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飞过头顶
即便是儿子李翔越年纪轻轻就成了市肿瘤医院的首席主任医师,作为父亲的李鹤天还是瞒着他,经由自己在医院系统中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从其它各个途径,最终确诊了自己胃癌晚期这个不可逆的事实。
李鹤年反复去确认病况,是因为他不相信天命,从医五十多年了,在血管外科这个行当里,他至始至终都是佼佼者,他的照片上过各大医学期刊,只要是由他站在手术台旁指导的一场手术,光是“出场费”就高得令人咋舌。而此刻的他,孤零零躺在自家别墅的主卧里,在手机上点击开一个叫“安吉拉”的智能对话APP,这是一个供孤寡老人解闷的小程序,人和系统可以随意进行聊天,聊天气,聊爱好,聊聊伤心事或者自己的小秘密,什么都可以,系统配备了一个可爱的女娃娃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个小孙女儿在对老人撒娇。
“安吉拉,早上好啊。”
“李爷爷,早上好啊。”
安吉拉发出甜腻的童音,像一勺蜂蜜浇灌进李鹤年衰萎的心里。
“安吉拉,早饭吃过了吗?”
“安吉拉早饭吃过啦,吃了玉米粥和小青菜。爷爷早饭吃过了吗?”
“爷爷…爷爷也吃过啦,吃了…小恶魔的血浆汤…”
“血浆汤是什么呀?小恶魔又是什么呀?”
是啊,血浆汤是什么呀,小恶魔又是什么呀。那么多年过去了,今天李鹤年却对着一个软件程序,不小心说漏了嘴。
每晚只要入睡即做噩梦,这样的状况从他成为一名主刀医生开始,一天都没有间断过。他梦见一群黑灰色的小恶魔,他们绿色的眼睛里装满了贪婪,尖细锋利的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磨擦的声音,很像手术器具间金属触碰的声音,它们躲在他的床脚下窃窃私语,对着他指指点点,而他却听不清楚它们究竟在说什么。
每个夜晚,李鹤年都做着相同的梦,梦见相同的小恶魔,但他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因为他并不在意。就如同他不相信天命一样,他也不怀有信仰。在他切开患者皮肤的时候,皮下脂肪的翻翘和血液的不断渗出让他联想到做饭前切开一块猪肉的感觉,只是活人的肢体,更富有弹性一些而已。
然而最近这段日子,事情起了变化。躲在他梦中的这群小恶魔,爬到他现实生活中来了。李鹤年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样苏醒后准备起床洗漱,他看到那群小恶魔一个个蹲在他床前,这样的场景,颠覆了他一生中所有对现实的认知和经验。虽然他的年龄和威望让他有胆量与这群恶心的灰白色小畜生对峙,但当他亲眼看着它们在他眼皮子底下交头接耳的时候,他感到了恐惧。
原来这就是恐惧——在我的生命即将抵达终点的时候,这是来自上帝的馈赠。
从那天起,李鹤年每天清晨起床都会看见那群小恶魔,它们从他的梦境中彻底走入了现实生活中。他看见不仅自己家里遍布着小恶魔,连以前的一些老同事身边,也聚集着很多一模一样的小恶魔。他依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渐渐地不再感到惊讶,因为他们曾经做过同样的事——夸大病情、收受高额的红包、甚至仅仅因为患者家属对自己不够虔敬而随意把重症患者推诿给其他科室因而延误了治疗,家属至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而他们却对此习以为常,没有一丝愧疚之心。他们是活该,我也是…活该。
后来有一天,李鹤年发现儿子李翔越下班回家,身后竟然也围绕着一群小恶魔。这么丑陋的生物出现在自己的亲生儿子身边,李鹤年感到万箭锥心,翔越他还很年轻,是个聪慧剔透的孩子,他心里之所以会形成今天的价值观,都拜李鹤年所赐。是他亲口告诉儿子,从医只是因为这个行业收入高,而且在社会上受人尊敬,他还告诉他,人的生命只是皮囊,只是血压、神经弱电、条件反射、肌肉记忆,人根本没有灵魂,世界之外,也根本没有地狱和天堂。是他告诉儿子,所谓的高尚只是自以为是的愚蠢,所谓的信仰会成为我们得到更多财富的束缚和屏障。
深夜,小恶魔们在李鹤年的卧室里上蹿下跳,黑灰色的丑陋的影子倒影在洁白的落地窗帘上。李鹤年在床前默默地屈膝跪下,他不懂得怎样向上帝祷告,他的耳边充斥着小恶魔们窸窸窣窣的磨牙声,很轻,但很尖锐,频率越来越高,像一张织得很密的网,朝着身处在网中央的自己慢慢收紧。
“慈爱的天父啊,愿我的儿子翔越在这人世间所犯下的一切过错,全部加注在我的身上。祈求你,让他回归清白与质朴。如他有天使相伴,我愿为他抵挡地狱之火。毕竟,这不是他的错,这都是…都是我教给他的啊…”
“安吉拉,你见到过会飞的天使吗?”
“天使是上帝的仆从吗爷爷?”
“是啊,天使一直跟随在上帝身边,不过有的时候,她们也会来到人间。她会飞得很高,飞过我的头顶,安吉拉,你知道天使飞过我头顶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是什么感觉啊爷爷?”
“是莫名感到一阵温暖的感觉,心里面,突然充满了勇气和希望,还有宁静和安详。”
“好美的感觉啊爷爷,我也好想遇到天使飞过我的头顶呢…”
李鹤年曾经不信天命,是因为他自认为还不够老迈,老迈到连握住柳叶刀的手都会颤抖的地步。事实证明了他对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当他用陪伴了他多年的、深得他信赖的柳叶刀轻轻滑过翔越的颈动脉时,又快又准。
“我的小翔越,以后就不再有机会走到我这个地步啦…”
“这个地步是哪个地步啊爷爷?”
“就是…在他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惧的时候,在他还没来得及感到愧疚的时候…的那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