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生蒲柳质,愿销冰雪骨
一。
我娘亲叫我阿月,我喜欢听我娘叫我的名字。
她是个普通的农家村妇,头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我记忆中的娘亲,常常会染上庖厨的尘火味。她忙着给我们布菜时,大哥和爹爹相互交谈着来到桌前,这时候娘亲会叫我,我想那时候她大约生了气,因为我总喜欢这样同她玩闹。
“阿月,阿月。”母亲的声音带了气性,我连忙装乖卖巧地跑回来,躲在大哥身后。大哥的目光一向温和,他目带微笑说:“小妹当真是少年心性。”
大嫂安静地立在一旁,嗔怪地对大哥道:“小妹如今也算不得年幼,左不过就留她这两年的光景了。夫君和母亲都这么宠她,小妹又是个才貌双绝的丫头,不知将来会许给什么人家呢?”
娘亲的声音轻轻传来,“阿月长的不赖,可性子总也不收着点儿,乡邻们也都传遍了。你呀,再这般胡来,将来小心没人要你,要去远嫁呢。”
大嫂看母亲兴致正高,随口接了一句道:“小妹实非凡品,怎能埋没在乡野地方。说不准,将来小妹能嫁到长安去呢。”爹娘和大哥都笑作一团,我也同她们一起笑着。我知道,虽然娘亲和大嫂常爱同我开玩笑,但我若有朝一日真要远嫁,大概首先要将我抢回来的就是我的娘亲。
我指着庭前的月色,“爹娘,你们看,今晚月色真美。”那时候我读了些书,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形容那晚的月色。但是我知道,它很美很漂亮,心里充满了自豪的感觉,那是我们秭归的月色。
那时候我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明白人生起起落落都是和【命途】相关的。我不知道将来嫁的比长安更远,不知道有些命运是不能抵抗的,也不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秭归的月色。
后来再没有“阿月”这号人物了,我成了汉家的一个传奇。皇帝为我杀了画师,改了年号,我叫王昭君。
嫁过来的第一年,塞外的风雪打在我脸上,陪嫁的宫婢为我紧了紧斗篷。她们说“胭脂,请回帐休息。”我真羡慕她们,永巷的”姑娘“,途中的“公主”和匈奴的“胭脂”,这种转变在她们口中寻寻常常地便说了,但我却忘不掉,忘不掉我是秭归的女儿,忘不掉幼时跑过的每一寸土地,忘不掉我浣衣的那处井水。
二。
匈奴王室有位贵女,不过十四五岁,一股股发辫正是饱满的模样,整个人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我同陪嫁的宫婢都很喜欢她。
“姐姐长的真好看,汉朝人都像您这么好看么?”
我笑道:“汉朝与匈奴无甚区别,有人长的美艳动人,自然也有平庸之辈。其实妹妹的容貌也不差,在匈奴是美人,到了汉朝也一定是美人。”
“汉朝皇帝住的也是毡帐吗?”
我说:“汉朝皇帝不住毡帐,他住在未央宫里。”
“什么叫未央?”
我说:“就是没有结束的意思。”
年轻的贵女突然兴奋起来,“胭脂姐姐,你也在未央宫住过对不对?你给我讲讲。”
我知晓自己的笑容定然不错,但我心下着实一惊,“我住的地方,叫掖庭。”
年轻的贵女以为我是真公主,从小在繁华的宫室里长大。但我不是,我来到长安也不过堪堪三四年。那三四年,着实算我一生中最悲凉的色彩。永巷、掖庭,我在那里唯一的使命是等待。等待最磨人的,是无期和绝望。
掖庭里有位白头的宫女模样的长者,她常常一个人在外面晒太阳,她对我讲:“掖庭里的女人,来来去去。大家都一样,等着梳妆,等着被皇上召幸,等着受宠,等着怀胎受封,等着死。”
我抱歉地对她笑笑,她淡然一笑,“年轻的丫头,你不懂。”
我寻个借口告辞,她突然开口道:“丫头,路还远着呢。”
可是后来我便懂了,掖庭里的小小一间房,远离宣室,后宫一隅。有的时候连日光都进不来,人就像太液池里的残荷一般,日渐枯萎。内侍恃强凌弱,宫人拜高踩低,画师私下谋利,这些都让人无法忍受。可真正击垮自己的,却是掖庭令口中的“万千恩宠”,那是个永远也达不到的臆想,日复一日地装扮,日复一日的枯等,日复一日的绝望,日复一日的沉郁。
那时候,我以为我要老死在皇宫深处。
君王闲来踏永巷,贱妾惊起梳华发。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
于是我只能选择了一条最崎岖难行的路,挣脱出这个吃人的牢笼。塞外苦寒,风沙遍地。但我喜欢这儿的风光,我喜欢广袤的草原,喜欢单于看我的眼神,喜欢这里年迈的婆婆,喜欢这里无忧无虑的姑娘。我喜欢自由,我喜欢自由自在的感觉。这是掖庭给不了我的,但我依旧想念秭归,想念爹娘和兄嫂,这也是匈奴王庭给不了我的。
我看着匈奴贵女的双眸,平和地说:“掖庭……掖庭满载喜怒哀乐。”
三。
我一生中经历过三位君王的大丧。
两位是我的先后两位夫君,另一位是我名义上的父亲汉元帝。巧合的是,他原本也该是我的夫君。
我这些年经过了些许风霜,但容颜未曾大改,此刻却觉得自己行将就木。塞外的雪下得很大,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可却怎么也走不到头。想起那日决绝应征召,想起那日孤身别家国,想起那日抚琴和春雪,想起那日远眺念双亲。
我想:从此后,连着我的儿女们,大约真是孤家寡人了。
我近乎一头要栽下去,“公主!”耳边传来的悲怆让我灵台清明起来,多年未曾有人管我叫公主了。
伴嫁的宫婢去了大半,有的随便嫁了人,有的熬不过塞外苦寒生生去了,幸存下来的老宫婢看穿了我,她道:“咱们本就是来自异乡,漂泊无着。”
我深以为然。
四。
年少时,我听着屈原的故事长大。我知道我的故乡,也是屈大夫的故乡。
我在水井旁浣衣汲水时,常常会想起这位作古多年的同乡。他心内必然很难过,生于此长于此,最后却回不来,楚国,楚国亦是早就不在了。端阳时时祭他,那一脉香烟,也不知能否飘至汨罗江畔。
有人说,秭归的名字是姐姐盼着兄弟归来,屈大夫的姐姐盼不到,我的兄弟也盼不到。
那个晚上,我突然想起这些久远的往事,泪流满面。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我和那位先贤,走的尽是同一条路。可他是为了国家而死,我呢,我或许谁也为不着,就那样去了。
五。
行将就木。行将就木。我有一种预感,我快要去了。
我知道匈奴人会为我盖一座坟茔。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死后会回到我心心念念的秭归,回到我的故土。
那天晚上我真的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我似乎看见了幼时的模样。但她不是我,她的脸颊没有那么光泽,皮肤也更暗一些。我们长得不像,但是我知道那就是我,她浣衣的样子,她进餐的动作,她撒娇的样子,就是她夜间笑着躺在床上,懒怠的神色,都是我。我知她就是我。
后来她开始学女工,可惜幼时干活伤了手,她的绣工算不得上乘。爹和娘常常谈起,大嫂还是很喜欢她,总说“阿月还小,不着急”之类的话。
隔壁农家田伯伯的幼子过几年也到弱冠,他种着他家那一亩三分地,和猎户学了些本事,常带着山上打来的小东西给阿月看。阿月咯咯咯地笑,面色潮红地说:“田家哥哥,阿月绣工可不好。”
那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爽朗地笑起来。
后来阿月嫁了田家作妇,她怀了孕,生了孩子,身形有些丰满,后来渐渐有了些许白发。阿月和她的丈夫互敬互爱,白头偕老。
阿月常常笑着,这莫名让我有些疑惑自己的判断。我记得我及笄后并不是那么爱笑的,阿月一直这么笑着,笑到她的一双儿女都有了儿女,笑到两鬓斑白,她还是那样笑着。
我想:阿月必是笑着走的,我也不能流泪。
但是,在梦中,我依然感觉到,幸福地流下了眼泪。
八。
那一年,汉元帝正是壮年,初入汉宫。日光正好,我正韶华。一个人躲在永巷的屋子里,听人说了西汉武帝时细君公主留下的悲声。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隔壁屋子的姑娘们吃吃一笑,“哪有这么傻的人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