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传奇》第三十六章 挫骨扬灰
目睹法场血腥一幕，千屿迷失在千千万万的众生中，一边是多年未见的养母，一边是亲切的南洲，她不能理解自己的处境。幽灵似的无相，步步紧随着她，等待她落网，也等待她陨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夜里千屿痛醒了三四次，左肩有什么东西要出来，连牙关的神经都撕扯着。
小屋里冷冷清清，大概还在平海城，桌上有饭馆打包的饭菜。床角也有一壶在煮的药，屋外有叮叮的响动声，日色明媚，将到正午。
她想翻身起床，却只能颤巍巍地挪一挪胳膊。
动静消停了，无相从外面冲进来，一见她醒了，还想起来，赶紧摁住她。
“躺好，血流出来就完蛋了。”
千屿怕他，瑟缩地往后躲，她讨厌这个人。
“你不用怕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无相起身，将壶里的药倒进碗里，“这是我在平海城住的地方，比不上王宫奢华，照顾你还是可以的。”
“把药喝了吧。”无相将一碗黑色的药汁递给她，见她神色不安，“我不会害你的。”
千屿接过，瓷碗温温的，药大概很苦，她不想喝。无相以为她还在害怕，又说，“我是害过你。可是我不会像南洲他们一样，把你烧成灰。”
千屿疑惑地看着他。
“在大街上说那些话，只是气你。”
她仰起头将药水一饮而尽，空碗递给他，“你既然能解释，到底为什么。”
无相犹疑，接过空碗，眼神暗淡着，“我说过，我是羿族人，还是王的后裔。”
千屿面无表情，“所以呢？”
犹豫着，“可还有很多事情，我没有告诉你。”
“那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就因为我是羿族人，你就要纠缠我吗？”
他的脸有些扭曲，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接着他开始笑，笑得又令她害怕，“告诉你？我是可怜你！”
他猛地起身，想摔了碗，又忍着将瓷碗放在桌上，肩膀绷得紧紧的，“你没有经历我的遭遇，就不要觉得我是在纠缠你！”
脾气真是可怕。
说完，他出去了，屋外又响起了叮叮的声音。喝完药，千屿昏昏睡去，噩梦连连，陷入久久的黑暗。
再醒来已是半夜，脸上热乎乎的，睁眼便见无相给她擦脸。
突然醒来，两人相视，都有些尴尬，千屿吓得偏过视线，头往后退，结结实实撞到床板上。无相则抿紧了嘴唇，手上的动作却不停，解开她衣襟。
“你干嘛？”她还是有点自我保护意识的，知道那里不能让别人碰。
无相没好气，“你做了一下午噩梦，出了一身汗，没办法给你洗澡，只能擦汗。你要是能自己擦，我也不反对。”
显然她自己办不到，肩膀僵硬着呢。千屿干脆闭了眼，嘴巴抿得紧紧的。他冷冷一哼，“我才不是坏人！”
擦完汗，千屿以为他走了，睁开眼，他还是坐在床前，光线昏暗，也看不清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久久不动。
“他也给我擦过汗，就像现在这样。”他说的是无宴。
千屿偷偷瞧他的手，她害怕，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手指却覆上她的脸颊，轻轻地抚摸，“他照顾我，给我衣食，我以为他是真心喜欢我的。”
“他拔了我的骨钉，助我安全渡过失明期，之后赐死我，求我的骨灰。”
千屿屏住呼吸。
“魏峰国想我死，西岐国想我死，昭云国也想我死。我问他爱我吗，他说他爱过。可是他娶了别的女人。”
“我在那女人床上扔了一条蛇，她死了。那时我想，既然我得死，我也要他陪我一起死。”
手指游走到她的鼻尖，“可是你出现了。你引来了赤朦，他再次抛下了我。我，还爱他么？”
手指停在她的唇上，“你还小，你不懂的。看见赤朦把他撕碎，真痛快啊，解气，解恨。”
他的神情不似话里这般轻松，“他是死了，我呢？我要怎么活下去呢？”
无相好像哭了，又似乎没有，千屿觉得他可怜，又说不上来为何，只好道，“他不喜欢你，你可以再找一个啊。”
“都说了，你还小，懂什么。”语气里竟有种女儿家的羞涩。
千屿听得头皮发麻，望着黑漆漆的床顶，“我能问个事儿吗？”
“问吧。”
“你将我留在这里，是为什么？”这个问题，她算是鼓足了勇气问的。
那只微温的手又覆上了脸颊，小心地抚摸着她的鼻子，说出的话冷冰冰的，“你是我的筹码呀。”
“我将你交给南洲，保证他们不再追捕我。还要几座宅子和钱财，我要一生荣华富贵。”
耳朵一痛，“你不要担心，我不会虐待你。最起码，我不会把你烧成灰。”
他松开手指，人就出去了。千屿害怕，却又觉得他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在这样一种担心和恐惧中睡去，梦里都是血红色的帷幔和枯草。积尸满坑满谷，丧钟鸣彻天地。
南洲说不会伤害她，却将长剑挥向婉儿娘，脸朝着她，没有一丝表情。澜漪说去宫里辞行，回来带她去冥苍山找师父，却驾着马车匆匆回国，她跟在队伍后面大喊，那队伍越行越远了。远远地又传来一道声音，温柔的女声在耳边诉说，屿儿，你还有个哥哥，长大了要去找他……娘要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千屿站在苍茫的大雨里，那柔柔的声音越来越远，铁灰色天空像一只大手，将她无情吞没。
大雨倾盆，澜漪披了黑色大氅，凝立在烟雨深秋里。从清晨到日午，他站得都有幻觉了，仿佛听见屿儿小小地轻轻地呼唤着他，再细细凝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王子，该去参加国宴了。”
马车停在院子里，几片枯叶徐徐落在台阶上，沿阶流动的雨水将呆沉青褐的砖石氤氲成泼墨的纸画，几只青蛙小可指余，呱呱跳过他的脚尖。
澜漪踏上马车。斜斜的雨丝拉长了忧思，经过无数的窗台和热闹的街巷，马蹄疾疾，一路向前。
大哥，你也吹笛吗？无宴靠在他身边，摆弄着他的长笛。那时候无宴很小，没有入学，他也没有离开盘枢城。
跟在无宴身后的那个小孩，他不会忘记那张脸，大概是无宴新得的小奴隶，特别受宠。比起同龄的无宴，那个孩子似乎更沉重。
也更邪门。
春华堂里歌舞升平，莲珠岛国国君独尊东方，眉眼沉肃，嘴角有细纹。约比澜漪年长十岁。他刚进去，就见南洲急匆匆出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气愤。
他赶紧拦下。南洲意气难平，“这是本王的私事，还望魏峰国大王子谅解，恕不相告了！”
这恕不相告的事，便是莲珠岛国君以灭赤朦之法交换两名人质，同时要求降低双方通商壁垒。
两名人质还能是谁？
国君的动作比红亭想象的要快，她牵着婉儿伯母的手从天牢里出来的时候，裤子还是干净的，望着南洲那张臭脸，别提多开心了。
红亭和婉儿回到了下三街的此间有人客栈。郭子言受到了惊吓，说话颠三倒四，郭子容一言不发，坐在床头默默无言。
娘亲无恙归来，两人都欣喜不已。相互问了好，据说国君来了平海城，下令让他们立刻回国。
婉儿打点起行李，郭子言也跟着忙起来，郭子容有些茫然，望着娘忙碌的身影，说道，“娘，我见着屿儿了。”
一怔，“什么屿儿？”
红亭听见，急忙说，“三哥看错了。”
子容气愤起来，“我没看错！行刑的时候，屿儿看着我们呢。”
提起那一幕婉儿就心惊肉跳，“住嘴！别再说了！”
“娘……”
“我叫你别说了！屿儿要真活着，她就绝对不能出现在平海城！这群人会想方设法榨干她的血，把她烧成灰，再洒到城墙上去！你希望这样吗？”
子容不敢说了。倒是一旁的红亭有些讷讷，“伯母，我们那天要劫持的丫头，好像也叫屿儿。”
婉儿眉头紧锁，红亭继续说，“好像就叫千屿，从冥苍山下来的。她，是羿族人；骨钉，还没有除掉。”
郭子容一听，眉眼一亮，“对对对，我说的就是她！我早就怀疑她是屿儿了，可一直没敢确认！”
婉儿脸色一白，头晕晕的，“这事谁也说不准，叫千屿的很多，只怕不是同一个。”
这话听着耳熟，千屿自己也说过。郭子容不敢再言语了，也跟着二哥收拾起来，打完包，各自拎着行李出了街，往南走上一段，就到了南城港口。
大哥的尸首只找到了一半，烧成了骨灰，子容第一次知道人的骨灰不是粉红色的粉末，而是跟烧坏的瓷器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地残缺，剥落不了的大腿骨断成片片，头骨化了大半，能看得见牙齿。婉儿不敢看，心绪难平。子容将一块块骨头装进瓷坛，也许还惨和了别人的骨灰，谁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