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清高客
最近我的生活遇到了一些状况。才和结婚不到一年的妻子离了婚,紧接着又被公司炒了鱿鱼。至于其中原委,我不想在这里谈,总之可以说今年的我非常不顺利。习惯了上班的我,一下子丢了工作,就像身体突然被抽空,虚无,寂寞。临近年底,我没有心情出去找工作,只能每天待在家,因为无事可做,我常常情绪很低落。我是个坚强的人,但如果你知道以往的我是多么顺利,就不难体会我这种低靡的情绪。
晚上无心吃饭,我独自出了公寓。马路旁的灯投下微黄色的光,我行走在紧邻马路的一条直溜溜的行人道上。已经过了晚上八点钟,路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了。路灯发出的光将道路内侧一排灌木丛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这里的石墙已经很破败,除了历经风吹雨淋人为破坏遗留下来的残损痕迹,还有一大片抹也抹不去的被火熏烤后留下的炭黑。每到夜晚,这片炭黑就连成一片鬼影儿。
夜路冷清得很。这条夜路使我回忆起过去很多事情。也说不上因为什么,我的心里有种喟叹生命的寂寞。石墙上的黑影在阴森森的气氛里张牙舞爪,说不出的诡秘可怖。但我却不愿意加快脚步。相比于恐惧,我更害怕寂寞。我缓缓地往前走,不断回忆着过去的事,企图从斑驳的记忆中追寻不曾失去的东西。快到路的尽头,我瞥见,在马路对面,微黄的灯下,一家小饭馆儿还亮着灯。
我突然高兴起来。不知道怎么。穿过马路,向那家餐馆走去。刚进门,我心里便涌起一种温暖又惆怅的感觉。这家餐馆,是我十年前经常光顾的地方。屋里亮堂堂的,四壁的白墙已经变成了大片浅浅的黄色,在最里面角落的暖气片已经发黄、发黑。乍一看,好像什么都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可心里却不愿意承认它没变。倘要问究竟哪里变了,我也看不出来。
我想叫点菜来吃,忽然,我心里一颤。我瞥见了坐在那边角落里的那个人。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衫,背对着我,独自在自斟自饮。他的背影,让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大关。我心里毫无来由地涌起一阵犹豫。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和大关一起吃饭。
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都还是学生的时候,经常在一起吃饭。大关是个内向寡言的人,和他吃饭的时候,他只顾埋头吃饭,如果你不和他说话,他就不会和你说话;如果你和他说话,他也不一定会和你说话。在大关的观念里,“食不言”是一条根深蒂固的原则。但因为种种现代化因素的影响,大关并不能完全践行这条原则。因此,当他吃饭说话的时候,我常常半开玩笑地问他:“——谁刚才说吃饭的时候不说话来着?”
这时候,他会一改平日的寡言少语,涨红了脸,瞪着我说:“刚才、那……那也算是说话么?……我只不过是回答了你问我的问题。如果不是你问我,我怎么会开口说话……我说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只不过是在你不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才不说话。刚才明明是你引诱我说话……”
我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说:“好好!是我错了。我不该引诱你,害你犯了戒。”
他依旧喋喋不休:“我又不是和尚,哪里有‘戒’了?怎、怎么说得上是‘犯戒’?你说我是‘犯戒’,真是无稽之谈!……今天这件事,根本就是在你的引诱下,我才开口说话的,怎么能怪我?就好像一个妙龄少女虽然口上说要永葆身体的冰清玉洁,却难免被一些来路不明的人盯上辱了清白,你能怪那妙龄少女吗?要怪,也得怪她身上的那么多双眼睛……”
我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笑声激荡得像海面上的波浪,搅翻了打渔的船只,让打渔归来的渔民们有家难回,让偌大一片汪洋大海不得安宁……
我喜欢和大关一起吃饭。和大关吃饭,比起和其它人,自然多了很多清净怡然的感受。但我并不是因为贪图这些,才选择和大关一起吃饭的。其实,在学校里,只有我了解大关。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无论你和他说什么,他总是会安静地倾听,表面上装作事不关己。
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经常会说故事给他听。他吃饭很慢,因此一顿饭的时间我可以给他讲好几个故事,时间一久,我给他讲过的故事就有很多很多。大关是个安静的倾听者。在我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他从来不打断我,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慨叹、会意亦或是赞许之类的声息。因为气氛过于轻松,我常常口无遮拦,家长里短,想起一茬就是一茬。所以我常常忘记自己都和他说过什么。
记得有一次,在我讲完一个故事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这个故事,你已经讲过三遍了。”我一怔,“那你怎么不早说!”他又一笑,“我看你说得兴致勃勃,就不好意思打断你了。”我嘴里虽在抱怨,心里却说不出的舒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鼓起勇气,缓缓地往里面走。虽然心里知道,他不可能会是大关——毕竟我们已经有十年没见,不可能会这么凑巧,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见到——但我心里还是很忐忑。谁知,当我在那个人旁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时,我愣住了,思绪好像一下子飞回了遥远的过去。我忍不住轻声喊了一句:“大关!”
他转过头,向我看来,在我们的视线交接的那一刹,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心里的那种惊异。但惊异之上,还有一种让我出乎意料的镇定。
我的心绪,就如同喝了一口陈年老窖一般,百种滋味在心间回荡。他久违地对我一笑。在我看来,这简单的一笑,却蕴含了无限的凄凉。
他的模样没有改变很多。他的下颌留上了一小撮浅黑色的胡子,瘦长的脸好像更瘦。他的眼睛变得说不出的黯淡。
他一直咧着嘴,微笑着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却迟迟不开口。我似乎在等他先开口。其实我心里清楚的很,他是不可能会先开口的。此刻我的心里充满了犹豫:此刻哪怕有千言万语,又如何能表达我的心情?我心里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它们就像一场海啸,吞没我。
过了许久,我终于缓缓开口:“近来、状况怎么样?”
他淡淡地说:“还好。”
“还是老样子么?”
他沉默了。他的眼睛里涌动着凄凉。几度开口,却什么也没说。我微笑着站起身,坐在他的对面,感慨着说:“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我忽然看见,他握着筷子的胳膊在不自觉地发抖。翘高的一条腿在高频地、无意识地上下颠动。那张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好像身在遥远的外太空。
那个时候,大关没有什么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我。他的话很少,有时候甚至没有。每天上学,他都是一副要出丧的样子,没有哭,却比哭了更悲哀。他对待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的态度是冷淡的。在我的记忆里,虽然上学很苦、很累,但同学们都很善于在苦中找乐。他们的技巧都是那么高明,使得单调乏味的学校生活变得异乎寻常地快乐。
那个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值得开心、值得笑的事情。有的时候,一个笑话,能让我们笑上整整一堂课。几乎所有人都在笑。有些人看上去没笑,但当你的目光和他们相对的时候,惊慌失措的神情立刻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开怀大笑所替代。无论多么专注于学习的人,只要你的目光看向他,他立刻会爆发出一阵惊涛骇浪似的大笑。好像燃爆引线的响雷,轰隆隆一响,反吓你一个茫茫然不知所云。
大家都笑的时候,大关却不笑。起初我以为他是没有幽默感,后来我才发现事情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他经常不和我们做一样的事情。我们都上数学课,他自己却在上语文课。我们都在补历史作业,他却不补、也不写。我们没人写外语作业,他却只写外语作业。我们都去上体育课,他却留在教室里学习——也许我不该这么轻易下结论,但在我们眼里,不上体育课就意味着学习,这已经成为同学间彼此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情——他就是这样不合群。
刚开始的时候,同学们和大关都不怎么说话。后来逐渐熟悉了。一些亲善、友好的同学见到大关,为了避免尴尬,总会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有时还会简单地问候他一句“又在学习了!”
大关总是微笑回应:“我从不学习。”
那个时候,他总是穿衣袖很长的衣服。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总会习惯性地用左手抱住右肩,同时挥挥右手的衣袖。他习惯性地仰着头,目光停留在上空的某个地方。一眼看去,他显得是那么骄傲,那么神气活现、目中无人——他像是在下某种逐客令。起初同学们不理解他的这个动作,以为他故作清高,自诩不凡——后来我发现,他的这个动作,更像是他为自己定义的、对某种特殊行为的象征性隐喻。但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我从未向他证实过。——时候一久,大家就适应了。同学们没有因为他的不合群而冷落、疏远他,反而对他更加热情了。
大关总是喜欢从后门进入教室。一进教室,许多还在走廊上游走的同学就会指着他喊:“看!关同学来了!”
晚上的教室,气氛大都很压抑、很沉闷。每当大关走进教室的时候,气氛就变得轻松、欢愉起来。很多面孔都会笑着回头看他,看他古怪的装束和姿态——他除了衣袖很长之外,走路的姿势也为同学们所乐道——他走路时,总是先用一只脚的后脚跟在地上垫一步,身子略向后倾,另一只脚抬起来在半空中甩上几甩、颠上几颠,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落地,发出清脆的“咚”的一声。
同学们对他的这些让人半懂不懂的行为并不十分在意。他一走进来,总会有人笑着说:“关同学回来学习了!”
有的人激动地嚷道:“胡说什么!关同学一直在学习。路上也在学习。”
同学们笑呵呵地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期待,期盼着他挥手。他总是能够不负众望似的,微笑着挥手向我们致意,眼睛里散发出得意的、骄傲的光芒。嘴里不忘木然地说上一句:“我从不学习。”——好像是例行公事似的。
这时候,同学们便有了足够的哄笑的理由。各种笑声就像离弦的箭,从四面八方突袭过来,憨笑,浅笑,嬉笑,谑笑,谄笑,媚笑,冷笑,讥笑,哂笑,讪笑,开怀大笑,眉开眼笑,仰天大笑,破涕为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教室里一时间被一种喜庆气氛所充斥。这喜庆的气氛,不亚于除夕夜晚人们心中暖洋洋的祝福。
有人戏谑地称大关为“清高客”。我不知道这个称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开的,在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同学如是称呼他。他还是乐呵呵的,脸上充满了微笑。可是,我却感觉,他的神情变得遥远又陌生,自己和他的距离也吧变得越来越远。
想起这些往事,一种深沉的忧伤笼罩了我。我注视着大关面上的神情,仿佛感觉,时间一下子回到了过去:我们对坐着,彼此沉默。一张桌子,竟把我们分隔。我们之间还是那么遥远——就好像,他在世界的这头儿,我在世界的那头儿——一股沉重感侵袭了我。眼前的画面是那样熟悉。这种熟悉的感觉,更让我相信,这么些唏嘘的年岁都是虚幻的,从来不曾有过。仿佛时间还停留在那天。那天,我们也是这样相对而坐,僵持着,沉默着。
那天中午,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买饭。我嗔怒地看着他。他却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一脸茫然地看着我。那一时刻,我痛恨起他的沉默寡言。我认为他就是个哑巴。就是个废物。就是个傻子。就是个疯子。
“你不说话,我也不说,我们就这么耗下去,看谁能耗得过谁……”
那天,大关保持了绝对的沉默。沉默得就像一口深井,一团漆黑,深不可测。数年来潜藏在内心的沉默特性,在那一刻被彻底激发出来。他似乎正在试图通过沉默来抗争,而且越是受到外来的压迫,这种抗争的本质越会充分地表现出来。时隔多年,这种熟悉的感觉让我不胜感慨。什么都好像没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我们还是一如那日,相对而坐,彼此沉默着。可我坚信自己的直觉:大关的沉默,已经没有了那些时候的锋芒,变得温柔、可亲。我知道,是时间,磨钝了那些锋芒的边缘。
那一刻,印象中,他好像一个来自外太空的人,对这里的一切事情,对我们之间的一切事情,既不理解,也不关心,又没有丝毫迹象表明他在尝试着接触我们的文化。我就这样,对着一个外星人。我们俩在学校的食堂里,相对而坐,从中午一直坐到晚间深夜,我不记得有多少人跑来瞧着我们,不记得多少人对我们议论纷纷,不记得有没有被学校里的什么人呵斥。我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怎么样结束的。我只记得,我们一直坐到了地老天荒,坐到了海枯石烂。对我来说,那一天,就是一个世纪。
其实在心里,我早就屈服了。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我开始可怜他,又开始感到悔恨。毫无疑问,在我没有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时候,我也从某个方面对大关的行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那时候我的家里出了点状况,我心里不痛快,总会没来由地找大关的茬。
我好像是说:“你活生生就是个哑巴,除了学习还会干啥?活着就是个累赘!”
但我的心里立刻涌出了一个坚定、抗拒的声音,否定了我那些并不真实可靠的记忆。我似乎真的不确定起来。我大概的确没有说过那样伤人的话语。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开始无来由地悔恨、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悔恨没有在我们共同吃饭的时光里劝服他改正些什么,却和他说了很多没有任何价值的家长里短、和他道了很多没有人愿意听的满腹牢骚。我悔恨自己不喜欢和他一起玩,只把他孤零零地撂在一旁。我悔恨自己没有为他做过什么,却在无形中利用他为自己做了很多。我悔恨自己从未真的把他当作一个朋友,而只把他当作一只小猫、小狗,当作一个为我承接垃圾的垃圾桶。
很多年过后,我才意识到,他古怪的行径,大概也和他的沉默一样,传递出的是一种异化了的抗拒的情感。当我也开口叫他“清高客”的时候,他就开始抗拒我了。而且时至今日,好像也没有真正原谅我。我也许该打破今天的沉默。因为早在多年前,我就已经承认,在这场沉默的较量中,我输得很不光彩。
我记得,那段时间,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瓶酒。有时候喝得醉熏熏的,蹒跚着,依然在教室里走着古怪的步伐,依然像往常那样挥着冗长拉杂的袖子,依然流露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鄙夷、傲慢的神态。他还是微笑着挥手和我们致意,用着冷冰冰模糊不清的口吻说:“我从不学习。”他高高地仰起头,更显得清高逼人,不可一世。
那段时间,他身上的酒气太重。有一天晚上,我们校长发现了他喝酒。
校长在楼道里喝吼:“滚回去学习!”
声音震得楼道哐啷哐啷响,仿佛地震了一样。
他忽然怒目而视,对着校长,摆出公鸡鹐架的架势,恨恨道:“我从不学习。”声音冰冷、漠然,依稀带着些酒未醒透的莽撞和虚幻愚昧的自负。
再没有人敢作声,整片楼道是一片寂静。
校长又喝了一声:“回去学习!”这喝声,像一道闷雷,撕裂了人们企图用来遮掩和逃避的掩体。
这次,大关变得软弱了。他两腿向前一弯,跪在地上,仰起头,咕嘟咕嘟灌了两口酒,然后把瓶子撂在地上,软软地说:“校长。是我不对。”
说完,他好像发了羊癫疯似的,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散发着猥亵的荡笑,他的嘴角浮现出轻蔑和麻木。
校长在楼道里呼喝着,震烁着,威风凛凛的,像个呼风唤雨、神通广大的天神。一双嫉恶如仇的眼睛里,闪烁着正义的光芒。看得出,在他的心里,充满着对像大关这样的学生的羞耻与憎恨。
“原谅我。”
“不可能。你已经被学校开除了。明天就收拾书包滚蛋。”
……
从校长信誓旦旦的言辞来看,我认定大关一定会被开除。
因此,当我得知大关没有被学校开除的时候,我像个因惊吓过度而导致精神受到刺激的病患。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心里有一种火烧火燎的被欺骗的感觉。我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眷顾。以至于直到第二天大关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时,我才能战兢兢地鼓起勇气来:
“你没有被开除,大关!你可以留下来。”
他不理睬我,仍旧收拾自己的东西。我看见,那些东西,那些书,新书、旧书,那些吃剩下的果壳、罐头,那些洗面奶、护手霜、肥皂、香皂、牙膏、牙刷,那些剪指甲、掏耳朵、垫鞋底、磨牙、擦脸用的小玩意儿,都像垃圾一样,被胡乱塞进一个棕褐色的麻袋里。我看见,他咬紧牙关,把那么沉重的一个包袱,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的头发乱成一遭,他的衣服褶皱不堪,他面上已是汗涔涔、涕涟涟、泪滚滚。他是那么落魄、那么执拗。
临走的时候,他只冷冰冰、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我已经被开除了。”……
我以前从未像此刻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这双黯淡、怯懦的眼睛中捕捉到什么讯息。他深棕色的瞳孔里没有一点光彩,只有逆来顺受地默然吸收一切所带来的黯然失色。他的一双眼睛已经那么苍老。眼睛下面,是一对半月形的棱角分明的眼袋。他脸上的皱纹没有很多,但每一条都清晰可见,丝毫不会被松弛的皮肤所遮掩。
我像是被人指使似的,说了一句在当年看来大煞风景的话。我立刻为这句话说出口感到后悔。
“这些年,还学习吗?”
他先是警惕地瞟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那种充满火药味儿的敌意。
“这么些年了……还提那些个混帐话干什么!”
望着他不自然的神态,不可避免地又让我想起了十多年前。
还记得他临走的那天。我一直送他到校门口。这一路上,我竟真的发觉,自己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几年来,我们在一起吃饭,一日三餐,餐餐不离,共同度过了很多平凡却珍贵的时光。这一路走来,我竟然完全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真的不了解他,也从未尝试过去了解他,甚至不屑去了解他。他回过头,冲着我微微笑了笑,这笑容,说不出的冷淡、凄凉。
“你回去吧。”
他扛着那个包袱,颤巍巍地往前走。他距离我越来越远。
“你要努力学习。”
听见我的呼喊,他猛地停下脚步,摔下肩上的麻袋。他回过头,远远的,我看见,他脸上的鄙夷和愤懑。一种积蓄已久的敌意,倾泻似的从他的身体散发出来。
“连你也……对我说那些混帐话么……”
这些话从他的嗓子里呜咽出来,咕噜噜的,已不成声。我似乎听见他的嗓子里在流血。我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不知道,他因何对我表露出如此水火不容的敌意。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我逐渐感觉,那才是我们之间应该有的距离。……
“你也……对我说那些混帐话么……”
一句话勾勒起我的回忆,多年前他离去的背影在我脑海中越发清晰起来。也许只有在那一刻,他才真正对我吐露了真实的想法。也许当我开口叫他“清高客”的时候,他就开始抗拒我了。那股敌意,大概也就是在那时开始萌生的。
“我只是……希望你能好。”我说。
他的敌意丝毫没有消退,“我哪里不好?我觉着挺好的。”他扬起手,擦擦嘴,双手在裤子上抹了几下,缓缓道:“我该走了。”
说着,他站起来,转身要走。
“大关!”我喊住他,“等等。”……
其实,大关没有被学习开除。当我们向校长询问的时候,他总是铁青着脸,矢口否认自己开除过大关。但大关自己,始终认为自己被开除了,拒绝来学校上课。我认为,是他自己把自己开除的。
大关走了以后,我有好几天没去食堂。大概是因为环境的影响,没过多久,我便从那种郁郁寡欢中解脱出来。再不多久,大关的印象逐渐淡出了我的脑海,每次想起他,唯剩下些许伤感。
冷清、静寂的晚上,偶尔会有人想起他,想起他带给我们的快活。
“大关,又在学习了!”
人们依稀还会哈哈大笑,虽然笑容里带着遗憾和惋惜。
“要是清高客还在的话……”
话每至此,所有人都陷入沉默,没人愿意再说下去,好像这里是语言的禁区。大概这是一件足以让所有人不胜羞赧的事情。
“他给我们带来过多少欢乐呀……”
楼道里没有人巡逻的时候,有人会假装成大关,模仿着做出那一系列夸张、怪异的动作,引来众人一片哄然大笑。
我又何曾没有笑?身在那种处境,我又如何能够不笑?
现在回味起,那余音未绝的笑声还阵阵回荡在耳边……
我喊住他。他回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你难道还是不想……推心置腹地和我谈谈吗?我们是朋友。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时常反思自己。很多年,我都在等这个机会……”
我看见,他警惕的目光变得松弛、柔软,黯淡的瞳孔又变得说不出的凄凉。他的视线和我的视线交汇,瞬间又移开。他用眼睛一遍一遍地打量着我,沉默了很久,几次好像要开口,却欲言又止。终于,他说了话:
“我……并没有怪你……”
他的眼睛里含着深深的忧伤。我能感觉到,此时此刻,我的眼睛,也带着同样的忧伤。
“大关……你真的认为,当年做的是对的?”
他的嗓子绷得很紧:“现在想起来,我真的是后悔……”
“现在、有没有认为……学习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看了我一眼。
“学习……实在是太重要了……这些年,我总结过很多。什么是学习?学习,就是掌握一种新的知识或者技能,并在不断的实践积累中,扎实、巩固和创新的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个人,终其一生,无论你对它多么厌倦,都难以逃过‘学习’这两个字。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漫长的旅程就开始了,从你开始学会感知,开始学会认知,开始学会自己说话,开始学会自己走路,开始逐渐认识这个世界的规则,开始学会独立生存……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你已经身不由己地走在了学习的道路上……可以说,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每个人都被深深打上了学习的烙印,人们所做的每一件事,也都和学习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安静地听他说着,不打断他。就好像十几年前,他不打断我一样。
“从某种角度讲,人们的一切行为,其本质都是学习。你说你在散步,散步是你对自己幼时学会的走路技能的巩固;你说你在打游戏,打游戏是你对自己的注意力、判断力、反应力等多方面身体机能的锻炼和巩固,也是对你自己的精力、体力的一场考验;你说你在唠闲嗑,通过唠闲磕,你不仅训练了自己幼时学会的说话能力和技巧,也在和他人的不断交流中,更深刻地认识世界,认识世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并积累和丰富了自身生存的经验;你说你在谈恋爱,在恋爱的过程中,你逐渐走进另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人的世界里,为什么你会爱他(她),为什么他(她)会爱你,为什么吵架,为什么分道扬镳,在这些过程中,你更深刻地认识到人是什么,更深刻地感悟到人类之间种种微妙复杂的关系,不仅加深了对人、对人类社会的理解,也更多地积累了生活和人际交往的经验。每个人从成长到成熟,,每时每刻不无在学习,只不过有的学习行为简单些,有的更困难,有些学习行为我们喜欢,有些我们不喜欢。仅此一点差异。”
大关开始讲话的时候很紧张、急促,气息不平稳。后来讲话逐渐流畅起来,呼吸也变得有节奏。我看着他侃侃而谈,就好像自己侃侃而谈一样。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舒畅、快活。
“原来大关也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笑着对他说。
“唉。这些话,我很早前就想说了。可是不知道和谁说……现在想想,这么多年,我好像只做了一件事。”
“是什么事?”
“否认自己在学习的事实。”
我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们又沉默了很久。
我想说一些鼓励他的话,又想说一些感谢他的话,可却不知道话从何来。
眼看着小店快打烊了。我说:“我们走吧。”
大关笑着说:“今天我请客了。”
我说:“当然你请。因为我什么菜也没点。”
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朗声说:“老板,结账。”不经意间,我分明又看见,他正用右手抱着左边的肩膀,一只左胳膊不停地在上空挥舞。尽管他的两只眼睛眯缝着,可那一脸倨傲的神态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他站起来,甩动、挥洒着胳膊,那样子,好像在挥洒着本来不存在的长袖。
只看见他的右足足跟儿稳当儿地踏着地面,左足好像腾飞起来似的飘到了半空中,甩啊甩,很久才着地。紧接着那清脆的一响,好像踏在了我的心房上,踏出了一个破裂的痕迹。
“咚!”
“咚!”
“咚!”
走出店门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见小店里传来了窃窃的笑声。那一刻,我听见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大概这声音来自深深的地下。声音虽然极低,却好像似曾相识。那声音,分明说道:
“温一碗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