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糕里的念想
不知从何时起,过年变成一只需要我这个家庭主妇拼命打气的瘪球。
直到年前腊月二十八,我家过年的“气”才足了。蒸年糕是我家最近12年里固定不变的乡愁食物之一。他的祖籍广西,我的祖籍福建,没想到中年在诸多分歧的基础上,以蒸年糕达到前所未有的统一。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小时候,在各自的南方奶奶家吃过一模一样的年糕,好吃极了!”我俩简直可以像两个戴红领巾的少先队员,异口同声地朗诵。12年前,我开始为安慰父亲的乡愁而复制福州年糕,从此年年不断,手作有瘾。
网络上的福州年糕配方写的清清楚楚,我买来糯米粉和大米粉,配猪油与红糖,开始照猫画虎。先把猪油熬化了,加入红糖,变成猪油红糖水,晾冷后和糯米粉、大米粉和面成团。苦于当时蒸锅小,每蒸一次三寸厚的年糕,要开足足三个小时的煤气。厨房水汽腾腾,锅盖被顶得直蹦极,我不得不用盆加满水压在锅盖上。锅盖被压住了,蒸汽憋在锅里爆发的轰隆声就更响了,好像里面藏着我小时候以为最烈性的爆竹二踢脚,随时要顶穿锅盖跳到空中发出刺耳的“咚!蹦!咚!咚!”
初蒸,我没有经验而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我全程躲在厨房门外监工,盯着那个呼哧带喘的家伙看,生怕有意外发生好及时通知大家逃命。等着等着,隔一个小时再添加水。它就是不熟,我干着急,不得不用筷子扎透年糕,留下无数个小孔好通气。三个小时后,筷子插进去,全熟了!赭石色的糕面亮晶晶的,嵌着红枣和花生,粽叶托底,像一朵秋天的野菊花。它那么厚墩墩,那么香喷喷,那么纯朴,那么甜蜜,像穿越时空而来。我小心翼翼地把年糕晾冷后,打包好让顺风快递寄给父母。不久母亲来电话说红糖糯米年糕真好吃,切片在锅里一烤,甜而香软,父亲非常爱吃。
第二年,我回父母家过年,特意寄回糯米粉和大米粉,计划当面做给父亲看,想要用他熟悉的故乡食物唤起他更多的记忆。没想到年关将至,当地人的年货早备足了,店家皆已关门。我好不容易敲开一家店买到散装的浅色红糖,于是蒸出的年糕是浅红色。父亲看了一个劲摇头,不认识这是什么。我又赶紧坐公交到城东的大超市,终于买到正宗深色红糖。年糕蒸出来,父亲眼睛一亮,闻了又闻,看了又看,笑成一朵花,然后重重点头:“对!对!这是我们福建老家的年糕!”我把年糕切得薄薄的,烤得软软的,父亲慢慢地嚼着,嚼着,眼泪流下来了。
他回忆年少时,隔三差五要去有老虎出没的南山砍柴,来回挑担走20里路。他最喜欢过年后去砍柴,因为祖母会给他带年糕当午饭。父亲入山前,把一大块红糖糯米年糕放在猎户家的灶台蒸笼里,拜托对方蒸饭时代蒸一下。当许多年后,父亲白发苍苍坐在离故乡4千里外的草原上,晒着高原上暖洋洋而又透明的阳光,念念不忘:“砍柴下山,又饿又累,一想起蒸笼里的年糕,我就有精神了。吃饱年糕,长了力气,挑着柴一口气走回家。”父亲眼睛亮晶晶的,透着兴奋与喜悦。
父亲脾气耿直不会迎合有权有势的人,被发配到没有红糖糯米年糕的荒寒北地生活、工作了三十年。他退休以后回到福建老家继续工作到73岁,才真正“退休”,再次回到内蒙家中。他住在母亲的机关大院里,无朋无友,郁郁寡欢,不久他患失智症,且逐年严重不能自理,2021年10月去世。
父亲那么多年,从未在内蒙家中做过年糕。我猜,计划经济时代,当地不供应糯米和大米;我猜,即使后来粮食供应充裕了,但当地没有老家的手工石磨;我猜……猜了又猜,推测父亲为什么从未像我一样自己手制年糕?或许因为他心心念念皆在故乡。
图网侵删年糕唤起老父亲的乡愁,也唤起我的童年记忆。
从前,只有4岁的我被送回福建老家乡间。年关将至时,村庄石板路上临时搭起公用大灶,熊熊的炉火把周围空气烤得热乎乎的。久经岁月熏陶而变成赭石色的竹蒸笼此刻像藏宝窟,一层层装着各家各户的红糖糯米年糕和白糖糯米年糕。蒸汽越冒越多,越冒越浓,一团团热乎乎的白汽带着浓郁的糕香缭绕在小街上,继而拼命钻进各家各户的门窗,拼命窜进来往行人的鼻孔。“好香!好香!”一年缺厚重油水滋润的农人们,闻着谁不馋?灶台边离三层外三层包围着各家各户的小孩子,闻着年糕香咽口水。必须忏悔,当年站在最前排的最中间,穿着小花褂梳着蘑菇头的小女孩就是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祖母和二婶来抬着笼回家了。那笼真大,里面的年糕约有五寸厚,上面布满了花生、红枣。当年的乡村,家家户户贫穷,一年一次蒸年糕是何等美味何等豪华的盛宴!
年糕当然要吃,但不是随便吃,敞开了吃。这“珍宝”是整个正月的年货之一,要到正月十五后才慢慢吃完。没有冰箱,祖母要隔几天蒸一次,怕发霉。年糕被用笼罩扣好,高高地吊在房梁上垂下的铁钩子上,免得落灰,更防鼠虫偷吃。于是,时不时偷偷仰望房梁成了我那时情不自禁的习惯。咽着口水,我暗暗馋,不自觉地馋。哪个小孩子不馋呢?
家里有红糖年糕和白糖年糕,无异于家里藏着宝藏。我们小孩子平常饿了也不会喊,在那个常日静悄悄的家里,小孩子也自觉静悄悄的。“我饿!”有一天我突然小声自言自语。
天阴沉沉的,整个屋子没有大人。“我饿!”没想到,我的自言自语说完之后,厨房那边,黑沉沉的灶台边被火苗照亮,一阵噼里啪啦响,一阵滋滋滋滋响,疯子三叔居然在家?还破天荒做起饭来了?我吓一跳,不敢朝飘着香味的灶台看,像小猫一样忧伤而无聊地骑在门坎上。
疯子三叔是著名的怪人,他平常并不参与任何家务劳动,但也不闲着,要么朝天空哇啦哇啦喊骂一通我完全听不懂的话,要么就摔打屋里的盆盆罐罐,要么就独自睡在硬板床上,要么就神出鬼没玩失踪。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包括我的祖母。
“给你,吃吧!”三叔突然走过来,把煎得油滋滋香喷喷的两片红糖年糕放在盘子里递给我。太意外了!从来不说话的三叔突然开口说话了,认真而固执地盯着我。我吓傻了,呆呆地一动不动。“给你年糕!不是你说饿了吗?你怎么不要了?”三叔突然有点生气了,眼珠子要瞪起来。我赶紧接过来。煎透的热年糕软软的,甜甜的,嚼着喷香!可是我心里怕怕的,不敢看三叔。
三叔是父亲最小的弟弟,小学毕业后城里工厂招工,他考上了。偏偏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工厂吃不饱,他偷偷旷工跑回家来吃顿饱饭,没想到因此被工厂除名了。他就此疯了。呆在家,绝不去田间劳动,天天骂人,摔打,闷睡。奶奶请了多少人来开导也没用。那次他听我喊饿而操起久已生疏的灶具,给年幼的我煎年糕吃。个子高高瘦瘦的他,站在阴暗厨房的逆光中,向我递来满满的善意。三叔戴着疯子的桂冠孤独活到70多岁,过马路时被汽车撞死了。但我可以证明,他给我煎年糕时不是疯子;他特意去街上给我买红糖包子时不是疯子;他给母亲写信问长问短不是疯子;他还寄花布给我们小孩子做衣服时不是疯子……在漫漫70多年里,他对于失去国家正式工作而产生的自责自卑自弃同时又自傲不甘,不愿意像乡间农民一样生活,为此耿耿于怀用懊悔折磨自己整整一生,真是太可惜了。
与红糖糯米年糕有关的第三个人是我先生。还记得,我做好的年糕第一次被先生看到,他大吃一惊,充满怀疑地尝一尝,突然惊喜说:“哎呀!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在广西奶奶家吃过这种红糖年糕,好吃极了。我爸在四川做过,但不常做,我妈不会做,所以我忘记了。”接下来好戏开场,在下一个冬天里,他突然前所未有地重视起这项美食,积极参与进来,他一参与就要“当家做主”。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下,我准备照例用糯米粉和大米粉混合和面。
“绝对不许放大米粉!我只要糯米粉!”他夺过面盆大声说。
“啊!?配方上是这么写的呀?”我反问。
“配方也是人配的!那是从前的时代缺少糯米粉才拿大米粉混合的,现在满大街都有糯米粉,根本不需要加大米粉!我就要纯度100%的糯米年糕!!”他重重强调。
“配方这么写,一定有道理啊!”我努力想再说清楚。他的双眼皮大眼睛瞪得像1千瓦的灯泡,他的大嗓门变成火箭发射器,炮弹嗖嗖嗖发过来,炸得我落荒而逃。他夺过面盆自己和面,我气呼呼地靠边站了。
先生喜滋滋地等待极顶美味的纯度100%的年糕出现。蒸了一个小时后,我去加水。咦,不对劲了!揭开锅盖,年糕怎么变得这么软,这么滑溜溜,还变矮了?“快看,出怪事了!”我喊先生。他冲过来一看,赶紧关火,取出笼屉一看,天哪!蒸屉不断地往下滴答着一条条滑溜溜的“小鱼”,尽管下面衬着笼布和粽叶也挡不住“小鱼”的大逃亡!锅里已经滴入半锅糯米粉了,轻轻一搅和,变成红糖糯米粉糊糊!我惊讶地目瞪口呆,他惊讶地目瞪口呆!
“喔!原来,必须掺和大米粉才能蒸糯米年糕!原来糯米粉太软!还是我搞错了,老配方是有道理的。”先生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忏悔,重新按照老配方来做,直到今年春节。
两年前因抗疫,先生买了一口用来蒸衣服消毒的巨大蒸锅。中国抗疫成功后,大蒸锅被迫退休,藏在厨房里的秘密角落。先生隆重推荐:“你不用像从前那样三番五次跑厨房着急年糕老是不熟,用筷子捅无数个窟窿眼帮助它透气,我敢保证大笼屉足够大,蒸东西又快又好用。“果不其然,现在40分钟就把年糕轻轻松松蒸熟了。今年过年期间,每天最积极切年糕烤着吃的人准是他,认认真真地学着童年时奶奶的样子,用素油慢慢把年糕片两面煎出微微有点焦黄的最佳口味。
乡愁有多少?胃最知晓。品味年糕时,半生已过。那渡我行过往事河流的小小舟子,年糕便是之一吧。
“切玉妙能工,香调桂米浓。快登筵,粉腻酥融。仿佛刘郎题字在,谁印取,口脂红。” 清代女词人凌祉媛题《唐多令•年糕》。此词的上阕我尤喜欢。
2022.2.3深夜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