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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

2024-07-20  本文已影响0人  蓝天游云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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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阵风吹过来,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不知被哪阵风带来的白塑料袋,再次随风而起,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开始它的再一次空中征途。她手中的风筝“噗噗啦啦”地响着,扯着纤细的尼龙丝线,摇摆着身子,追着白鹭一样的塑料袋子,向西南方向飞去。她一边放绳,一边频频回头张望,一个穿蓝格子上衣的小男孩儿,正安静地蹲在她的视线焦点处,张着风鼓起的衣衫一点都扯不动他小小的身躯。

平素孩子这么专注地观察什么时,她是不会打扰的。作为幼教专业的老师,她深知孩子们的专注力,是亟需呵护的。但今天,她不打算这么做。

“俊俊,俊俊——”她连声呼唤着孩子。

“噢——”俊俊应着腔,依旧没有抬头。风托着风筝,吹着她的裙袂,也扫起了地面的浮尘,她担心迷到俊俊的眼睛。

“快看呀!”她兴奋地叫,“我们的风筝又飞高了。”

俊俊这才抬起头,往天空望去,接着欢呼起来:“哇!飞得好高啊!妈妈,拉紧呀,别让它飞跑了。”

她欣慰地看着俊俊向日葵一样绽开的笑脸,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闪的光芒。自言自语地呢喃了一句“真乖!”随即轻轻舒了口气。

风越来越大了,裹起的灰尘短暂地勾勒出风飘摇的身影,它热情地朝他们扑过来。等这一阵风走远,她赶紧收线,一边朝俊俊喊:“风太大了,我们该回家啦!”

“噢,来了。”俊俊听话地站起身朝她奔赴而来。

“俊俊刚才看什么呢?”她已经地把风筝折叠好,装进俊俊撑开的袋子里。

“妈妈,”俊俊回头望了一眼刚才蹲过的地方,有些担忧地说,“抬虫子的蚂蚁被大风吹走了,还能找到家吗?”

“妈妈也不懂呢,一会儿回车里,我们上网查一查,好不好?”

俊俊点点头。“我们俊俊又长高了哟!”她弯下腰,一把抱起俊俊,又托着他的小屁股往上抬了抬,然后朝广场外的停车场走去。俊俊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她的脸,洁白的鞋头儿,有节奏地踢着她的腿,她有些感慨,眼圈儿也温热了。

那时候,他还小得像一只猫,娇嫩得犹如窗台上她刚刚培育出的霓虹玉露。在一群黄工帽的围观中将他抱进怀里那一幕,也许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喂,你是刘大齐的家属吗?”正在超市货架前挑选水果的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声音很大,开门见山的,就这么来了一句。

声音嘈杂的工地上,师傅们讲话就得靠喊,声音太小听不见,她不觉得奇怪。但是这个电话太突然了,家属?她愣了愣,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他怎么了?”她一紧张,有些结巴。大齐是她叔,也是建筑工地的架子工。往日里,她一想起他在脚手架上颤颤巍巍的身影,就为他捏着一把汗。而“好人有好报”这几个字,又常使她很快恢复平静,她愿意相信老人们常说的“老天有眼”。

“那个,他——扭到腰了,你来,来看看他吧……”对方的语气不再唐突,倒显得拘谨起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赶紧往外走。才一会儿功夫,停车场的保安就收了她十块钱。

“多收了!”

“有吗?来,我看看!”脸色黢黑的老保安慢悠悠朝她走来。

“算了,算了!”她心烦意乱地摇上车窗,开着她那辆红酒色的秦PLUS,就直奔大齐所在的工地而去。

这辆轿车,是男友在订婚那天送给她的。为了省钱,她租住在郊区的一所公寓里,离上班的地方比较远,骑电摩都要三十多分钟,男友不止一次要为她就近租房,她都谢绝了,从小父亲就教育过她,没有确定关系前不让她随便占别人便宜。在订婚仪式上,男友将手掌大小的礼品盒递到她手上,她还以为是首饰之类的,打开一看是车钥匙。惊讶的她,快步走到酒店的窗口,隔着窗玻璃一眼望见停车场里那辆红酒色的轿车——半月前,他带她去看车展,随口问她那辆好看,她的目光掠过盛装美颜的模特,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各款汽车,正是这款酒红色的轿车让她眼前一亮,她也没有多想,就伸手指给他看。

在工地的蓝色铁皮围墙外,她停好车,顾不上接过安保人员递过来的安全帽,就步履慌张地往里冲。在建的围绿网的大楼前,一群戴黄工帽的工人围成一圈儿,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正提着急救箱从里面挤出来,往不远处的“120”走去,她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结果。

“啊——”她心口儿一阵发紧,从颤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幽微的叹息,呻吟似的叫了声“叔啊——”

她踉踉跄跄地奔向人群,扒开他们。他半脸血迹半脸腊黄,仰面躺在水泥地上的单架里,血,鲜红的血,染红了他那件已经泛黄的白色老头衫,仿佛一朵残败的花朵……

善后的事儿,由施工方代为处理,也有一些需要家属处理,那是后话。

神色恍惚的她,被工地师傅扶进工棚。他们指着刘大齐床位上吃着小手的婴儿,商量着怎么办,最后提出三个方案,其一,看她的意见,她有优先决定权;其二,送往市儿童福利院;其三,看看在场的谁或者什么亲戚家愿意领养。

她定了定神儿,想起他让她帮忙给孩子买衣服奶粉那天,她劝他将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送走时,他一脸不忍,说孩子才这么大点儿,爸妈都没影了,怪可怜的,谁知道送给别人养,别人会咋对待哩,不如先自己养着,万一孩子爸妈那天回来了呢!听说以前有过这种事儿的……

为了挣到相对稳定的收入,也为了给孩子找到一个遮风避雨的稳定居所,他把桥下临时居所的铺盖,打包搬到工地上来,开始了他钢筋工的生涯。她时常过来为孩子买些尿片,奶粉,也为他带些蔬果吃食之类。

“哪儿也不送,我自己养他!”她果断地说,孩子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直在朝她笑,小嘴巴还乌乌拉拉的,她不由想起那天拎着婴儿奶粉去桥下找人,他就是这样藏在叔叔怀里的,当下心里一阵揪痛。那些好心的工地师傅,当时七嘴八舌地劝她,也都是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好话,你还上着班哩,能照顾他吗?你还没有结婚,带这么大点儿孩子,多不方便,别人会说闲话的!你男朋友会同意吗?

她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怕。她擦干脸上的泪痕,俯下身,轻手轻脚地将软塌塌的婴儿从工地窝棚的棉絮中抱起,让他舒舒服服地窝在自己的怀里,转身往工棚外走去。大齐的两位工友,忙着把孩子的尿片、奶粉、衣服统统装进一个大袋子里,跟在她身后往车子那边走。

家属?她叫刘大齐叔,刘大齐叫她小君,工地的人想当然地认为她和刘大齐有着血缘的关系。他进工地后用的手机是小君给他的,在他为数不多的联系人中,小君的名字是加了星标的,所以他出事后,他们就把通知家属的电话打给了她。虽然小君在心里认他是叔,但家属这个郑重的称呼,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呈现在她的意识里。

室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她打开灯,门头上的挂钟,时针已垂直指向地面。她按中午搜索出的方法,严格按照3个小时的时差,给孩子喂奶粉,换尿片儿,哄他睡下。她想了一个下午,决定还是得给老家的父亲打电话说明情况,以求得到他的帮助,否则, 这班怎么上?

“这么大事儿,你咋不先跟我商量一声呢,啊?你还没结婚,咋敢揽这事儿……你都不想想,村里人问起,咋说得清呢?”父亲感到震惊,急火火地就朝她吼了起来,“我和你妈,倒是不怕村里传啥闲话,就怕坏你的名声啊!关健是,大亮那儿会同意吗……”

隔着电话,她能听到父亲的着急,也能听到母亲毫无章法的唠叨,从不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孩子?小君生的啊……嘻嘻……我也有外孙喽……”

“你再胡说八道,我今天不给你做饭吃!”父亲气急败坏地吓唬母亲。她明白父亲是想保护自己,也明白父亲并非不通情理,而是村子里那些嘴碎的姑婆,自带一种无形的压力。

“爸,你听我说……”她刚开了个头儿,就沉默了。有些事情,电话里说不清!不如先将父亲叫来,再把近一年来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他,于是,她转换语气,“爸,那这样吧,你明天把我妈先送我婶儿那,你来一趟,我跟你细细一说,你啥都明白了!”

她听到父亲粗重的叹息声,每回遇到事儿,父亲拿她没办法时,都会这么无奈地叹气。

自从离家上学起,她就已经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尽量避免父亲为她担忧着急。在她四岁那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人就变成那样了,父亲既要照顾母亲和年幼的兄妹三人,又要挣钱供应全家的花销。短短几年时间,父亲看起来老了许多。

大哥16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她从地里拔菜回来,看见父亲和哥哥相对而坐,哥哥低着头,父亲正在耐着性子劝他:“我这一辈子吃够了没知识的苦,不想让你们再走我的老路……”

“我不是说了吗,出去挣几年钱,再回来读,不就行了吗?”大哥有些不耐烦地说。

“说得轻巧,出去打几年工,见识了外面的花花世界,教室里你还能坐得住?再说了,前边学的东西也都忘光了,还能续得上吗?”父亲瞪着眼,逼视着大哥。

“看看家里这一摊子,弟妹都小,我妈又这样……反正我读不下去了。”大哥脖子一拧,不再看父亲。

“……你,你要气死我!”父亲哽咽了,突然抬手连连抽自己嘴巴,“是我无能啊……”

大哥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了,他紧紧握住父亲挣扎的双手,哭着说:“爸,别打了,我读,我读还不行吗?”

那会儿,她站在门外的房檐下,心里很难受。

半个月后,她背着几件衣服趁着夜色出走,跟邻村的远房表嫂子和另一个女孩儿在村外的沟边会合。三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茂密的庄稼田,搭上一辆开往县城的早班车,准备乘火车远赴南方的某家包吃住、又可以挣大钱的工厂。

火车在郴州站停靠时,上来几位警察,拍门将溜进厕所的表嫂叫出来,为上她带上亮晶晶的手铐。她和另外一个女孩子一起被带回头天乘车的县城。父亲来接她时,她看见父亲夹着香烟的粗糙大手瑟瑟发抖,父亲听警察教导那会儿,她生怕那闪着火星儿的烟头儿一不留神儿,掉在她的头发或肩膀上。一走出警察局,父亲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生疼生疼的。

“你都快把老子吓死了!”父亲眼里暴突的血丝使她心虚胆怯,也让她有一种如梦初醒的庆幸感。她听见警察说,表嫂将带着她们在什么站下车,然后有人接她们去深山里给人做媳妇儿!临了补了一句,幸亏你父亲发现得早,再晚一点儿,救你们的难度可就大了。

为了多挣些钱,父亲又从别人那儿承包了一亩农田,种起了大棚蔬菜,休息的时间更少了,但家里的收入增加了,同时花销也将增加。这一年秋天,大哥进入县城读高中,二哥和她在镇上念初中。离开学还有10多天的时候,家里意外收到一笔汇款。

这是一笔资助款,被资助对象那一栏,写的是她的名字,随汇单来的还有短信一封,寄语寥寥。

可爱的孩子:

要好好读书!以后每年我都会汇款一千元,直到你大学毕业。钱不多,能起些作用就好。

                                                张三

父亲进城卖菜,顺路去警察局询问。警察告知,既然好心人不愿留真名,那就不要打听了。让孩子好好念书,等到有出息的时候,再帮助更多的人吧!

俊俊和她一前一后进了家门儿。她弯下腰换鞋时,俊俊突然朝屋里热切地叫起来:“爷爷,爷爷!”

她一回头,发现父亲正坐在沙发上,一脸宠溺地朝扑过去的俊俊张着手臂。茶几上堆着几个鼓囊囊的塑料袋,袋子里疙疙瘩瘩的,有青菜秧子从某个袋口儿露出头儿来。

俊俊和爷爷亲热了一会儿,就在爷爷的支使中抱着一袋儿零食进了卧室。

“我前段儿时间送回去的高压锅还好用吧?”她说着话,倒水递给父亲。

“还行吧!”父亲接过杯子,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忧心忡忡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她的脸,终于他讪讪地问,“还没有合适的?”

“不是跟你说了吗?”她起身拎起桌上的青菜水果,快步往冰箱那边走,嘴里半是撒娇,半是不耐烦地咕哝着,“你别管了,行吗?”

声音很轻,像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但父亲还是听见了。他梗起脖子,呛声问她:“你妈那样儿,管不了你,我不管,谁管?”

“爸,中午你想吃啥?”她一边盘点冰箱里的东西一边问,声音有些大,想要淹没老爷子的话。

“啥都不吃!”父亲知道她故意打岔,撂了一句,语气又冷又硬的。

见父亲生气,她赶紧回到茶几边坐下。父亲赌着气,扭脸朝向窗外,半边稀疏零乱的白发,和竖着灰白胡子茬的半张黢黑的脸,控诉似的对着她。她的心被触痛了。

五年前,在已经成家立业的两个哥哥和她的劝说下,父亲终于肯退出承包的土地,只留下一亩多良田,当作消遣的营生来做。他们兄妹三人也为父母从此可以安享晚年而感到开心。

她一直觉得对不住父亲的是,父亲退出承包田的第二年,自知不能两头儿兼顾的她,就把几个月大的俊俊送回了家。

那天接了电话匆匆赶来的父亲,好说歹说地劝她把俊俊送人,还给村子里的邻居打了好几个电话,说要为俊俊找个好人家。后来她告诉了父亲一件事,父亲便不再坚持,很爽快地把俊俊抱回家中,当作自己亲孙子精心喂养。这一养就是两年多,直到俊俊可以上幼儿园了,她又把他接回城里。既要照顾孩子般的母亲,又要侍弄一个小婴儿,这样的日子过得不容易,两年多时间里,父亲的头发又白了许多。

“大亮是不是已经结婚了?”父亲突然问她。

她愣了一下,嘟囔着说:“我哪儿知道!”

“大亮是个好娃儿啊,可惜了!”父亲咂了咂嘴,不无遗憾地叹息,接着又自我安慰或者是在安慰她,“嗳,不说了,都是命啊!”

他拍了把大腿,站起身,朝她说:“随便做点啥吧!我吃完饭就回去了,你妈还在你二婶家呢!”接着转身进卧室去找俊俊了。

她蒸上米饭,开始准备红烧排骨的材料。父亲刚才的话,触碰到了她一直压抑的心事。

正如父亲所说,大亮人品不错,他爸妈人也挺好,没有因为她出身农村而表现出一丁点儿嫌弃,最重要的是大亮对她好。他和她分手时唯一的愿望,竟是让她留下那辆轿车,出租屋离上班的地方那么远,他不放心她有时候加班到很晚,然后一个人骑车子穿过幽暗的街道回家。

他们的分手,是因为俊俊,是因为大亮的爸妈说服不了她放弃俊俊,最后只好说服儿子放弃她。

那个周末,她没有回老家看望俊俊,因为他约她见面。

他们骑着租来的双人自行车,沿着植物园的河畔跑了一个来回,最后在草地上坐下来。

“要不……咱把俊俊送人收养吧!我爸妈那儿,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女友,夹在中间的大亮,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劝说她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他见过,也挺喜欢的,但要接受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叫自己爸爸,他迟疑过,最后,是他对她的感情促使他下定决心接受他。父母那儿,他举了很多他能想到的例子,说了很多好话,也做了保证。可是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父母,在这件事儿上怎么都说不通。

“叔叔阿姨的想法,我理解。”她的平静令他伤感,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代表了她的决心和态度,“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坚持吗?”

“因为你喜欢那个孩子?”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她望着他,他一脸疑惑。

“也就是说,有一些重要的事儿,你没有告诉过我?”

“嗯!”她点头,“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那段儿时间心里挺乱的。不过,我现在可以一五一十跟你说了。”

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她带着俊俊把父亲送回老家,又给母亲洗个澡,然后就原路返程了。

半路上,她意识到刚才还在“咔嚓、咔嚓”扭动魔方的俊俊这会儿没声了,调整头顶的后视镜,她看到小家伙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

她把速度减下来,刚想将车驶入右边的车道里,后方一辆匀速行驶的灰色轿车缓缓跟了上来。不经意间的一个回头,她看见半落窗玻的驾驶室里,现出一张似曾相识的侧脸,细看,是大亮。与此同时,一个栗发女人也映入她的眼帘……那辆车追上来后又超越了她的车辆,将她甩在后面。

“怎么会是他,那个女人是谁?”她分神了,有些失落,有些怨气,“没看见我,难道也没看见我的车吗?”

“嘟——”突然一声短促的鸣笛,吓她一跳,对侧车道一辆满载蔬菜的大卡车快速掠过,距离太过靠近,满满的压迫感使她心惊。她反应过来,赶紧轻轻打了一把方向盘,将车驶回车道中心。一辆同向的白色车辆驶过后,她的车辆也顺利地变了过去。

有了刚才的惊吓,她不敢再分心揣摩那辆车上的人。

一进家门,俊俊就去鼓捣今天新得的魔方了。她往沙发里一歪,不由得将路上看到的那一幕又从记忆里拽了出来。

那个女人粟色的头发,削瘦的身形,除此之外她没来得及看清楚。倒是大亮,真得没有看见自己吗?几年过去了,在植物园的情形历历在目,那天她在俊俊和他之间做了艰难的选择。选择的理由,以故事的形式呈现,故事又从她小时候的那件往事说起。

她在门外目睹了父亲和大哥的一番对话后,暗暗决定减轻父亲的负担。正好听说邻村的表嫂从打工地回来,挣了不少钱,于是决定找表嫂帮忙。人贩子拐卖人口的事儿,她也听说过,但她觉得沾着亲戚气儿的表嫂,一定不会对她做这种事儿的。

“表嫂,我也想出去打工,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一个午后,在表嫂家门口的大树下,她央求道。

一束阳光从树荫间流泻下来,洒在她的脸上,表嫂用奇怪的表情盯着她看了一阵儿,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你爸知不知道你想出门儿打工的事儿?”

“嗯——”她鼻子里长长地嗯着,寻思该怎么说,才能说服表嫂。

“你爸不同意,我可不敢带你啊——”表嫂连连摇头,“我怕你爸来吵我,弄到最后连亲戚都没得做。”

“你是带我去挣钱的,又不是做什么坏事,他怎么会吵你呢?”

“不行,不行,我可不敢!”

她好说歹说,最后表嫂总算答应了。两人商定偷偷走,等到了南方的工厂再往家打电话。

“路费得不少钱呢,你咋办哩?”表嫂一脸严肃,公事公办的样子,“老话说的好,亲归亲,钱得分。”

“好表嫂,你先帮我垫上好不好?”这个事儿她早就想好了,她撒娇地抱着表嫂的手臂摇晃着,“等我挣到钱,立马还给你,保证一分不少,骗人是小狗。”她站直身体,竖起手指头。

表嫂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

她见过表嫂后不到十天时间,表嫂就给她买好了车票。那天早上,父亲早起下田吩咐她做早饭,叫了几声没人应,进屋一看,发现她不见了。父亲根据邻居们提供的线索找到邻村。表嫂这个时候已经带着她和另一个女孩子坐上了火车。幸亏父亲果断报警,才将她们从地狱的边缘救了回来。

派出所的警察不凶。但他们的帽子、制服和派出所的气氛,还是令她和那个女孩儿战战兢兢。她听说过派出所,知道那些坏人都是坐着警车被送到这里来的,虽然她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但今天也是坐着警车被送到这里来的。她手里捧着那个年轻警官买给她的面包和牛奶,僵着身子坐在长凳上,想哭又不敢哭。在警察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和安慰声中,终于怯生生地将面包送到嘴边。

阳光透过道边树枝叶的间隙照在水泥地上,是一团一团的花阴凉儿。她从派出所临街的玻璃门望出去,街上人来人往,她一边盼望着父亲的身影儿从人群中走出来,一边又害怕父亲出现,当着警察的面对她大吼大叫。她心里忐忑不安,连平时难以吃上的面包都没了滋味儿。

派出所侧对面,一个头发凌乱结缕儿的流浪汉,正将半个身子探进垃圾桶里,一会儿又直起身来,手里抓着半个馒头。她替他嫌弃地咧咧嘴,却看见他快速地扒去脏了的馒头皮,怕被人抢似的一把将馒头塞进嘴里,他的腮帮迅速鼓起来的,手里的馒头小了一大半儿。他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人在观察自己,而是一边啃馒头,一边将搜索的目光再次投向另一只垃圾桶。父亲给过路老人盛饭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面包和牛奶,一挺身站了起来,在警察的“哎,哎,你回来……”的叫声中,推开门,径直走向流浪汉,把东西往他手里塞。流浪汉怔了怔,一脸惊讶地看着一身农村打扮的小姑娘。她也快速望了一眼这个满身馊味儿的人,粘毡片儿似的头发间,露出一张消瘦脏污的脸,那双清亮的眼睛,正以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自己,眉头一颗豆大的黑痣仿佛又一只眼睛。

她和善地笑了笑,小声说:“给你的,你吃吧!”转身横穿街道,再次走进派出所,坐回原来的座位上。流浪汉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站在对街的树荫下,往玻璃门儿里张望。

也正是这一年,她收到第一笔资助款。接下来整整十年,她每年暑假开学前都会收到1000元钱的资助。父亲拿着汇款单去警察局打听过资助者的名字,警察一看就说是假名字,她也写过好几封感谢信,都因收件人地址错误被原封退了回来。

有一天,她突发奇想,猜测这个神秘的资助人会不会是解救她的警察。工作后第二年,为了照顾父母,她转回家乡的小城。一次在街头,她偶遇了高中同学大亮,两人从老同学的关系,一步一步发展到后来的恋人关系。

回家乡的城市工作,为她寻找资助人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她按照自己的预想,找到已经迁址到另一街道的XX路派出所。在那里,她见到了当年解救她的其中一位警官。说起资助人的事,那位人到中年渐显沧桑的警官一口否认,说自己家里一直也不宽裕,想资助也是有心无力。不过,为她提供了一个线索,说当年她们离开后,有一个男人推门进来,掏出一沓钱,要他们帮忙寄出去,那会儿他刚好下夜班,就吩咐同事小张带他去邮局汇款。

“他的长相有什么特征,您还有印象吗?”她急切地问。

“破衣烂衫的……好像是流浪人员……挺瘦的……”对方皱着眉,盯着地板的某处一点点儿回忆着,突然他抬起头,果断地说,“……他眉头处有颗黑痦子。”

流浪汉,黑痦子……十多年前,在派出所的路对面……垃圾桶边,她将面包塞到他手里,和他对视过一眼,那颗分明的黑痦子像是他的第三只眼睛。

回家的路上,她心里很难受。那天晚上大亮请她吃饭,吃完饭两人站在河堤上吹风,想起自己刚才在精装的海鲜馆吃大虾的情形,很快又想起那位资助人,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哪个垃圾桶里捡别人吃剩的馒头?她不由得鼻子一酸,对着茫茫的河面泣不成声。大亮急得手足无措,不住声地问她发生了什么。她那时候没有告诉他原因,大亮家境优渥,不大可能理解她的感受。

后来,不管是上班还是出门逛街散步,她都留意着,她希望能找到他。想不到,她还真找到了。那天在农村信用社的某一个营业点,她取完工资转身离开时,突然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进来,和她打了个照面,她心里别的一跳,眼看着他径直走向窗口,把一把零零碎碎的钱递进去,和柜里人说了几句话,接了回执单就往外走。

她悄悄跟着他,一直跟到一处大桥下。那里有他的铺盖和他沿途顺手捡来的几个饮料瓶和一个纸皮箱。

她迟疑了一会儿,决定去跟他打个招呼。

“叔,你住这儿啊!”她一边讪讪地问,一边透过他纠缠不清的头发探寻他的脸,削瘦的脸庞,眉头的黑痦子,还有那与他的行头如此不相称的清澈眼神。应该是他了!

那人漠然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我可以请你吃个饭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自顾自地把刚才捡到的纸盒打开摊平,冷冷地问:“ 你有事儿吗?”

“我是小君,十多年前,在XX路派出所门口,我们见过的……”她试探着说,“后来,有人一直在资助我上学,每年一千块钱,那个人是不是您……”

他这才回过头来,疑惑地打量着她,幽幽地问:“小君(军),两个小君呢,你是哪一个?”

“我是潦山镇青河村的小君啊!”

“哦——这么大了,上班了吧?”那一刻,她看到他笑了,有自豪有欣慰。

她表示想把这些年花的钱还给他,他说不用还,自己根本就不花钱,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儿,最后他让她以后别来了,体体面面的人,总找他一个流浪汉,让别人怎么看。

她不管,第二天就买些吃食送过去,还从小区的垃圾桶里捡了许多纸皮一并带过去。然而,等到周末,她再去的时候,大桥下的他,连同他的铺盖一起不见了。他知道是在躲她,却又无可奈何。

直到一个多月后,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让她帮忙买些婴儿尿片奶粉送过去。那是这条河上的另一座大桥,她一眼看见他坐在脏兮兮的铺盖上,怀里多了一个哇哇哭的婴儿。他告诉她,说是他从外面一回来,就看到这个奶娃子躺在自己的破被子里啃手指头。说到这儿,他嘴里还骂了一句,造孽的,畜生都不如。

她要带他把孩子送去福利院,他不肯,说万一哪天孩子爸妈找回来呢?她也不强求,环视空旷的桥下和他破烂的铺盖,一脸担忧地说,这怎么行?

他说想好了,到工地上找个活儿干,可以带孩子睡工棚,他挣的钱能养起他。

……

大亮若有所思地听着,沉默了好一阵儿,就跟她商量,要不把孩子送亲戚家养几个月,先瞒过他爸妈,等到办完婚礼领了证,再把孩子抱回来。

她谢绝了大亮的好意,说,强扭的瓜不甜。况且,欺骗只会为以后的家庭关系留下隐患,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大家好好做朋友。

直到今天,她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既然大亮的家庭和她不能达成共识,那她就选择放弃,这样既不会耽搁大亮,自己也少了很多烦恼。当她再一次认清自己的内心,那点儿小失落便烟消云散了。

“妈妈,妈妈,有人敲门!”

她睁开眼睛,看见俊俊在摇晃自己的胳膊。原来自己刚才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有人敲咱家的门!”俊俊指着大门告诉她的时候,果然又响起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门开处,一位警官带着一男一女出现在门前。她愣愣地望着他们,一头雾水。

“进去说吧!”警官出示证件给她看。他身后的男女满脸堆笑,有点讨好的意味,还不停地探头打量俊俊。男人看起来已届中年,笑得脸上起了不少皱纹,有些夸张,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则神色激动,盯着俊俊的眼神充满热情,把俊俊看得直发毛,他躲在小君身后紧紧地抓着她的衣服,不安地小声问:“妈妈,他们是谁呀?”“他们来干什么?”

进了门,男人将手中提的饼干巧克力,和长长的包装盒里一架精致的飞机模型放在身边,招手唤俊俊过来,俊俊远远地站着不动。

在警官的示意下,她把孩子支进卧室,中年男人不失时机把飞机模型塞进孩子怀里,孩子抬眼征询她的意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俊俊乐不可支地往卧室跑去,并“咚”地一声关上了门。

刚刚在门口,她看着来人,联想到大学室友那段儿不平常的婚恋经历,已然明白了什么。警官晓白的简单介绍,印证了她的猜想。在那一男一女期待的眼神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起了叔叔,大桥下衣衫褴褛、头发粘毡似的叔叔,他怎么会想到有这一天?如果是他面临眼前一幕,他会爽快地答应让孩子回到父母身边吗?

一个声音从心底冒出:“会的!”

送走那三位,就该做晚饭了。俊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兴奋地拆着礼品盒,不停地跑过来把饼干和巧克力塞进她的嘴里。她配合地接住每一块儿饼干,慢慢地咀嚼,心里却堵得满满的。

她把客厅的窗户开得更大些,让风更多地吹进来。面对城中村上空迷茫的夜色,她怅然若失地立着。那个男人说会给她一笔钱,作为孩子这些年的抚养费和酬谢,还说那笔钱可以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地段买一套二居室。她谢绝了!

“等到孩子的父母来找”,那是叔叔的心愿,她当初作出收养的决定,正是为了完成叔叔的心愿,而且,她也一直在心里默默盼望孩子回到父母身边。可是,孩子爸妈真得来了,她的心里怎么这么难受呢?泪水悄悄地溢出眼眶来。

“嗡嗡嗡”振动声从身后传来,她一回头,见餐桌上的手机屏亮着。她抹了抹眼睛,走过去,看见一条短信,是大亮的,“今天去机场接表姐,我看见你了,怕你分神,也没跟你打招呼!”

按照他给她发信息的习惯,接下来应该还有两条,她静静地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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