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青下的时光散文简书优秀作者文诗荟萃

看戏

2019-01-05  本文已影响18人  pixiu小品文

        小品文/PIXIU

      小时候,农历七八月小麦收割完毕,农活儿空闲下来,村里就会请山西晋剧团来唱戏。借唱戏之机,还要举办赶集活动,名曰“赶交流”。附近的乡邻们也会赶过来,看戏购物,以庆祝一年的丰收。

      戏是在大队的院子里唱的,一般要持续5-7天。每天两场,下午一场,夜晚一场。每天吃过饭,大队的广播就响了,会预告开场的时间和戏名。为了占个好位置,我和弟弟早早就扛着板凳出发了。等来到大队才发现,戏台前早已挤满了人,人家是没吃饭就来抢座位的。没有办法,只能在靠边的地方把位置占好,然后等着父母来。

      有几个经典剧目是每年必唱的。比如《金水桥》《白蛇传》《窦娥冤》《空城计》《打金枝》《辕门斩子》。对于这些经典,如果有村人觉得不过瘾,中间还会重演一次。说实话,我们这些孩子们是听不懂晋剧的。后来上了学,从课本里学过《白蛇传》的故事才知道,法海为了破坏白蛇和许仙的爱情,在端午节,故意让许仙用雄黄酒引白蛇入醉,现出原形。许仙被吓死,小青(青蛇)亲赴南极仙翁洞府,求得灵芝仙草,许仙才起死回生。还有《窦娥冤》的故事同样是感人的,窦娥受人诬陷被送到鬼头刀下,六月炎炎夏日,老天突降大雪,以昭示窦娥所受的不屈之冤。记得当时,在戏台上,是用吹风机吹纸屑来表现大雪纷飞的。因为知道了故事情节,看戏时,我们才变得不那么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了。

      事虽如此,看戏对孩子们的吸引力,永远也比不过戏场边的集市。因此,把一出戏从头到尾看完的时候基本是没有过的。台上锣鼓铿锵,台下熙熙攘攘,戏场边的交流购物更加热闹。卖沙果的,把果子擦得水灵灵,看着就轻脆酸甜,直馋人;卖糖葫芦的,一个劲儿地把货品对着孩子们摇晃;卖西洋镜的,故意让小孩子先往花花镜里瞅几眼。当大人们不同意花钱时,孩子们马上变了脸,躺在地上驴打滚,又哭又闹,弄得家长不花钱就很没面子。我们虽然是大孩子,不会无理取闹,但面对玲琅满目的新玩意儿,同样被引得心里直发痒。因此,总是禁不住诱惑,看一会儿戏,就悄悄溜到了小摊前。那时候,我最想买的是西洋镜。记得父母给了一元钱,我和弟弟转来转去,硬是毎人买了一根5分钱的冰棒,却从来没有买过2角钱一个的西洋镜。“舍不得买,在小货摊前多瞅瞅,过过眼瘾也是一个好办法。”于是,伙伴们一起拥过去,拿起这个西洋镜看看,放下,又拿起另一个瞅瞅。不买,却假装一件一件地在挑选,认真对比着,转动着,观察里面花花绿绿的世界。很快,卖货的大人就识破了我们的想法,把捣乱的孩子一股脑哄开。没有办法,我们只得乖乖回到戏台前的座位,听那咿咿呀呀的戏腔,买来的冰棒舍不得吃,往往要吮吸半个小时……

      老生的唱腔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他一坐下来,手搭胸前,就唱个没完没了。见他站起来,本以为要结束了,结果他又坐了下来。因此说,“老生常谈”是让人最受不了的。倒有几个非常精彩的地方至今令人难忘,比如七品芝麻官上台后,表情和动作很滑稽,先是官帽的左翅绕动右翅不动,一会儿变成了右翅绕动左翅不动,最后是两个帽翅同时绕动,竟然能做到转动的方向相反,引得观众捧腹大笑。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功底在晋剧里叫“帽翅功”。当然,还有丫环的“碎歩功”也是绝活儿,她们走起路来小步稳快,行云流水,仿佛是浮在水面飘行一般;“翎子功”在不同英武人物的身上也有不同的表现,周瑜生气时头上长长的雉鸡翎抖的厉害,小白脸顿时涨红,一派年轻气盛、压不住火气之态,而穆桂英的旋翎动作,配合着优美的身段,令人更觉英武端庄,心生倾佩。白脸奸臣,红脸忠臣,黑脸包公,这都是我们从小在晋剧中潜移默化学到的东西。

      在记忆中,我唯一看完整的一部晋剧是《算粮》,还是因为在夜场看戏时遇到了同学的缘故。王宝钏候夫18年,终于迎来丈夫薛平贵西征回家,尽数18年来所受的委屈是全剧的高峰,现场的老人无不感动的纷纷落泪。这时,我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板凳上站着的竟然是自己同班的女生。她学习好,人长得也不错,什么时候挤在身后的?我一直不知道。当时,我的心理轰的一声,涌起一股暖流,不是因为高兴而是觉得尴尬。要知道,在70年代,男女生之间是很封建的,相互之间不能说话,更不能靠的太近。就在那一刻,她也认出了我,顿时转过了头,假装没有看到。于是,那天晩上整场戏下来,走也不是,留下又别扭,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戏收场结束。期间的好几个小时,我们谁也没有向对方问一声好,仿佛不认识似的。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当初哪怕不打招呼,相互点一下头也是应有的礼貌,可为什么不那样做?她是不是整个晚上也是在一种忐忑不安的心境中度过的?反正我是这样的。

      接下来,我想说说和晋剧演员近距离接触的故事。每年,演员们都是从山西请来的,因为当时山西的晋剧团在京、津、晋、陕、冀、内蒙古地区是很知名的。这些外地来的演员,全都住在大队的宿舍里,但午饭和晚饭是被指派在村民家里的,叫作“吃派饭”,轮到哪家,哪家就要热情接待。

        记得,爷爷家每年都要接待几位吃派饭的客人。台上穿着绫罗绸缎的演员要坐到自家的炕上,这是多么好的亲近机会呀!为此,我们一家人都感到非常自豪。奶奶总是要备4-5个菜,虽是家常便饭,却也准备精心;爷爷总要劝来吃晚饭的男客喝上一小份白酒的。人家推托说“怕喝了酒影响嗓子”,爷爷却坚持说“少喝可润喉,唱腔会更圆润饱满”。长大了,我才明白,这是爷爷的劝客之道,以示热情。

      席间,爷爷总是不会忘记问一个问题的,“山西的国县现在怎么样了?”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国县是我们家的祖籍,据说,明末清初,我们的先祖随走西口的队伍,离开山西,逃荒来到了内蒙古。一般来说,走西口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年初离家,外出谋生,年末带着几斗粮回家。另一种是把家直接迁至谋生地,不再回到故土,据说称自己为土默川人的,大都是从山西迁来的移民。我家就是后一种情况。听老人们经常说,当初我们的先祖离开山西时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是担着一个挑子,辗转来到内蒙古的,筐里一前一后放着两个孩童。来到土默川平原(阴山南麓,古赦勒川地区)后,他们先是给人做长工,后来租地种,再后来有能力买地种,经过2-3代人才完成“做长工-租地-买地”这个过程,从而结束了奔波流浪的生涯,彻底稳定下来。至今,家族已经有8代人。这都是近400年前的故事了。每年见到山西来的演员,爷爷总要介绍这些家族的历史,意思是说,“我们都是山西人。”

      想想我们离明末清初已经过去几百年了,如今一个山西来的演员,又怎能知道遥远时代的国县现在改称为什么名字呢?事虽如此,我想,爷爷与客人谈的那么投缘,是有一份寻根梦和故土情怀在里面的。记得有一年,一位年龄50岁左右的演员来家里吃派饭,临走时还答应说:“回家后,我帮你们打听一下当初的国县在哪里?”

      小时候,家里的规矩是很多的。大人陪客人就餐,我们这些孩子是不能上桌的,女人们也一样。大人聊天时,孩子们不能插话,更不能喧哗吵闹,只能在另一张桌子上静静的听着。

      派饭期间的谈资,有一个绕不过的话题就是晋剧的历史与传统。山西有“中国戏曲摇篮”的美誉,地方剧有300多种,居全国首位。晋剧就是山西梆子四大派之一的“中路梆子”,起源于明代。随商人通往绥蒙的商路向北扩展,远足传播至张家口、包头、归化(今呼和浩特)等地。小时候,从这些外来的演员口中,我们还知道了三个把晋剧艺术推向高峰的艺人。

      第一个是丁果仙。据说她三岁丧父,被卖给丁家,作童养媳。不料,丁家的儿子才几岁就去世,于是丁果仙7岁被逐出家门,送入剧社,13岁登台演出,17岁成为一代红角,曾与京剧艺术家梅兰芳是好友。她享年63岁,最大的功劳是把京韵的高雅俊逸引入晋剧,成为晋剧丁派艺术的宗师和创始人。

      第二位就是王爱爱。7岁从艺,主工青衣,是解放后第二批名家,祖母为晋剧名旦筱桂花。她的“爱爱腔”圆润婉转,独领风骚40余年,被誉为“晋剧皇后”。

    第三位是宋转转,“转转腔”是继王爱爱的“爱爱腔”之后,对晋剧唱腔改革比较大的演员。21岁时以一出《杜十娘》,倾倒三晋人。

      上述三位都曾到中南海表演过,受到毛主席的接见。由此可见,作为北方的传统戏剧,晋剧的影响力是不可小瞧的。

      因为每年都有晋剧团来村里,从一定意义上说,土默川人从小是熏陶着晋剧艺术的气息长大的。每年的赶交流结束,晋剧团离开后,村里的广播里每天都会放一段晋剧节目的。平日里,如果哪家遇娶亲、盖房上梁,院子里总归要播放一段大戏的,以示庆祝。大戏指的就是晋剧,小戏是指内蒙古当地的二人台。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晋剧是《算粮》,它也是当时令许多人流泪的故事。主要情节如下:唐末丞相王允有三个女儿,大女儿金钏、二女儿银钏,分别嫁到官宦人家做了贵人妇。小女儿王宝钏最受父母疼爱,却不听家长安排,偏偏要自己寻找意中人。于是,王丞相在长安街头搭起彩棚,决定由女儿扔绣球选夫。

      在绣楼上,王宝钏无视众多王孙公子的献好,毅然将彩球抛向了意中人薛平贵!嫌贫爱富的王丞相得知薛平贵一贫如洗后,勃然大怒,认为小女儿给自己丢了脸,坚决不承认这门亲事。最后,从“前门”赶走了薛平贵,从“后门”赶出了小女儿。王宝钏瞬间由相府千金变成了无立锥之地的穷人妻。

      王宝钏和薛平贵在长安街头相逢,最后零落到城南的五典坡,在一个弃窑安了家。虽然缺吃少穿,度日艰难,但两个人恩恩爱爱,不离不弃。后来,西凉国反叛,王宝钏的二姐夫魏虎为霸占宝钏,经过一番运作,偷偷把薛平贵改任为征西的先行官,派他起程出征。

      王宝钏天天盼望着丈夫早日归来,魏虎却处心积虑,采取了多种手段:克扣薛平贵给王宝钏的生活费,截留书信,隔断两人间的一切联系。同时,他还多次到窑洞骚扰宝钏,甚至动手动脚,进而威逼利诱,都遭到严词拒绝。王宝钏无依无靠,只能靠挖野菜维持生活,后来寒窑附近连荠荠菜都难找到,据说都是因为当年被王宝钏挖光了。

      18年后,薛平贵凯旋归来,听到妻子的遭遇,肝肠寸断,彻底清算了奸人魏虎的罪行,将其所克扣的钱粮全部讨了回来。晋剧《算粮》表现的就是这个故事。王宝钏勇敢追求个人的婚姻自由,在寒窑苦守18年,冰心不变,忠贞不渝的美德,深受人们的喜爱、同情和敬仰。戏剧的高峰在王宝钏含泪控诉姐夫魏虎的罪行一段,无数观众为之动情落泪。

      至今,回想起王宝钏申冤的经典之言,都让人恨的咬牙切齿。

      “来来来二姐姐呀

      随妹妹咱们到那廊檐以下看

      你先看魏姐丈是哪一副容颜

      炸炸胡须瓯瓯眼

      好像个深山古庙青脸红发锯齿獠牙

      那一个鬼判官

      且不论他的容貌好看不好看

      再听我把他的人品论一番

      无德无才心不善

      全凭着阿谀逢迎欺上压下他居高官

      尘世上只有你见识浅

      再无人愿嫁他魏虎那个狗官”

      70年代,经济条件并不好,许多村子是盖不起戏台的。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过西北,我的家乡盖了一个很庄重的戏台,过去的土坯戏台变成了气派的砖瓦结构。可惜,那时候演戏的现场没能显示字幕,大部分人是看不懂晋剧的。全凭别人的评说去听戏词,凭自己的感觉去品味唱、念、做、打等各项动作带来的意韵。因此,当时能现场讲戏的人都是民间的高人,很受人尊重。戏一开演,他们的身边总是围着一批忠实的粉丝。除了讲演员的唱词、表现,还不时作一番貌似专业的评论。那时候,因为我们年幼贪玩,不太关注人情世故,觉得那是大人们的事,更不懂戏曲要反映的道理,我是错过机会享受那份智慧的。现在想想,甚是遗憾。

      自从读书、工作、在异地成家,我已经有近四十年没有回家乡赶交流、坐在小时候的戏台前看晋剧了,但至今仍怀念着那些难忘的时光。一听到晋剧里那些熟悉的唱腔,就仿佛又回到了家乡和童年。

      一种过往,百种回味,总归是化作那记忆中最久远的“拉锯扯锯,姥姥门前唱大戏”的歌谣。有一年春节,我回到家乡,听到大队的广播里又放起了王爱爱的《打金枝》,二人台《五哥放羊》,感觉心里非常的亲切和温暖。于是,特意冒着寒风跑到了大队里。听说村里决定在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请山西晋剧团来。过几年还更翻盖一个新的戏台。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消息!

      二月的风吹到脸上,有些冷,却又透着淡淡的暖意。因为春天要来了,山西晋剧团要来了,我们小时候念念不忘的赶交流、唱大戏又要来了……可惜,几天后,我将不得不离开家乡,返回工作地,无缘领略晋剧给家乡人带来的那份特别的温暖和喜庆劲儿。

    如今,我有一个最大的愿望是,晋剧舞台上一定要设计一个电子字幕,让更多的人能更好的理解晋剧之美,在任人评说间,让那些故事背后给予世人的道德教化更深入人心。

      常常,有多少次,我又回到了梦中的家乡和童年。戏台前和集市交流的场面,让人满心鼓舞,年少时那份美好的记忆再次把我紧紧萦绕。秋天,午后的阳光明媚清爽,大队的院子挤满了乡邻,戏台上乐声铿锵,咿咿呀呀的戏腔飞出人群,飞向远方。那份古老悠久的气息惊动了农家的鸽子,它们绕着人群密集的戏场上空翻飞。再远处,高高的草堆上,丰硕无垠的土地里,秋日的暖阳照耀着我心中最美的土默川,绵绵不绝的阴山雪线勾勒出我们心中最迷人的梦想……

    我站在戏场,抬头仰望,见大队结实高大的院墙上骑满了一个一个的孩童,他们既看戏又看人,说来都是在看热闹。大队左侧紧挨着的乡邻的房顶,铺了草席,老主人带着自己的儿孙团坐在一起,通红的砖茶水散发着清香。与其说他们在自家的屋顶赏戏,不如说是在清风明月下欢享土默川最美的时光……

      大队的院墙和隔壁乡邻家的屋顶,这两个地方是我小时候看戏时渴望得到的最佳座位。几十年过去,假如还是回到家乡看晋剧,我梦想中的位置依然不变,还是大队的院墙和隔壁乡邻家的屋顶。如果再来一根5分钱的、没有奶油的冰棒,安心地从头至尾把戏看完。此外,实在是无需有其他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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