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读书笔记 Chap 19 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2)
老范
这个片子剪完第一版,又出了事。
每次看粗编的片子,老范都紧张得把机房的门从里边插上,不许别人进来。死盯着我,只要我看着监视器,她就敏感得像一只弓着背的猫,头发都带着电往上竖着。
她就是这样,婴儿肥退后,早出落成好看的大姑娘了,还是绝不让人看她不化妆的样子。
看这个片时,我面无表情,素来如此。
看完,我转头说了一句,“把采访记录给我看看。”
她就炸了,“柴静,你太不信任我了!”“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多好,我什么时候牺牲过你的采访?”
我心想,这跟对我好不好有什么关系?这是业务讨论啊。
她翻脸了,一副我受够你了,我不干了的样子。
我回家路上气恨得直咬牙,喉咙里又辛又酸,心想,爱走走,等将来你吃亏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承认问她要采访记录确实是对剪辑有不满的地方,但我心想,是因为你的节目好,所以我才用不着刻意表扬你呀。挑点你的错,那是因为我比别人,对你更负责,希望你更好。
我俩都打电话向老郝投诉,她两边劝,也没什么用。闹到不可开交,往往要靠小红出面调解。
我在他面前脾气更大了,“我就奇了怪了,这么点小事,就跟我过不去。”
他说,“没人跟你过不去,只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我不吭气了,他从来不指责我们中的谁。有次说起小时候家事,他家三兄弟,母亲承担生活重压,脾气暴躁,常常打他们。
他说,“每次她发火我都害怕,立刻认错。”
我以为小孩子怕挨打。他说,“我怕她生气,气坏身体。”
我用那个口气对老范说话,还有个原因,是觉得她素来没心没肺,跟谁都嬉皮笑脸。小甜嘴儿,爱热闹,一点点大就跑到工地上找个铁棍子拿手里,对民工大叔们说,我给大家表演10个节目。
用同事的话说,10处打锣,9处有她。
我送她一副蓝宝石耳环,挤地铁被人扯下来,耳垂立刻豁开。没两天看到她,我拨开头发赶忙查看伤口,耳环已经在刚愈合的洞上悬着了。所以我对她,比起别人格外不留心,觉得她皮实,怎么都成。
有次我们在宾馆坐电梯,我突然发现她恶狠狠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特别狰狞。
我吃一惊,她平常从来没这表情。
后来才发现,每次路过镜子,她唯一的表情,就是这副仇恨自己的样子。
拍照片上内刊封面时,她的大多数巧笑倩兮,只有一张,是她当时看见了镜头上的倒影,立刻怒目而视。
结果她非要选这张当封面,还跟老郝急眼,“你们爱选哪张,随便吧。”
我俩才知道,她是认真的。她认为真正的自己,就应该是镜子里看到的那样,苍白忧郁,自怨自艾。
做宋这期节目时,他让那些抑郁症的孩子看自己手臂上的伤疤,一副“我也有过青春期”的悲壮。
我一开始当笑话听,后来有次看过她的胳膊,抽口冷气,气急败坏。
小红对她只是溺爱。只有我问他,他才说,“范的内心其实有一部分挺尖锐的。”一副心疼的口气。
他不责备她,也不要她改变,只是过马路的时候,轻扶着这姑娘的胳膊,因为她永远在打电话,完全不顾来车。
宋的爸爸又跟儿子闹矛盾,“我想得太简单了,我认为儿子应该怎么怎么着….”
另一位前来治疗的家长说道,“不光是简单,不光是家长,不管任何人,你去告诉别人应该怎么样,这就是错的方式。”
我就错了这么多年。
这话说得多好,我回去还写进日记里了。道理我都懂,但只要落到我身上,工作中一着急较真,碰到自己认为非得如此的时候,就免不了疾言厉色,而且一定是冲自己最亲近的人来。
做节目时老范吵不过我,就从宾馆出走,雨里头淋着,哭得像个小鸭子。
我给她发一短信:吵不过可以扭打嘛,冻着自己多吃亏。
过一会儿收到短信,说:我在门口呢。没带钥匙。
门打开,我一看头发是湿的,小卷毛全粘脸上。去洗手间找条毛巾给她擦头,“好啦,我错了。”
她哇一声哭了,我只好尴尬地拍着她背。
哎,这辈子认识她们之前,我就没说过这三个字,说不出口。现在才知道,搞了半天,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三个字。
她让我最难受的,不是发火,也不是哭,是这事儿过后,就一小会儿,她脸上还挂着哭相,眼睛肿着,天真地举着一只大芒果,趴在我床边,一起看网上有趣的事儿。
还自言自语,“你说这会儿,心情怎么跟刚才特别不一样呢。”
我事后问她,“你干嘛这么脆弱啊,这只是工作么。”
她说,“因为我在意你啊。”
没人用这法儿教育过我,我当时噎住。
我每每和老范吵架,分歧都是,她时时处处要为我们采访的人着想、开解,而我担心这施于情,不够冷静,觉得工作应该有铁律,必须遵从,不惜以冷酷来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