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春山往事(10)
渺渺真人的回忆——人间之游
我是一个出家的道士,一个跛足道士。总有人以为我是铁拐李,其实他是他,我是我。铁拐李本无残疾,是生魂游仙时,返回迟了,被其弟子误认为亡故而火化了肉身,只好投魂于一个跛足乞丐的尸体上,才成了现在的模样。而我的残疾是天生的。不过老天虽未赐我健壮的体魄,却给了我聪明智慧。我自幼出家,宿慧非凡,修炼多年后,终于得道飞升。我自认是个幸运的人。
我在仙界被安排到太虚幻境当外勤,我的工作就是游走于仙境和尘世之间,伺机点化凡夫俗子,监督并调整仙界安排好的风情月债在人间的执行情况。在我之前,太虚幻境已有了一个这样的外勤,是个和尚,他的名字叫做茫茫大士。他总把自己打扮成个癞头僧的样子,言行举止也疯癫不羁,是为了游走人间时掩人耳目吧?按辈份,他算我的前辈,所以我颇为尊重他,尽量听他的,他也确实爱说笑,诲人不倦。他口才极好,人也热心,对于天地万物自有一番过人高论,而且极爱炫耀他的手段。每当我们一起游历时,我自己也总是穿得邋遢破烂,与他般配。
那天正值赤瑕宫神瑛侍者下凡,这位侍者来历不小,乃是玉帝爱女赤瑕宫主驾前得意之人,此次虽是带罪被贬下凡,却经赤瑕宫主多方打通关节,其红尘生涯已被安排得尽善尽美。刚好我与茫茫点化了大荒山无稽崖一块补天遗石,茫茫将它变做一块美玉,赠与神瑛。他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赤瑕宫主喜不自胜,重赏茫茫,命神瑛衔此玉下凡,还吩咐茫茫去替她办一件要紧之事——去金陵薛家给神瑛日后的妻子送药,还安排她打个金锁,以便日后跟神瑛的美玉相配。
这茫茫得了赏,又被委以重任,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其实这女娲遗石本是我俩一起发现的,功劳却都算到了他的头上,可他是我师兄,我也不便与他争功。警幻仙子待送走了赤瑕宫主,便召我二人道:“如今风流冤孽又已下凡,你二人可趁机去度脱些痴男怨女,谁先度脱成功,我便将这风月鉴赐他,以示奖励。此物为我亲手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我二人闻听大喜,皆跃跃欲试。
警幻又道:“如今世间痴男怨女甚多,你二人须有个分工,以免争功。也罢,茫茫专度女子,渺渺专度男子,如何?”
茫茫道:“如此甚好,只是目今风流冤孽之中,女子较多,如此,贫僧不是占了渺渺师弟的便宜?”
这“贫僧”也真是贫,竟如此小看于我!真以为我是无能之辈?我忙上前道:“无妨,我们点化只是随缘而已,女子虽人数较多,却未必都有悟心天分。”
警幻笑道:“如此甚好,我便于此静候佳音了。”
辞了警幻仙子,离开太虚幻境,我们结伴来到了江南姑苏,走到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的葫芦庙旁。但见一座大宅,门口有一乡绅,怀抱幼女,正逗她顽耍,看那过会的热闹。那女儿约三四岁光景,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我便笑道:“那乡绅的生魂曾游至太虚幻境门口,还向你求取那宝玉一观的。”
茫茫也笑:“可不正是他?他那宝贝女儿也是薄命司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呢!可怜可怜。师弟,你瞧我去度脱她来!”说毕,走到那乡绅跟前,便大哭起来,又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 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那乡绅听了,只道是疯话,自然不去睬他。我心中暗笑,这等强买强卖,如何成事?
茫茫大士还说:“舍我罢,舍我罢!” 那乡绅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茫茫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我不由苦笑, 大哭大笑装疯卖傻,加上卖弄玄理酸诗——原来这就是他吹嘘的度人苦厄的能耐!我若再与他同行,不但他度不到人,只怕连我的功绩也搅了。于是上前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 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茫茫多半也觉羞愧,只好道:“最妙,最妙!”
我们就此分手。
我看那乡绅与我们甚是有缘,且是个有宿慧的,便有心度他。于是从此留心他的遭际。原来他姓甄名费,字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 酌酒吟诗为乐。如今年已半百,膝下只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名唤英莲,在元宵节被人拐了,后来家中又遭火灾,到田庄上去安身又遇灾年,鼠盗蜂起难以安身。士隐只得折变了田庄,投他岳丈家去。偏他岳丈颇为势利,见女婿狼狈而来, 心中不乐。见士隐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不惯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岳丈又人前人后一味挖苦不休。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我看火候已到,这日便有心趁他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心时点化他。于是故作疯癫落脱之态,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精心准备的言词,道是:“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
我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他便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
我知他已悟,笑道:“你解,你解。”
士隐乃说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我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随我飘飘而去。
我将士隐带到太虚幻境,交给警幻仙子。她对我的才干大为赏识,当即如约将风月宝鉴赐予我,又道,早知我如此善于点化,就安排我去点化女子了。
原来赤瑕宫主本不知绛珠仙子下凡还泪之事,已事先安排了神瑛的人间妻室,后来听说绛珠为报恩而情愿无罪下凡,甘受情劫之苦,大为不忍,然此时她已投生人间三年了,难以挽回,便与警幻商议,派人去提前点化,以免其苦。警幻便按分工,派了茫茫大士去姑苏林家点化绛珠。不料那茫茫甚是莽撞,直接上门去,就要化人家小姐出家。林老爷与夫人自是不从,那茫茫便说些不经之谈,什么日后除了父母一概不见外人,不许听见哭声,方可一生平安等等。人家只道他是疯子,将他赶出门去。我听了警幻叙述,心中暗笑:“不出所料,那茫茫确是个倒三不着两的,变戏法、念歪诗才是他的长项,人情世故非他所长。”
我得了那风月宝鉴,如虎添翼,又度化了贾瑞。过了几年,又度化了侠士柳湘莲,此系后话。这些年中,我只与茫茫又合作过一次,那次是个意外,本不在太虚幻境安排中的。
神瑛下世后,因祖母溺爱,遭父亲侧室嫉恨,施以巫蛊之术,命在旦夕。警幻本来令我前去解救,但赤瑕宫主非常信任茫茫大士,非要他与我同去,其实此事简单之至,只需我们中的一人足矣。既然上边安排我们同去,我也只好随茫茫而行。不过,他是师兄,我不便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手段,只看他卖弄便可。不过,他的做法我事先已可猜到,无非是营造气氛,卖卖关子,再念几句歪诗罢了。
果不出我所料,他先在贾府门外敲木鱼,以传音入秘之法念道:“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果然,这一来,连内宅那些女眷也都听见了,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
那神瑛的俗世父亲名唤贾政,见了我们,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哪庙里焚修?”
茫茫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
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
茫茫笑道 :“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
贾政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
茫茫道:“长官你哪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取那玉来递与我们。茫茫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我在一旁听他装神弄鬼说些废话,心下暗笑不已。
他念毕,又摩弄一回,念了些咒语(这才是真正有用的!),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贾政赶着还说话,要奉茶,要送谢礼,我们哪有空跟他纠缠?早已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