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农村青年教师

作者：李杏霖，曾获得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在《萌芽》《草原》《中国校园文学》等杂志发过文章。

一

二零零九年，表姐陈倩从乡村中学初中毕业后，去到县城的一所普通中学就读，她毕业后我升上初一。

在升入中学后，我认识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王晨，因为志趣相，迅速成为好朋友。

初二那一年发生两个小插曲，我初一的班主任赖老师，在这里任教两年后考上了县城的公务员，我其它老师的议论，语气中含着羡慕。同时我们又来一个新的女实习老师—黄老师，她担任我们初二年级的政治课老师。黄老师人十分和气，再加上年轻，很快和我们打成一片，很多同学加上她社交账号，并且在后期和她保持联系，其中就有我。

很快我和王晨升上初三，黄老师因为实习期结束离开我们学校。

中考后王晨去了一所五年制师范大专，我们市有一项延续很多年的政策，即是初中毕业后，成绩差不多达到重点中学水平的学生，可以报考五年制大专。我们县每年给的名额有三十多个左右，就读期间免学费，毕业后拥有教师编制资格，直接分配到户籍所在地县城的乡村小学，但是至少要在当地工作五年。

王晨报考师范类专业时候是得到老师和父母的劝告，她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同时父母希望她可以有个稳定的工作，女孩子嘛，能够当国家老师，是份多么好的职业啊。我曾经问过王晨，她是否想去读师范类大专，她显得十分迷茫，这个决定，似乎是被家长和老师推着选择。我妈也一直想要说服我去读师范类大专，被我严厉拒绝，我想要去看更大的世界。

我中考那年，表姐也高考，她高考考上了大专，想要离开我们市去省城读书，然而在父母要求下，上了本市一所大专类师范，和王晨同一个学校。表姐父母想要她毕业后，回到家乡，当一个小学老师，这是他们眼中，农村孩子未来最好的职业。

表姐陈倩，王晨，黄老师，她们都曾在同一所初中呆过，这是她们莫名的关联，于此同时，更大的联系在于，她们最后都成为一名农村青年教师。

二

黄老师实习结束后大学毕业，她考了小学教师资格证，回到家乡的县城。

县城教育局有一年一度的全县范围内各个学校招收老师公告。县城学校里从不缺少老师，且编制名额竞争激烈，竞争者其中不乏已经早乡村任教经验五年以上的老师。黄老师还有一个新的选择，便是去乡村小学教书。乡村小学老师缺乏，尤其是在村完小，乡村小学的编制比县城的好考很多。但是相对于简单考上编制的乡村老师，需要和县城教育局签约，至少在乡村小学任教五年，才可以参加县城招收老师的报名。

我们家乡的县城是南方的贫困县，县城面积辽阔，在全省中面积排前列，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面积被山区覆盖，乡村就夹杂在崇山峻岭之间，交通不便。

黄老师被分配到县城的乡里工作，她有过一个学期去村完小，是乡下辖的村子，师资严重不足，那里去县城要转几趟车，五六十户人口，村里多是老人小孩。

一个学期后，黄老师就回到乡上的小学，交通方便后，教学压力也大了。县城教育局来检查，送完一批又来一批学习听课的老师。黄老师同时担任班主任，要干的事情就多了。

除开担任两个班的教学，还要负责本班的杂事。每周的教师会议，班主任会议，班会，安排上头下发的通知，学生的成绩分析，处理学生之间的摩擦矛盾。最繁忙的阶段是每年春冬季流感发生季节，因为班上都是小学生，班上有学生发烧感冒，要防止发生传染。夏天要注意学生溺水。

乡里的留守儿童依旧很多，整个县城产业单一，人口流失严重，年轻人大多数外出打工，班里的孩子都被留在家里和爷爷奶奶在一起。

她生活所有的重心，都在学生身上。寒暑假算得上她难得的休息时间，也是被很多人认为老师职业优势所在。但是这难得的休息时间前提都是在学生安全的情况下。县城每年都有几件溺水事件发生，南方乡下河流多，家长们在田里劳作，对孩子照顾不够。溺水事件发生，一定会牵扯到学校。这时教育局就会下发通知批评，老师们也得赶回学校开会。她还得电话短信一起通知家长，因为要担心学生安全，暑假外出都不安心。

黄老师在工作两年后的2014年，和自由恋爱的先生结婚了。在乡下工作的老师，在择偶方面也会遇到问题，多数常见的形式是老师和老师结婚，但乡下男老师比女老师少很多。还有常见的是老师和乡镇公务员，亦或是县城其它有正式编制稳定工作职业的人结婚。

黄老师有点特殊，她先生是也是县城本地人，但是在北京工作，他们长期分居两地。北京虽然距离远，但是工资收入上万，结婚后他们在县城首付买了一套房。县城是贫困县，房价却居高不下，在14年的时候一套百平米的房子要五十万以上，再加上装修等费用，保守估计算下来六十五万。乡下老师每个月基本工资外加交通补贴还有其它补贴总共2500左右，还要用来吃喝，如果双方都是老师想要在县城买房则很难。

结婚后的第二年，黄老师生下孩子，但是她没有时间带孩子，孩子由婆婆带着，只能每周末回到另外一个乡的婆婆家。她和先生，孩子分居三地，暑假是他们一家人团聚最多的时刻，她会带着孩子去北京先生工作的地方住上一个多月。

三

2015年下半年，表姐陈倩毕业了。她按照父母的意愿，回到县城工作，准备报考编制。表姐报考的是县城编制，理由很简单，她不想去乡村里教书，她是村里出来的，不想读完大学再回去。而且乡村编制需要工作五年才能报考县城，她能预想到在乡村里的生活，无聊且沉闷。这五年中，她必须要面对择偶问题，如果在乡村工作，可供选择的对象很少。

她想既然最后都要回到县城，那为什么还不如一开始就报考县城学校。

县城学校老师竞争名额激烈，那一年表姐落选。

刚好县城附近的一所中学招收老师，非编制，属于雇佣的合同，签一年，由学校发工资。特别是15年全面放开二胎后，16年上半年缺老师现象更加严重，表姐在16年临危受命，还当了一个学期的小学班主任。

然而非编制的老师比国家编制的正式老师待遇差了很多，工资少了近五百一个月，学校不缴纳社保，不提供宿舍住宿，县城提供的廉租房人才公寓也无法申请，同时她的寒暑假没有工资。等第二个学期她当上代理班主任，加上班主任工资补贴她收入才到1800左右，这笔工资她需要用来吃住支出。

她在任教的同时，也在准备2016年5月份一年一度的县城教育局招聘老师的考试。

六月份即将迎来一个学期结束前，她遇上当老师以来第一次学生安全事故，是隔壁班四年级的学生。那天天气突发暴雨，老师已经打电话通知学生家长来学校接小孩，校方已经做到通知的责任，家长并没有来，但是该学生在雨势小后起自行车回家，老师再三叮嘱要小心。可是由于该学生骑自行车回村里家中路上，遇上路面暴涨的大水，被水卷走后死亡。学生家长认为学校没有留住学生，任由学生回家，也没有陪同，需要学校负责赔偿三十万。校方认为已经尽到通知责任，家长没有来接小孩，回家路上意外遇上危险，家长也需要负责，故赔偿十万。

（图片是当地新闻截图，抹去地方和学校信息）

家长上访，来学校捣乱正常教学秩序。同时在县城社交论坛也引起讨论，回帖中表姐看到一条留言：“下雨天学校就该让老师送学生回家”。表姐当初在我家时，把这条留言给我看。她感到不可思议，居然有网友提出这种要求，“接孩子回家明明是家长的责任，我们已经打电话通知每一个家长，家长不把孩子的安全放在心上，反而还要求老师送回家，那我们老师不要正常生活吗？”表姐感到深深的疲倦和无奈，学校因为这件事情，从上级到下级一层层下发文件，最后压力全部集中在老师身上，反复强调安全问题。

其实表姐并不是真正喜欢老师这份职业，她向往的是都市白领，出入写字楼，而不是在学校和一群孩子打交道，但她有一个强势的母亲。表姐从小是个乖乖女，不满足与母亲的安排，但是不敢反抗。

等到学校学生溺水时间差不多平息，她县城教师编制考试成绩出来，和第一年一样，她笔试环节就已经别刷下来。表姐没时间来为考试失败遗憾，她忙着学校学生的期末考，忙着学校暑假安全会议，忙着结束班主任其它工作。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真正让她遗憾的事情来了。她和中学的工作合同一年一签，随着教育局招聘工作的结束，中学缺的老师可以下半年到岗，怀孕生完小孩的老师在2016年秋季开学时候重新回到岗位。

面临失业的她接到大学同学电话，大学同学毕业后留在市里当培训机构的老师。这几年课后培训机构火热，这把火也烧到了三线小城市，暑假正是这些机构生意火热的时期，急需老师。

表姐和她母亲商量好后，在大学同学邀约的第二天便去了市里的培训机构，面试过程很快，一下午就出来结果，有工作经验的表姐被录取了。她开始在市区培训机构上班的日子。

17年暑假，我看到她在社交软件发护照信息，问她怎么突然办护照，她说公司安排旅游。

 “公司？你不是在培训机构吗？”我问。

“你不要和我妈说啊，我干了半年就找其它工作，目前在一家公司上班，瞒着我爸妈。”她说。

对了，17年教师县城编制她依旧没有考上。

四

2017年，读五年制师范大专的王晨毕业了，她被分配到一所完小。在此之前大五实习还回到我们的初中，因为我们的初中也缺老师，暂时没有找到新的老师。她和我说，初三的政治老师李老师，也就是我们教导主任，在她大四那年寒假就找到她家，叫她实习时候来中学。

“刚开始我还诚惶诚恐，因为我学的小学类师范，让我去教初中生，真怕误人子弟。”她拍拍胸口，“还好是六年级的和初一的政治，都是些不大重要的科目。”

我和她打趣，你的现在上班领工资，我还是无收入人员。

林晨回，你没有毕业，到时候工资肯定比我高多了，我就拿着这点死工资。林晨的薪资并不高，加起来2100左右。她开始害怕过年还有一些节假日，因为意味着她需要付份子钱，本来不多的工资，吃几次酒席就没有了。

（林晨工作的小学）

在毕业回原籍县城分配工作时候，她母亲希望她能够回到乡里的小学，回家方便。林晨没有分配回自己乡的小学，为此她感到庆幸。

她分配的乡村算是一个大村，小学的有六个年级，三百多学生，但是只有八个正式老师，四个代课非编制的老师，每个老师基本上一周二十多节课。

对于林晨来说，最大的压力还是是学生安全。她担任四年级的班主任，班上同学总有受伤，意外摔断手脚，而这些事故还是经常在学校发生。说她在之前还没有见过这么频繁受伤的人群，学生刷新她的认识。不过好在家长表示理解，没有一味责怪老师没有看好学生。上课突然晕倒，或者割破手脚，时常发生。

再次是教学压力，对于林晨所在的小学来说，老师是远远不足的，外加上上面要求素质教育，增加课程。她除开是四年级班主任之外，还教授五年级语文，教体育音乐。她笑着调侃：“还好我没有教数学，不然学生数学不好就可以说我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除开班主任必须承担的要求之外，林晨今年多了一个任务，她所在的乡村贫困村，国家精准扶贫的深入，她还需要走访学生家庭。

（学校后面的景色，全部都是山和水田）

虽然说我知道学生肯定有听话和调皮的，但是仍然会被这群调皮学生给气到，她和我说，终于知道当初读书时候老师遇到调皮学生多么为难了。她的学生依旧是留守儿童为主，学生的课后教育基本没有，家长都是爷爷奶奶，他们只会拜托老师多管教。

林晨说：“我生活的重心全部都是学生，特别是遇上屡教不改的学生，就觉得特别特别疲倦，心很累，没有精神动力，那时候就要学会调整心情。”

这时候她转发给我一篇推文，关于我们市一所中学网红校长因为抑郁症自杀身亡的消息，刚好又恰逢网络爆红事件，河南一老师发学生成绩在家长群被家长举报的信息，该老师不得不辞职。“我同事他们早就在调侃，教师是高危职业。”林晨说。

五

在2017年林晨正式步入乡村小学任教的时刻，黄老师已经在乡里的小学工作满五年，她报考县城编制，她想要为自己某一个更好的前途，同时在县城能够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很幸运一次性考上。五年后她终于离开乡村，来到县城。我问过她对比县城和乡里小学，在哪里任教更累。黄老师回复我：“各有各的累吧，都差不多，县城虽然条件更好一些，但是孩子们还是需要花费很多精力。我所在的学校是靠近县城工业园，孩子们的父母都在工业园工作，虽然留守儿童少很多，但是陪伴他们的时间依旧很少。”

黄老师当初有过自己的教学实验理想，可是这些想法没有付诸于实践，便被学校一堆安排打乱，到现在，她的想法只有做好一名老师的本职工作。

她的重心依旧在学校和学生身上，她的孩子已经两岁，可是被留在乡下由婆婆带着。她说：“孩子很小需要很大精力照顾，显然我没有时间照顾孩子。”我问她那准备什么时候把小孩带着一起生活。她说：“等他上小学，来我任教的学校，也许那时候我就有精力和时间陪陪他。”

表姐陈倩在公司上班的事情终究是被她母亲知晓，为此她母亲大发脾气，却无可奈何，在2018年5月份，表姐终于选择报考农村编制，此时她年龄接近24岁，婚嫁问题也被摆在面前。很多亲戚对于她三次没有考上县城，得知她不想去乡村当老师，被亲戚说眼高手低。表姐在两年后最终选择去当一名乡村老师，今年的报录招收比为1:5，也许她可能可以通过，但是我知道她最终还是会离开乡村。

和林晨说起乡村教师生活的那天，我问她，五年后你会离开吗？她毫不犹豫回道：会啊，也许是考回县城，也许是继续就读研究生，反正我年纪还小，暂时没有婚恋问题摆在面前。我还记得我们去年初中同学聚会，她对我们说，我真羡慕你们啊，羡慕你们读大学，羡慕你们精彩的生活。要是我当初懂得多一点，不选择五年制师范大专，强硬些，去读高中，上大学，也许就和你们一样了。

这三个看似没有关联的人，因为我们初中，或许因为我，有或许因为职业，莫名联系在一起。她们成为乡村青年教师，从乡村中离开求学，回到乡村，但是终将又离开乡村。

这段时间越来越多名校的高学历的毕业生成为发达地区的中学教师新闻，在网络上引发关注。越来越多优秀的毕业生愿意投身基础教育，这必然对教育的发展有利。但是也不容忽视的是，城乡之间教育差距的存在，似乎有要扩大的趋势。我们不能要求苛责那些人去基础薄弱的教育地区，只是农村的学生的教育问题需要我们加以关注。

而散落在乡村的那些学校，还等着一群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