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会点赞汇总我手写我心简书伯乐推文汇总

飞蛾扑火

2023-07-28  本文已影响0人  李岁岁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于庆山又抓了一个共党。

老周,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以于庆山多年的经验判断,这样的人一定是高层。果然此人被捕后,城中共党销声匿迹,鲜少活动。庆功宴上,于科长推脱了递来的一杯杯香槟,在旁人的推杯换盏中掏出口袋里的白酒,拧开,一饮而尽。他爱烈酒,爱烈酒自上而下划过喉咙,像燃烧的刀锋,令血与肉层层绽开的感觉。

“各位同仁,再接再厉。”于庆山举起空酒瓶,示意后重新揣进怀里,哒哒离去。仍是一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他手下的特务都说,他们科长捉摸不透。他工作能力极强,上级却始终不肯升他,好像要把科长做到地老天荒;科长面皮不错,但人到四十还没成家;科长总穿一身黑,黑帽黑靴黑风衣,不爱穿制服——多少人想穿那身衣服呐。科长这科长那,除了几个觊觎这位置的老人儿,特务科都对于庆山又敬又爱又怕。

当然,除了马东。于庆山是谁不重要,他给日本人卖命,这就够了。自己被安插特务科才多长时间,单线联络人就被捕了。那个戴眼镜的老周,说特务科还有一个同志,代号蝴蝶。马东心急火燎——只知代号,不知其人。如此一来,上不能达组织,下……自己就是下,孤军的卧底就是失明的鹰,变成一只无头苍蝇,没准哪天就撞上黑洞洞的枪口,一发子弹,尸骨无存。

但失明的鹰犹有利爪和苍穹霸主的气魄。马东当机立断:救老周、找蝴蝶。

阴云四起,鹅毛大雪打着旋儿落在帽檐上。

冬天到了。


科长办公室离刑讯室很近。因为那个被捕的书店老板,于庆山耳边总缠着隐隐约约的惨叫声,让他心烦意乱。

叫声渐渐小了。于庆山点了根烟,整张脸笼在凄凄迷迷的烟雾中,看不真切。

“没审出来?”他的声音略带沙哑。

“没有。这人嘴太严,迷幻剂也不好用。”

于庆山扣上帽子,皮靴和地板碰撞出令人胆寒的脚步声。

“我去会会他。”

刑讯室,血腥味扑面而来。一个人——不成人样,被挂在椅子上。于庆山一口烟喷在那人脸上——

没反应。

他下巴一扬,一盆水哗地泼醒那人,结痂的伤口因为一颤又被撑裂。于庆山拾起地上的眼镜,小心地戴在那人脸上,慢慢蹲下,饶有趣味的端详他失神的双眼。

“周先生,”于庆山嘴巴一张一合,热气拍打在那张鲜血淋漓的脸上。“您有文化,我们这些粗人是佩服您的。这些日子,您受委屈了。“

老周抬了抬脸。

”我们保证,只要周先生肯合作,我们不会为难您的家人……据我所知,周先生的母亲生了很重的病。”于庆山笑了笑:“先生放心,我们已经派人去关照老太太啦。”

老周的嘴艰难地蠕动,嗫嚅着,好像要说些什么。刑讯室的特务们屏息凝神,满怀希冀地看着,看着——

一口血痰落在于科长的脸上。

老周指尖的血水滑落,“啪”地在地上绽开一朵花。

于庆山缓缓站起,黑色风衣在摩擦下无力地呻吟。他轻轻拭去污垢,冷冷盯着老周。“你们都出去,我有几句私房话儿和周先生说。”

前门砰然闭合。

一束光从天窗洒下来,落在那血花淡淡的暗红色印记上。

“周先生,”于庆山脱帽:“你看过飞蛾扑火吗?”

没人知道那天于科长对老周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他再没让别人审老周。也许是科长问出什么了吧。他的手段多的是,不出声音、不落痕迹的刑罚总还是有的。

马东自是隐隐担忧。他相信老周不会出卖他,只是……

人性经不住考验,这他最清楚。他生在哈尔滨,长在哈尔滨,从小就生活在憧憧魔影之中。他亲眼看见,揭发他父母的,就是对门儿李叔,那个给他糖吃、陪他堆雪人的和蔼老头。

他爸被带走的时候,满身血污的李叔就站在他们身后,哆哆嗦嗦,不敢与母亲对视。年幼的马东在柜子里大气也不敢出,狭窄的门缝框起李叔丧家犬般的身影。苍茫一片,北风凛冽了青天白日。李叔用胳膊爬蹭着回去,眉毛胡茬儿上结了厚厚的霜,身后蜿蜒出一道暗红的沉默的血迹……

马东再没见过他——许是死了吧。

不会,老周不会。

科长办公室,于庆山依旧在吞云吐雾,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几分钟前,一个骇人听闻的电话打了过来。

老周越狱了。

昨晚的事儿。警察局警戒极严,科长出入都要出示证件,老周是被人带走的——

一定有内鬼。

有内鬼的结论不是一次得出的。近日针对共党的行动几乎全部落空——就像他们提前知晓一样。就连老周被抓也是因为宪兵队突然行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于科长很少大发雷霆,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但沉默的于庆山周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他的怒火从不燎原遍野、歇斯底里,而是沉沉弥漫,钻进每一个人的五脏六腑。压迫,诡秘,危险。

于庆山掐灭了最后一根烟,打断了冗长的汇报:“那天进出的人,都查了吗。”

老张嗫嚅道:“查了,只有隋股长……和您。”

科长眼皮一抬,老张不禁打了个激灵。

“属……属下没有别的意思。没有您的命令,我们……我们不敢查隋股长……”

“查。就说是我让的。隋晓华不配合,就是通共。”

“是!”

于庆山又突然开口:“老张。”

“科……科长。”

“有些话,最好就别说了。祸从口出啊。”

“……”

“就当给你提个醒儿,走吧。”

“是……科长。”

老张的脚跨出办公室的门,踏实地踩在地上,才庆幸真真切切地捡回了一条命。


    “老周已转移,目前安全。一月18日晚八时,马迭尔餐厅接头。——蝴蝶”

马东摩挲着枝条,思绪万千。信息的可靠性毋庸置疑,从格式、纸张到传递方式、地点都正确。看来蝴蝶知道马东。

老周安全,马东自然又惊又喜。但蝴蝶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怎么知道他的?……

纸条在火焰中舞动,扭曲,诡谲的火舌舔舐着一片片焦黑。纸灰纷飞,悠悠飘洒,不在意归宿。

“小马!”老张走进。“明天有个任务,科长让我带上你。”

“哦……”

“多半是考验考验你呗,好好表现哈。”老张笑笑,环顾四周,又压低声音:“……最近在查内鬼……他又是那个性子,疑心病那老重……你明天可得使点劲……”

“那……明天啥任务?”

“不知道。又是日本人直接下的,科长都不知道。”

“嘶……我怎么老觉着日本人对咱科长有意见呢?”

“听说科长家里有个亲戚……是共党……”

“啊?”

老张皱着眉连连摆手,惊慌四顾,又把声音压得更低。

“……日本人八成是信不过他,但你就看科长那样,能是共党?反正我不信。”

“我我我……我也不信……”

“行了,别老打听那么多,祸从口出啊。”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啊?”

“跟科长学的。”

“啧啧啧”

两人勾肩搭背,以一支烟结束了闲聊。袅袅余烟中,又一个人窃取了于科长那些“秘密”。

一月十七日晚,哈尔滨——

几道黑影游走在大街小巷之间,不约而同地潜向同一个方向——那座雄伟瑰丽的教堂,很快就会充斥着不属于这里的枪声叫声,鲜血轧铄圣洁的墙壁,唱着颂歌的天使四散飞逃,或被一颗子弹击碎,戛然散作几片雪花,纷纷落下。

街道转角处多了几个烟贩茶贩,还有一对挽手漫步的情侣——纷纷暮雪中,浪漫至极。

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宁静。

远处传来汽车轰鸣。轮胎卷起飞琼碎玉,缓缓停下。

“科长怎么来了?”

一双皮靴踏在雪地上,积雪无力地呻吟:吱吱,沙沙。

雪一直下。

教堂里,人群熙熙攘攘。“砰”地一声,一只吊灯应声碎裂。男女老幼尖叫着,拼命跑向大门。

“都不许动!”

又是两声枪响,惊恐的表情在脸上定格,人们霎时失语,一片鸦雀无声。

死一般的寂静。

特务站在门口,月光被无情地拒之门外,空气冷冰冰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从车上被拽下来,带着皮手套的手一推、一松,年轻人”扑通”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满身血污。

马东突然一阵眩晕,年轻人蜷缩的身体和他记忆中的身影重合,那也是一个雪天。

都是叛徒,马东狠狠咬住下唇,血腥味弥漫开来。

“好好认认,哪个是共党?”老张厉声发问。

年轻人机械地抬头,睁不开的眼睛艰难辨认,一圈,两圈……

“那,那个……格子围巾……”

格子围巾只剩下了一角,它的主人从后门飞速隐去。

“追!”

黑夜是绝佳的掩体。特务畅通无阻地穿梭,如鱼得水。天地间偶尔回荡几声渺远的枪响,便又是踏雪的沙沙声。

马东神色冷峻,其疾如风——他太懂得如何伪装了。

前方突然闪过一个人影。灰色格子模糊成一道烟。他本该追,但已迈出的腿硬生生被拽了回来。

那张一闪而过的脸,他看了三十年。

父母双亡,他被赵叔拉扯大,是革命导师,更是他爹、他娘。望着远去的背影,他万蚁噬骨一般的疼,疼到分不清是理智还是情感叫他不要开枪,亦或两者都是。

但在理智和情感之上,还有第三种准则:本能。

特工的本能使他想起受训时,教官问他的话:

“值得吗?”

值得吗?带着叛徒的烙印活下去,余生都煎熬在无边的罪孽中?

所有的所有都在万分之一秒内浮现又消失,马东转过身,抬手,拉枪,扣动。

一颗子弹劈开气流,贯穿膝盖,老赵踉跄倒地。格子围巾无力地松开,瘫在雪地上,一朵红色的花在绽放,在纯洁的白色上开得妖艳,开得靡烂。花瓣融化白雪,吞下几片想补救,却姗姗来迟的雪花,呵,徒劳。

所有人都看到了,马东开的枪。

天地重归寂静,尽显苍茫。它无力地挥洒纯洁的雪白,是对世间不平的控诉。

雪下的紧。

马东对这种事是早有预料的,他是周瑜,未来还会有无数黄盖。那么多特务,老赵终究逃不出。与其倒在敌人枪下,或许……

只是他没想到,第一次把枪口对向自己人,竟是要子弑父。嘴里的烟只剩短短一截,马东摊开手,把烟头死死按在手上,于神经末梢发泄无处释放的痛苦。人类最原始的痛感使他颤抖,他垂下眼,嘴角脆弱地勾起。那是笑?他分不清。多少年后,烫伤会被时间洗成淡淡小小的疤,而老赵的血,纵使洗成绯红,也会在淡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

如何消夜永?

马东不得不佩服于庆山。烈酒的确是绝望的避难所。借酒消愁,多么畅快啊。可马东觉得差点意思,燎原的愁是浇不灭的,得扑,得泼,得用尽全身力气,以血肉之躯在火里翻滚,和野草一起化成灰——像飞蛾扑火。

这就不叫愁了。愁,使人想起闺怨、想起秋、想起情,都是淡淡的。这是刻骨的痛。于庆山经历了什么呢,马东想。爱喝烈酒的人一定有什么执念吧。是不是年少时哪个爱而不得的女孩……

马东躺在沙发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小马,今天咋来这么晚?”

“嘿嘿,昨天一高兴,喝多了。”马东讪笑道。

“你呀,可是立了大功了,枪法也准,当时哥几个都在,谁也没敢开枪,万一给人弄死了个屁的了。”

“运气,运气好,嘿嘿。”

老张狠狠掏了马东一拳,笑骂道:“去你的,老子干了十几年,咋就没这运气!今晚科长请咱吃饭,说你必须去。”

马东心里咯噔一声。今晚……今晚要和蝴蝶接头啊!他飞快地思索着,思索一个不被怀疑的借口。

“今晚?坏了,我——”

“你你你,你啥你,科长叫你去,天大的事儿也得靠边站啊。要是他于庆山不满意了,嘿嘿,兄弟你看着办!”老张塞给马东一盒烟,意味深长地挑挑眉,转身离去。

马东觉得那奸笑实在是阴险。不用老张说,科长请一个小特务吃饭,小特务怎敢不去?等等,吃饭……吃饭……

想到城中最好的餐厅,也是特务科聚餐庆功的老地方,马东心中警铃大作——

马迭尔餐厅。

他和蝴蝶在那接头,接不上还是次要,万一他……今晚可全是特务。于庆山请吃饭,不知道有没有他?要是没有,一个没被邀请的特务只身来这么高档的消费场所,要多可疑有多可疑。TMD。马东暗骂,又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掠过。难道蝴蝶给他的情报泄漏了?或者……根本就是于庆山伪造的,来试探他?那就代表老周已经叛变,蝴蝶和他早就该死了……又或者老周没叛变,于庆山只知道有个蝴蝶,便写了个纸条试探每一个人……或者只是无意……

马东越想越乱,简直想一头砸进墙里。

得去——冷静后的马东下了决心。这大概率是巧合,如果是试探,那就更必须去。

马东心神不宁,这样的一天过得很快,转眼夕阳已经沉沉坠下,好戏就要上演。雪片簌簌哗然,听起来像利刃出鞘,一片金石碰撞的肃杀之声。

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于庆山。拿烟的手指有些颤抖,他想让心中的积郁随烟雾飘走,可烟雾最后还是打着转儿在他身边盘旋。他抬头看了看表,七点半。

“来人!”

警卫走进,一个标准的军礼。

“备车,马迭尔餐厅。”

月色下的雪,没有一丝杂质。空气里的冰冷仿佛来自遥远的彼方,带着一点国仇家恨,还有细微得难以辨别的骆驼铃声。马东匆匆地走着,皮靴的缝里夹着丝丝残雪。他突然感到孤独。凛冽天宇下,他心中的苦楚不屈又与何人说。

但只是一瞬,马东瞥向街角冻僵的小乞丐,还有他身边老人灰紫的赤脚。

革命者不需要孤独。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热血可以温暖或惊醒几个人,他们把所有的荣耀与辉煌放在历史的车轮下,然后决绝地转过身冲向漫天火光。马东停下脚步,自眉心向里渗开一抹清明。

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

马东将手绕到颈后,解下围巾,覆到小乞丐身上。这或许能救他一命。

一月十八日晚八时,马迭尔餐厅——

特务们早就到了,都是一个比一个狡诈的骨干力量。于庆山的饭,可不是谁都能吃的。这里有昨晚参加任务的,还有隋晓华这样的“老人儿”。他能当上特务科的二把手,背后的日本人功不可没——关东军总司令武藤信义,是他老丈人的表亲。妻子几乎包揽了他在特务科的所有工作,而他也成了日本高官的眼线。在特务科,于庆山的一举一动都由他上报给日本人。名分上的股长隋晓华已经是跳出三界外的存在——于庆山总也升不上去,多半是这个圆圆眼镜的小矮子从中作梗。

“立——正!”警卫跑过来,把枪一挂。

几排黑风衣齐刷刷地站起来,即使是摇摇晃晃不情愿的隋晓华。

于庆山下了车,不疾不徐地走进大厅,一耸肩,身后警卫连忙接住掉落的大衣。

“坐吧。”于庆山掏出随身带着的白酒,示意警卫倒进杯里。特务们窸窸落座,不发一言。

“昨晚行动非常顺利,大家都有功劳。不过要说最大,当属马东了。”于庆山看向第一桌,马东连忙站起,接过旁人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多谢科长栽培。”

于庆山沉吟片刻,脸色渐渐变得凝重:“大家也都知道……最近在查内鬼。各位都追随我于某多年,不管是这阵子还是以后,要多多出力啊。”

于庆山环视一周,头一仰,烈酒入肚,又徐徐踱到马东对面,落座了。

乐声响起,庆功宴开始了。马东深知这是套情报的大好时机,怎奈自己偏偏是主角,该死的。

于庆山还是坐在他对面。马东郁闷,又不知蝴蝶在哪,只得闷头扒拉饭菜。

正当扒饭时,马东感觉科长在看他。猛抬头,他在出神。

是错觉。

便又扒饭,暗中竖起耳朵,窃听隔壁桌的谈话。

突然,那种感觉又来了。他再度抬起头,正撞上于庆山的目光。

这次不是错觉。

于庆山眼睛微眯,眼角隐约的细纹为他增添了几分老道。薄唇紧抿,下巴、两腮长着短短的胡茬儿,轮廓棱角分明。整个人端坐在那里,像一座黑塔,塔顶还缭绕着阴阴雾气。他正看着——不如说审视着马东,发现对方怔住的脸,不禁勾起嘴角,轻笑一声。

马东不知所措,只冲着于庆山讪笑,慌忙起身向卫生间走去,正撞上酒过三巡的隋晓华。马东灵机一动,跑上前去:“隋股长,您醉啦?”便伸手挽扶。

“没……没没。”隋晓华胡乱摆手,镜框垂到鼻尖,晃晃悠悠。“小马我跟你说,就…就听我的,他…他于庆山我还不了解?刚才那话啥意思,嗯?”

“这……属下哪知……”

“就是说咱一个也别想跑!……内鬼就在咱们之间……嗝……去他的于庆山……我哪不比他好?人到四十还打光棍,不是生理有问题就是心理……有问题……”

马东苦笑,这人实在不适合喝酒。“我扶您回去吧。”

“唔……好……好……”

马东架起隋晓华,一步步向外面走去。帮他艰难落座后,马东才带着一身酒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马东。”

马东抬头。于庆山的眼神有些迷离,带着皮手套的手在招他过来。

不是吧,特务科喝醉的表情都一样吗?

马东心里无奈,只得起身,脸上照旧堆着笑。“扶我……去厕所。”“诶好嘞,科长慢点儿。”马东刚架起于庆山,他就断了线似的,“哗”地瘫在马东身上。

浓郁的烟草味卷席了马东,还带着淡淡的特别的味道。他说不上来,但很喜欢。那味道有一种苍凉,使他想起了故乡天空掠过的雄鹰。下面是苍茫雪原。旋风忽起,雄鹰在夕阳昏黄的光影里摇摇欲坠。

马东尽力抓着于庆山的小臂,下蹲,想把他扶得再稳些。如果忽略那些扎脸的胡茬儿,扶他可比扶隋晓华容易多了——身材高大,宽肩腰腿窄还长,只要马东身子再低一些,就根本不用使劲儿,只让这个竿子处长斜杵着就行了。马东暗喜,抓着于庆山的小臂向厕所蹒跚去。

进了走廊,于庆山的头垂得更低了,几根发丝拂在马东脸上,痒痒的。

转角,于庆山半张脸都埋在马东肩上。马东走着,突然感觉肩上有异动,还隐约闻到一丝酒气。

“饭店……到处是窃听……”于庆山闷闷地开口,声音仍旧低哑。“别回头,我没醉……隋晓华……不是善茬儿……别信他的任何话……”

马东怔住,脚步没停。

“你回去,记住,窃听。桌子下,椅垫里,吊灯……都有。“喘了口气,于庆山嚷嚷起来:“要……要吐!给我回去……接水……”猛地推开马东,踉跄进了厕所。

马东一时怔住,大脑飞速运转。往回走着,临近转角,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宴会乐音渐渐清晰,眼前的觥筹交错明晃晃是黄金黯然,泣血海洋。

于庆山呐,他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真打算栽培自己了?

马东扒拉着饭,夹给老张一块海参:“科长以前喝醉过吗?”老张瞥了他一眼,夹起来砸吧砸吧嚼了。“没有。”

“从来没有。”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小马,上车啊!坐我车回去吧!”

“哦,等……”

“马东!”

于庆山拍拍他的肩。“今晚坐我车回去。老张,你先走吧。”

“是,科长……”

马东清楚地看到,老张转过头的那一刻,丢给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几乎要疯了。

关于于庆山,马东一时很难说清。他恨他,是关乎大义的恨,任何事都无法改变。但他的气息又是那么熟悉、安全,以至于有些伤感。是气息,不是味道。那是一片雾一样的东西,朦朦胧胧。风铃可以捉风,但捉不到气息。

司机拉开车门,马东跟着于庆山钻了进去。“砰”地关门,车子轰鸣起来。

于庆山摸出打火机,咔哒按下,嗤地跳出一束橘黄。火舌跳动着,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偏头,嘴里的烟凑上去,悠悠飘出一缕白。他轻叹一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马东决定也不说话。

车子行进半程,慢慢减了速,跟在队伍最后。

于庆山立刻察觉,睁眼开口:“隋晓华呢?”

“第二辆。”司机摘下帽子,整了整衣领。

于庆山转向马东,脸上的冷漠变成了平静。

“你看过飞蛾扑火吗?”

旋风忽来,扬起的雪似粉如沙,在地上徘徊。

马东的世界一片惨白。

哈尔滨的冬天,寒冷又漫长。下了几天的大雪堪堪停了,寒气砭骨。

于庆山披着貂皮大衣,漫步在积雪覆盖的内院里。左边是老张,右边伴着刚升任股长的马东。

白雪如此纯净,可以遮盖黑土上的一切罪恶肮脏。在这被高楼围着的四方地上,天空格外旷远。雪片笑着,跌落下来。

于庆山伸手接住一片,看着它慢慢消融。“又下了。”他抬手掸了掸肩上薄薄的雪,趁着回头看了马东一眼——他的睫毛上也落了两片。于庆山点根烟,眯着眼睛道:“小马,都说你有文化,给我们吟两句诗吧,”又偏头,看向满脸疑惑的眼前人,轻笑一声。

“就吟这大雪。”

马东和老张面面相觑。于庆山,向来是和风花雪月不沾边的。

“勉强背得几句前人作的,要我自己……”

于庆山没有说话,只是沙沙的踏雪声——也是一种回应。

“有这么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梨花?”于庆山唇角勾起,透出一丝轻蔑。“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梨花。我知道,古人咏雪是爱带上花的。什么腊梅啦……可你们两个,谁在东北见过腊梅披雪?”他喷出一口烟,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抹悲愤。“那东西在东北活不了。这些古人,几个能想到,他们口中那么诗意的雪竟是能杀人的。就那么活活冻死,死的时候身上一丝不挂,跟狗一样就扔在路边……”于庆山喘了口气,眼神重归平静。

“什么是雪?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雪花飘飞,是亡灵在奔走呼号。是雪,是血。马东默然。

于是纷飞到二人脑袋上,一刹白头。

“老张你先回吧,我和小马说点事儿。”

空旷的雪地只剩下两人,于庆山扔了烟头,长舒一口气:“你觉得……老张可以争取吗?”“也许。他这人不错,就是觉悟还不够……”

话音未落,一抹亮突然闪过,消失在马东的余光中。

五楼第二个窗口,那是瞄准镜的反光。

马东猛地一怔,随即飞快护在于庆山身前,按着他的肩膀就要卧倒……

“砰!”地一声,于庆山胸口一热。他摸了摸还在跳动的心脏,不是他的血。

是马东的。

一颗子弹贯穿了马东的胸口,鲜血喷在身前人的胸膛上。

于庆山呆住了,本能地勾起瘫下去的马东,看雪花飘在他额头上,不再融化。

马东望着斑驳的天空,消逝到最后的意识停在了那个雪夜。

“你看过飞蛾扑火吗?”于庆山平静地问马东。马东全身卷过一场寒流。

“我只看过蝴蝶扑火。差不多吧。”

“错。有的飞蛾可以活到冬天,顶着风雪起舞。而蝴蝶无法在寒冬生存。”

“但我见过这样的蝴蝶。”

马东说完最后一句话,近乎呓语。

“我叫于庆山,是组织安插在特务科的秘密情报人员。这是司机小张,也是我们的同志。”

马东一言不发。

于庆山把手放到他膝盖上,往日的阴冷不见踪影。“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

“我接受。”马东抬起脸,握住于庆山的手。“于庆山同志,我完全接受。”

他的眼睛里只余平静与欣慰——他找到了蝴蝶。

“老周是你放的?”

“嗯。他们暂时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这位小张……咱们的人是不是有点多了。”

于庆山摇摇头:“万一……万一有人暴露,还有俩,可以互相照应。”

小张又将身子往前探些,青涩又警惕的眼神打量着马东。奇怪,马东突然不自在。

“还有,小马,我希望你不要恨我。我身边的那些特务,都是隋晓华的人,他们时刻盯着,我……我没办法……”于庆山的语调有些悲哀。“不必要的时候,我不会开枪。”

他握上马东的手,眼里尽是悲辛。“我们的任务,就是万将功成一骨枯。可你想想,当初为什么参加革命?还不是……”

“老于。”马东松开汗津津的手。“我都明白,我不后悔,也不恨你。”

于庆山的眼睛在帽子后的阴影下闪闪发亮。马东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这眼睛烧着他,像两团火,要熔尽冰雪,烧出一个春天。

马东看着这双眼睛,最后一抹意识也彻底消散,冰霜在眼底凝结。

一双亮晶的眼,漫天飞雪,太阳从云里跃出——这是他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于庆山看着马东被匆匆抬进医院,高大的身躯被框在大门前,背后是无垠的天空。他坐下来,两行清泪滴到雪地上。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朵世间最孤独最绝望的红色鲜花。

阳光普照大地。多好啊,他想。多少故事在现实的风雪里湮灭。那旋转着升腾的,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你怎么就倒在了天亮前呢?


马东再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屋顶。他看了看窗外,除了树还是树。他想起身,胸口的剧痛让他不得放弃,同时带出一声闷哼。

门被推开,看清来人后,马东才确信:自己没死。

“老……老侯?”

老侯放下水,惊喜地走过来。“你醒啦?”

“我……我不是……”

“简单来说,你命大,没打心脏上。”老侯两根手指头凑在一起:“就差一厘米啊。”

“那这是哪?于庆山呢?”

“他?当他的科长呢呗,”老侯轻叹一声。“这儿是小兴安岭,他让我带你住这儿的。你在特务科那就是个死人。医生把你抢救过来后,消息就被老于封锁了……”

“他把你送到这深山老林来,让你好好休养,然后离开这里。”

“为什么?我明明……”

“他有他的道理。再说,人家是你领导。”

“什么领导不领导,组织批准了吗?”

“你还别说,真批准了。”

“……”

杯里的水圈圈漾开。

老侯走了,马东望着窗外的树出神。自己挡那一枪,真的是为了任务吗……

他说不清。

马东叹了口气。他们甚至都没有正式道别。总会再见的,他想。在硝烟散尽的某一天。

春去秋来,马东经历了八场大雪,可哪一次也没有那么大,像他们并肩吟诗时那样大。抚顺战犯管理所所长马东同志看着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士兵或军官,五味杂陈。这里不乏他曾经的同僚。现在看见他,有的苦笑,有的咒骂。

老张是前者。当马东在名单上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抬头望去。正对上老张错愕的目光。原来老张在特务科只是混日子,没几年就辞职了。他说,他该赎罪。

“小……”老张突然闭了口,垂下头:“所长同志。”

“老张。”

马东递给他一根烟,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那让他惭愧。

老张是个挺好的兄弟。

“于庆山怎么样了?”

老张嗫嚅着,下了狠心似的开口:“死了。”

马东的手一颤,没摁开火。

“他的司机告的密,就是……叛变了。日本人啥都没逼出来,直接杀了。”

他没敢告诉马东,于庆山受尽了多少酷刑。他是被人抬上刑场的。

马东没说话,转身走了。只是猛抽烟,就像多年前的于庆山一样。他找到一块石阶,坐下,放声大哭。哭得纷纷暮雪不敢落,摧心断肠。

第九个冬天来了,大雪飘在宛如雕塑的马东身上,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他侧过头,看见于庆山披着大雪在对他笑:“都说你有文化,给我们吟个诗吧。”马东的喉头一紧,模糊的视野里,于庆山嘴巴一张一合:“就吟这大雪。”

他伸手触碰,于庆山的身影随即纷飞,冰冷的雪花落在指尖。

就吟这大雪。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番外

刑场——不如说只是一个草垛,于庆山瘫在地上,但努力地挺直腰板。他的十指指甲已经没了,牙床上空荡荡。身上的伤口早已结痂,十指尖是一片紫黑夹杂着一点脓黄。

隋晓华玩味地看着于庆山,披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科长制服。“老于,现在说还来得及。”他扯下皮手套,背手缓缓走近,在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他忘了,现在的于庆山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发出含糊的音节——隋晓华亲手拔掉了他的牙齿。全部牙齿,一颗一颗。牙齿和铁盘的碰撞声至今还在刑讯室回响。

作为回答的沉默让隋晓华恼羞成怒,愤愤一挥手,一片金属碰撞的唰唰声,几把上了膛的枪口对准于庆山,扳机上搭着一根根磨出茧的食指。

于庆山忽然抬起了头——他微笑着,抬起往日高昂的头颅,眼底尽是蔑视。隋晓华的矮矮背影在他眼中急剧缩小。枪响的一刻,他的眼里只有无尽的碧落,和挣扎着开放的一支蝴蝶兰。

林中鸟雀惊飞,树叶簌簌落下,仿佛天女洒下的片片纸钱。

一只灰鸟盘旋不去,一声悲鸣,扭头冲向天际。

隋晓华把手套扔给小张,带着一队人沙沙离去。张志合,前中共地下情报人员,捏着手套沉默不语。

他立了大功呢。

老张走在队伍最后,回头瞥了一眼,掩不住的厌恶与憎恨。

一个懦弱的英雄。乱世一朵飘萍——只能随波逐流。

小兴安岭——

马东笔尖一顿,洇出一个黑点。大脑一片空白,随即闪过那个身影。

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他了,马东索性搁笔,走到窗前。为什么你突然出现呢?

远山起起伏伏,像思念。于庆山突然掠过马东的脑海,那神情像濒死的喜马拉雅鹰,没有狼狈,只有悲情的决绝。

马东抬头远望,一个黑点由远及近。他眯起眼睛——是一只灰鸟。

灰鸟盘旋,停在一枝蝴蝶兰边。一灰一赤,像杜鹃啼血。

马东心头一触。

春天回来了。

春天,蝴蝶也要飞回了吧,像是一夜之间。

我等你回来,在硝烟散尽的某一天。

END.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