我在这里很好。虽然这里的冬天很冷,但是每到春天和夏天的时候,总会开满鲜花。等我安定下来了,我就把你接过来。
暖暖看完信后,总会很认真地把它们叠回原来的样子放回去。她常给城写信。她告诉他,他们种下的花树已经开出来了花,是白色的,就和她最喜欢的白裙子一样漂亮。花朵除了自己的花香以外,还裹着满满的青草的味道。城不在了之后,她便经常一个人来到南山看飞鸟,看飞鸟最后飞到他在的城市。山脚下的小溪开始慢慢干涸了,也再没有了流淌的汩汩声音。
她说,城,我好想你,我去找你,你娶我好不好。
她来学校看他。他走出出租屋的时候,她正站在一棵樱花树下。春日的阳光倾泻而下,白色的裙子反射出耀眼的光。城觉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暖暖,他叫她的名字。
城,我很想你。
她就在他的出租屋住下了。一个人住就有些拥挤的房间如今住进了两个人。
白天,城全身心投入到学业中,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出路。暖暖便一遍又一遍擦拭着并不大的地板。城每天出去做家教,挣的钱也只能刚好维持两个人的生活支出,暖暖自来了之后便没有添置一件新衣物,更不用说在城市游玩的机会。生活一直很忙碌,但是因为城在身旁,暖暖也不曾感到辛苦。
她极爱干净却又偶尔粗心。在收拾桌子时,却意外把水洒在了城的电脑上。
城看着自己随着电脑一起报废的一年论文成果,不禁怔了一怔。他就坐在那里,点了一根烟。脑海里浮现的,是他和暖暖的种种。有小时候的,他们去南山看的被染的金红的飞鸟,看它们飞到了开花的城市。暖暖安静地看着它们,她说她在小镇里很快乐。城看着暖暖,她正看着城的电脑手足无措。城想到她来到这里的日子里,他们拮据辛苦的日子。窗外的花开得很好,他们却没有一起认真看过一次。暖暖不停擦拭着地板,但是擦不干净的,是城心上挥之不散的薄雾。
他开始沉寂。
暖暖,你先回小镇好吗。城走到正在晾衣服的暖暖面前。等我安定下来之后,我一定会再把你接回来的。我做家教的钱不足以维持我们两个人生活。留在这只会让你受苦。
可是只要和城在一起,我都不会觉得累。而且我也可以打工。城,你不要赶我走。
暖暖,你怎么都不懂我。
春日,他在大学的长椅上抽烟。他看到对面慢慢走来一个红色裙子的女子。她的头发乌黑,在春光里有着漂亮的色泽,裙子微摆着,像是红色的花瓣。
她慢慢走近,城知道,她是校长的女儿,她叫瑶。瑶有着他熟悉的表情,天真的,不设防的。
他听见她说,城,我知道你在做一件多么无望的事情。你真的要用你的双手,去捕捉离散的风吗。我知道你的性格,你并不适合在外面奔波。
瑶看着他。她身上的红裙干净整洁,没有一丝污点。她的花瓣一样的嘴唇,她长发倾泻的样子。她的眼中映着的,是满满的春天的光。他知道瑶一直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我的父亲让我告诉你,他希望你毕业后留校在这里任职,和我一起。我会一直等到你想明白为止。你要知道,我才是最适合你的。她说完之后,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
她走后,他坐在那里想了一会。然后便欲转身离开。
他看见了暖暖。
他不知道暖暖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暖暖听到了哪些。他向她走去。
她说,我来看你。我知道你不开心就会来这里。就和我们当年去南山看飞鸟一样。它们在夕阳下是那么漂亮。城你还记得哪些飞鸟吧。我想再看看它们,我想再看看我们种的花树。城,你送我回小镇吧。
他感受到她的眼睛是湿润的,他触碰到她的手指是冰凉的,他看见她的头发上满是残损的花瓣,他把自己的眼泪,流到了她柔软的头发里,眼泪是冰凉的。
城,等你安定下来了,你娶我好不好。
小镇一如既往。
云一朵一朵飘荡,月亮与太阳的影子交叠在空中,不远处将未坠的夕阳晕染了半片天空,暮色渐拢。路边的老人打着蒲扇,小孩四处奔跑,路边的灯温暖地照着归途。山脚的花树被照顾得很好,开出的白色的花朵一簇簇拥挤着,只是当年孱弱的溪流已经干涸。暖暖坐在南山的顶端。野花在她身旁安静地盛开,飞鸟喧嚣着扇动着翅磅飞向远方。她剪掉了留了很久的长发。短短的碎发在风中摇晃,触及她的脸。她张开双手,她也想要像那些飞鸟一样,飞到城的身旁。她感受到冰凉的眼泪从她的发间,从她的脸庞上流下,就像城当年流下的眼泪。她终于抑制不住,哭出了声音。
暖暖很清楚地知道,她无法飞行。
很多年以后,暖暖再来到这个城市。
她看到城。
城穿着体面的西装,胸口别着小巧的红色花朵。他脸上的笑容,就和他们第一次看到飞鸟时的笑容一样。
她看到瑶。
瑶穿着洁白的婚纱,手中捧着精致的玫瑰花束。她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且不设防。
她看到阳光轻轻照着,她看到云朵温柔地开放着,她看到地上落满未知的漂亮花瓣,她看到红色的纸在积水中化开,她看到烟花绚烂地绽放。她看到城和瑶,他们在掌声和欢呼声中朝着光的方向,越走越远。
城,你来生再娶我,好不好。
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