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杂记

比日入梦，常归旧宅。儿时所识亲旧，依稀目前，虽梦中知其为梦，醒，意终不能平，遂作文以记之。

文州南十里，有村依河而立，村之东有瓦舍三椽，先祖父壮时所筑也。庭前小径，皆青砖黛瓦铺成。雨霁云开，水润苍苔，长虹与流潦相辉映，风摇树影，不知身之在水在天也。屋后短巷，夏则南风簌然有凉意。或持团扇卧竹簟间，白鹅对影绿波中，蝉音如诉。

先是，余七龄时，杨氏母来归，未几父与祖父母异爨而炊。余养于祖父母。西厢一椽，余与祖父母居之，中堂及东厢二椽，则归吾父矣。西厢与中堂故有一门相通，至此缄之如墙，出入必东绕后院矮门也。亲友来访，初不知前后，至夜黑云翳，荒草没膝，茫然难辩路径。七口之家，瓦舍三椽，鸡犬不相闻几一纪也。

庭前不十步，有白杨四株，粗可盈怀。夏则密荫如云，秋则积叶成毡。犹至冬时，北风贴地而呼，冰凌满枝头，锋寒若剑。忆一夕宴族中长者家，归，夜半阑矣。乱步飞琼里，耳际铿然有玉碎声。雪中叩柴扉，木音未落，闻先祖父卧中疾呼曰：恒恒耶？盖未眠也。院中有柿树一，亭亭如盖，余幼时先祖父所手植也。先祖父故有嗝疾，土方云柿梗汤可愈也。每疾发，辄气逆不能语。余掾而摘之，俯仰有奇效。时过境迁，今树本已供柴薪矣。宅之西墙，则伯祖父所居也。西邻而再，则先仲祖父之宅也。炊烟一脉，謦咳相闻，每隔墙呼与语。而今仲、叔之祖相继而殁。昔日血亲，今成荒冢，悲可言哉？

东邻有寇氏老而鳏，性勤而洁，几案之井井，有甚于妇家者。每寝晨，必饮水一瓯曰：此治百病也。一日天大暑，日中呼余曰：适过东畴，有瓜大如盆，盍摘之消此盛暑耶？余欣然与往。甫至田中，则主人至矣。寇氏老奔弗及，为主人所执，余则逸也。途中回望，犹指天画地，与主人力辩之。至家未久，寇氏老抱瓜来，尚气吁吁挥汗不止。怪问其故，始知主人因问逸者谁家子，对以先祖父名讳，遂赠瓜使其归。及长，每语此，相笑而失声。后以病卧床中，先祖父往视，执先祖父手泣至不能语。去岁一晤，已瞀不知人，未几殁焉。

日月不淹，木兰与宿莽何及。昔孔子伤流水之易逝，皋鱼感风木之不待。李陵陷匈奴，及见苏武，且歌且舞曰：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王阳至九折坡，后人以为孝子。岂今人之不勤，犹有不逮于古人乎？

乌飞兔走，倏忽行复十年。去岁老宅悉为平地，木立瓦砾中，忆中已不辩旧径。追思过往，恍然如梦。恨昔年游戏二老膝侧时，不知人间尚有生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