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村伯乐推荐好故事 本周值班(5.13-5.19,稿满,新收稿件拟放入下期)非•主题写作悦阅榜首文

好大一条河

2024-01-25  本文已影响0人  李訥言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回望

河是好大的一条河,叫汨水河,镇是好小的一个镇,叫汨水镇,街是好老的一条街,叫汨水街。从镇中心往西三十里,有一个土地庙,供奉着一个专管人间收成之事的土地公公;从镇中心往东三十里,又有一个娘娘庙,供奉着一个专管人间生育之事的送子娘娘;从北边包围小镇并绵延几十里的大山之上,还有不知其数的大小道观,供奉着其他各路不食人间烟火但是专管人间疾苦的神仙,三清四帝,罗天诸宰。汨水镇虽在人间,镇民们食五谷生百病,从镇中心通往诸神天界的距离却不过几十里路,通往神奇宇宙巨大空间的距离也不过几十里路,汨水河就像一条从宇宙边缘流淌而过的大河,不知道已经流淌了多少年。

老街

汨水街,那条好老的街,是沿着河北岸建造的。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就是一条灰色的街道。灰色的窄窄的石板路,灰色的沉默的老房子,灰色的老人坐在灰色的门板前,穿着圆口灰布鞋的脚板搁在石板上,把日子过成了无声无息的灰。搁在石板上的那些脚板里,有的是苍老而嶙峋的正常脚板,有的是长短只有三寸的脚板,像黑壳的笋,像粽子,据说拥有一双三寸脚板的老人都有一个未与人说的故事,那些故事充满时代的伤感。脚板的主人们老僧入定地晒着太阳,街道上便留下许多灰色的人形影子,有时候是长长的影子,有时候是短短的影子,像日晷在沉默地记录时光。与影子一般的,还有无数属于上个时代或者上上个时代的幽灵,它们徜徉在街道的背阴处,也是淡淡的灰色。这些幽灵们被周边的诸天神佛镇压,从来不说话,代替它们说话的是一群猫。猫盘桓在老街上,打开了老街与幽灵界的通路,它们上蹿下跳,飞檐走壁,无所顾忌,尤其是黑色的猫,有九条命,死时不能落地不能沾土,否则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复活。人们时常半夜听到黑猫们在院墙外的窃窃私语,它们在讨论这个世界之外的事。

老街上的房子都是前铺后院,盖得极有规律,只是时光荏苒,那些铺子已经失去了做生意的功能。街中还有巷道通往江边,那里遗留有码头,有船,有无所事事的老艄公,白胡子,白头发,有时候在用竹篓子搂鳑鲏鱼,有时候在江岸边的树下打瞌睡,渡河的生意冷清之至,已经不能称之为艄公了。后来我想,那条街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的若干再若干年里,必然是个很繁华的市集,必然不是灰色的,而是滚烫热烈的多种颜色,着各色衣饰的人们慢慢摇着橹过得河来,挑着担,背着箩筐,扛着各色山货或者河鲜走进老街,喧嚣的声音必然能搅乱一河春水。

一只“猴子”和我的猜想

那天,传来一个消息,老街上宋娭毑家里,来了一只猴子。那猴子戴着一顶花帽子,走路像人一样,镇上的人都跑去看稀奇,尤其是镇上的小孩子,没有网络,没有媒体,甚至电视机也并未普及的年代,看稀奇即人们观世界的一种方式,我也去看了。那只蹲在宋娭毑膝盖边的老猴子,果然戴着一顶脏兮兮的花帽子,脸上以及其他裸露的身体部位都长着毛。宋娭毑对这只老猴子好得很,她搂着猴子的肩膀,反反复复摸它的脊背,还流下了一大摊泪水。我以为老街上老人的眼睛里都是没有眼泪的,他们大都眼神空洞,皮肉干涸,眼泪这种以水分为主的东西应该已经被岁月攫取殆尽了,就连日常表情也都是愣怔的。有时候我们去河边玩水,路过她屋,大声喊,宋娭毑好!她也只是咧开瘪瘪的嘴巴,冲我们无声地笑一下,然后继续晒太阳。现在宋娭毑将那只猴子抱在怀里,空洞的眼睛里有了明显的情绪,大颗浑浊眼泪淌出来,淌过她深凹的眼眶,淌过她厚重下垂的眼睑,以及她沟壑纵横的脸。她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呢喃,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据一个围观的人说,这只老猴子在外流浪期间,已经死过一次,被好心人埋入土中,但因过于思念母亲,灵魂不散,又活了过来,自己吸足了土气长了精神,从土里爬出来找到了回家的路。为了证明此事的真实性,围观者从老猴子的耳朵里挖出了一堆砂土。我只知道黑色的猫死了会复活,不知道猴子死了也会复活,猜想这二者之间可能存在一些跨物种的联系。而其他围观众人则感叹,那是土地公公在天显灵,土地公公的神威无处不在,不然怎么能又活过来,又找到家?众人建议,得好好去拜拜土地公公。后来听说宋娭毑果真拉扯着老猴子去了土地庙。

我有了两个猜想。

我的第一个猜想是,这只老猴子一定是宋娭毑以前养大的。就像别人家养猫养狗一样,宋娭毑一定养过猴子。但是这只猴子后来跑了,可能是被有经验的耍猴人拐跑了,汨水镇上经常会有耍猴人出现,那些耍猴人大都狡猾奸诈,深谙猴子禀性并以此绑架可爱的猴子们,让它们为人卖命。老猴子回家找主人,跟走失的狗回家找主人是一样的。

我的第二个猜想是,这只老猴子身子里可能附着一个人的灵魂,所以才能死而复生;且这个人一定是宋娭毑的亲人,所以才会让宋娭毑流泪。新街上有个叨叨不停的神婆婶子,曾给我讲过很多故事,那些故事据说都是真人真事。比方说离镇十八里地的某户赵姓人家,家里的猫突然说起了人话,用长辈的身份指点它的主人;又或者某个住在山里的死去的人,附在某只动物的身上又跑回了尘世。在神婆婶子的故事里,那些被附身的动物可能是一条蛇,一只乌龟,也可能是一只狗,一只猫,当然也有可能是一只猴子。倘若是猴子,还可能有大本事,比方说齐天大圣孙悟空,七十二重变化能上天入地。

我找到了两人关系的关键点,这个关键点基于人类与其他物种之间的神秘关联。我兴奋地把我的猜想告诉我爸和我妈,结果我妈听了之后发出了鸭叫一般的笑声,我爸则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然后用重手法把我的脑袋敲击了一顿。什么乱七八糟的,那就是宋娭毑的崽,亲生的崽,当年拜了送子娘娘生下的,走失了十年,又回来了。我妈则告诉我,有些人天生就会毛发深长,这是一种返祖现象。于是我关于这只老猴子的所有幻想火苗在很短暂的时间里产生,又在很短暂的时间里被掐灭。

宋娭毑

认识宋娭毑,大概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当时班主任下达了任务,说三月份学雷锋送温暖的时间快到了,今年推荐你们去给老街上的宋娭毑送温暖,回来之后每人写一篇日记。我们这些孩子都住在新街。我们对老街不熟,但我们去江边玩水的时候老街是必经之地。

我是送温暖小队伍的队长,出门的时候我大声喊我妈。姆妈,我要出去送温暖啦。去吧,去吧,我妈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厨房煤炉子上的铜水壶在咕嘟咕嘟烧着开水,而我妈专注地在麻将桌上攻城略地,四个女人,一个桌子,麻将牌被搓得直冒热气。另外三个女人是隔壁的王妈妈,对门的胡妈妈,新街口的小兰花妈妈。那个年代的大人们都说,“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这些妈妈们都不会跳舞,她们都属于好赌的九亿分之一。我在噼里啪啦的麻将声里雄赳赳气昂昂走出家门,扛一个扫把,拿一块抹布,提着一个小塑料桶,领着我那个七八人小队伍向老街出发。到达时,我们的目标服务对象宋娭毑正靠着门板晒太阳,一双眼睛盯着街口,不知道在看什么,如古井无波,两只小小的脚则搁在廊下石板上,像直直的两只笋。

我走到老人面前用比平时大三倍的音量喊她,宋娭毑,我们来给你送温暖啦!老人耳背,不知道听没听清楚我跟她说的话,但总归是看到我了,她偏过头来咧开嘴冲我笑,瘪瘪的嘴巴里黑洞洞的,仅剩三颗牙。于是我一挥手,七八个毛孩子就一窝蜂涌进了老人的家里。

这是一套被分割过的房子,在未被分割之前,应该是带有好几进院落的。虽被分割了,房子仍然套着房子,有长满青苔的大天井,有一进院子,还有立着一排圆柱子的长走廊,只是显得空荡荡的,只有简单的家具以及一股无处不在的霉味儿。霉味儿在吞噬屋子里的光,所以阳光只能越过屋檐照到窗户底下一点点的地方,那里是霉味儿被窗外的风吹散了的地方,阳光在那里投下单薄而脆的光影。那光影是窗扇上雕花的投射,那些雕花是很精美的雕花,矜持有身份的雕花,不知道来自哪个年代,是与那些简单家具截然不同的存在,因此投下的这点光影虽然看起来单薄,却很美,有的是连续的旋状花样,有的是小鸟在树上歌唱。那种连续的旋状花样,等我长大之后才知道,叫作“卍字不到头”,寓意福寿连绵;那树上有鸟的,则叫做“喜鹊登梅”。我蹲在地上用手指头描摹光影。遗憾的是,阳光短暂,影子也短暂,过一会,唱歌的小鸟便飞走了。沿着长走廊往里面走,院子的更深处,三棵香樟树排成排的地方,还有房子,只是被竹栅栏拦着,过不去。远看,香樟树树影深深,门框里黑洞洞,我们再调皮捣蛋也不敢翻越栅栏靠近,那里不住人,是幽灵们的栖息地,我们深信。

一群低年级小学生去送温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送。我们都是娇生惯养的孩子,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打扫卫生。但房子如此之空,整幢房子里好像只有厨房看起来有些人气可以打扫,于是几个女生就一窝蜂跑到厨房擦灶台、擦桌子、擦椅子。厨房灶台上有两个碗,好像也是干净的,但我们不怕麻烦又洗了一遍。除了碗,灶台上还有一咸菜罐子和一铁锅子,锅子里面有一些吃剩的米饭,没什么好打扫的了。几个男生更不知道能做什么,他们开始还参与扫地,东一扫帚西一扫帚,扫着扫着就开始打闹,在天井里跳上跳下,嘴里喊着“嗬!哈!”,或者“妖怪,哪里走,吃俺老孙一棒”。

香樟树的哲学

汨水镇的小孩都是散养的,送完温暖,我们照例要去河边玩耍一会儿。在浅水区的青石板之间捞捞螃蟹或者河虾什么的,用玻璃瓶子装起来可以玩好一阵子。但我们最喜欢的,是爬到河边的香樟树上捉天牛。那些香樟树们傍着河岸生长,树干沿着河岸的弧度而长得弯曲,很好爬,只是要避开那些挂着死猫的树。

我喜欢香樟树,它们是河岸沉默的守护者,也是汨水镇的忠实守护者。它们的躯干在地面之上彼此分开、彼此独立,但在地面之下,它们的根系全都连接在一起,既团结又紧密。它们的根系穿过汨水镇周边山林的区域,穿过镇中心房屋的区域,穿过街道的区域,穿过河岸的区域,甚至穿越过河底,最终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这张网就是香樟树的神经组织,就是香樟树的思维构成。这张网无时无刻不在传递地面世界的信息,无时无刻不在传递生命能量的信息,无时无刻不在传递宏大宇宙的信息。“宇宙”这个词语对于人类来说可能过于虚幻,但对于香樟树来说不过是一个更为辽阔的空间而已,这是香樟树的哲学。我觉得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公之所以能管辖一方,靠的就是香樟树们所拥有的这张网。香樟树,除了是汨水镇的忠实守护者,也是神的忠实子民。

香樟树的根不仅在接受生的东西,也在接受死的东西。凡是死物,最终将入土,入了土,血肉和骨骸化为液质,化为分子,化为原子,最终化为树根的养料,成为另一种生命的存在,除了黑色的猫。黑猫死了,汨水镇的人们不会将它们入土,汨水镇的人会把死去的黑猫悬挂在河岸边香樟树的枝桠上,上不接天,下不接地,它们的身体被河面上的风穿透,干缩成一片黑色的不规则的叶子,它们的眼睛会变成叶子上两个大大的黑洞,冷冷盯着来往船只和行人,它们的灵魂则被香樟树的躯干禁锢。如果没有风,将耳朵贴着其中一棵香樟树的树干,偶尔你能听到猫的私语。当然,如果有风,你是听不到的,河面上的风会把各种声音都吹零碎了去。

集市

集市只在特定的时间开放。虽然小镇街道上铺子不少,但属集市那几天最为热闹,除了生意人,还有各种表演,唱戏的、耍猴的、耍蛇的,或者玩杂耍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把街道两边挤得满满的。有时候大人们还会把泥塑的土地公公和送子娘娘请来,祈祝来年的风调雨顺和子孙绵延。我们小孩则喜欢看各种表演。唱戏的唱的是花鼓戏,开场时总会有一个长胡子的老生唱我印象深刻的那一句:“开言我把奴才骂!”,然后是武生们在台上打来打去;而耍猴的会赶好几只猴子来表演,而不是平常孤孤单单的一只或者两只;还有耍蛇人,会在嘴里咬一个短笛子,一吹,那蛇就扭来扭去,据说那蛇白天是蛇,晚上则是个会跳舞的男人,镇上卖葵瓜子的女人说她亲眼所见,豆腐店老板也给她作证;玩杂耍的则会高空走钢丝,走着走着就走到天上去了,还会光脚上刀山,从刀山上下来的时候,抬起光脚板给众人看,光脚板上只有几条浅浅的红印子;又有一个梳着抓髻的老道士带着一个小道士从北边山上来,专给人算吉凶测八字;又有一个人头蛇身的小姑娘,你把硬币丢进箱子里,小姑娘就会笑眯眯地跟你说话,讲她如何误入深山莽林,如何由人身变成蛇身的悲惨故事,小姑娘越是笑,观看的人越是替她伤心难过,他们都交了钱,他们从不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老猴子回来不久,集市就开放了。集市上的我,买了一袋糖炒栗子,一边剥着吃,一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这时,宋娭毑被老猴子背着,一步一步也走进了集市。我听到有人在跟老猴子打招呼。

哎呀,是大器哥啊,大器哥你可回来了。背你姆妈过来看热闹?孝顺啊!

原来这个老猴子有名字啊。我也不看蛇跳舞了,我跑过去近距离打量老猴子。瘦脸突嘴一身毛,身量也瘦小,手脚却长,走路还弓着身子,确实和猴子很像。仔细一看,又和猴子有些不同,是人的眼神。再仔细一看,他头上的毛花白了,胡子也花白了,大概是个六十来岁、浑身邋邋遢遢的老人。只是那双眼睛,虽然更像人,但并不更像老人,是更像个孩子,看到热闹光景,一双眼放光,显得有点异常的兴奋。

姆妈,买肉吃哈,我们买肉吃。

老猴子将宋娭毑小心翼翼扶到一张板凳上坐着,然后跑到猪肉摊子旁边,摸口袋,上摸下摸,摸出一把零票子钱。

卖猪肉的张伯很无语,皱眉,撇嘴,大器哥,你这个钱不够,你仔细数数,你这才多少钱啊!

老猴子那张毛脸显出羞愧的表情,赶紧低头认认真真数钱,但好像怎么都数不清,不太聪明的样子。

我凑过去看,他拿了一堆零票子。都是一分两分的蓝票子或黄票子,中间夹杂着一两张毛毛钱,连我这个低年级小学生都看得出来,虽然一大堆,其实连五毛钱都不到,怪不得张伯说他的钱不够买肉。

算了,跟你这个傻子说不清。张伯从挂着的一大块猪肉上随便割下来一块,用绳子穿好丢到老猴子面前的案板上。

这块肉你拿去吧,送你了,不要你的钱。

老猴子还是固执地伸着手,嘴里嘟囔着,把那堆零票子举到张伯面前。

张伯这个人,据说十来岁就开始杀猪,常年操刀说话,是个暴脾气的汉子。他翻起手里的杀猪刀,刀背敲击案板,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说不要了就不要了!你那钱留着去前面多买几块豆腐。回来了就不要再乱跑,乖乖待在家里面守着你娘佬子,听明白了没有?

老猴子直着眼睛看着那把跟他脸一样大的杀猪刀,那刀明晃晃的,案板因为刀背的敲击而上下震动,老猴子腮帮子上的皮肉也跟着上下抖动,他畏缩地将钱收回来,提着那块肉一溜小跑到宋娭毑身边去了。

姆妈,我们有肉吃了!有肉吃了!老猴子举着肉蹦跶着说。

十二金刚

卖猪肉的张伯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故事被大家知晓,源于一件蹊跷的事。那天有个男人来买猪肉。周围的细心人发现,卖猪肉的和买猪肉的,长了一张同样的脸。一传十十传百,全镇都知道了,有个和张伯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找张伯买过猪肉了。张伯脸色不好看。知道其中缘由的人会心一笑,不知道缘由的纷纷四下询问。于是信息再次升级,原来,在汨水镇以及汨水镇周边的村子里,有不止一个男人长了一张和张伯一样的脸。张伯家的张婶,有一次沿着河岸去下游办事,迎面遇到一男的,猛一看,那张脸,差点当成自己丈夫了,太像了,镇上的大人纷纷聊起类似的有趣往事。

说起张伯那张脸,那是男人里长得相当好的一张脸,是一张器宇轩昂的脸,正经的国字型,浓眉毛,高鼻梁,若放在电影里,妥妥的男主角。只不过杀猪久了,相貌上就带了煞气。我那个时候看《水浒传》的小人书,看到武松打虎的部分,总是不由代入了张伯那张脸,我想象中的武松就得长那么一张脸,长成别个样子我觉得不合适。显然,这张脸放在普通人堆里,是很突出的,两张这样的脸同时出现,就更突出了,还有些诡异。因为张伯是独子,并没有兄弟,亲戚里也没有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这事显得蹊跷。

知道缘由的人就说,是送子娘娘给的福气呗。

对,说的就是汨水镇往东三十里那个娘娘庙,那位专管人间繁衍生育之事的送子娘娘。

不知道缘由的赶紧问,怎么又跟送子娘娘扯上关系了呢?

知道缘由的就东一下西一下地说了起来,他说,虽然娘娘庙现在没什么名气,可是在几十年前,大家都住在老街的时候,香火可旺盛,只要你诚心去拜,去送供奉,绝对灵验。又说,以前那个娘娘庙里还有个庙祝,将娘娘庙经营得十分好,十里八乡有生不出小孩的女人去求子,有求必应,拯救了许多饱受不能生育之苦的妇女同胞。又说,那庙祝虽然年纪大了些,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国字脸,高鼻梁,长得可真是器宇轩昂,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又说,那个时候好多人家都吃不上饭,到处都有饿死的人,庙祝不知道从哪里搞的钱和粮,还资助过不少人,后来,凡是被他资助过的人家,都容易生出长得好的孩子。又说,初步统计,整个汨水镇及周边村落,共有十二张和张伯一模一样的面孔。

不知缘由的亦会心一笑,赞叹,送子娘娘慈悲为怀,法力无边,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又说,说不定投胎的是十二金刚呢。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都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一不想让送子娘娘听见,二不想让我们小孩听见——大人们真是幼稚啊,不晓得隔墙有耳吗?

熏肉

到临近中午的时候,集市里看热闹的人就少了,老猴子也背着宋娭毑回老街去了。我蹬蹬蹬跑回家,从后门跑到二楼的露台上。爸爸在露台上架了一个大铁箱子,箱子下面是燃烧的锯末,箱子上面的铁丝网上悬挂着一排熏烤得硬邦邦的猪肉。

我搬了一个凳子,小心翼翼取下了一条熏肉,用一张旧报纸仔细包好,两只手抱着,然后蹑手蹑脚地下楼,飞一般出了后门,横穿镇子,跑到了老街上。

宋娭毑家的门板开了一扇,铺子里没有人,我进到里面,才看到宋娭毑在院子里愣愣地站着,老猴子不在。

我跑到她面前,把包好的报纸拨开一点给她看,带着油墨气味的旧报纸中间露出半截微温的熏肉,熏肉吸足了人间烟火气,显出半边暗红半边金黄。

宋娭毑,我给你带了一块肉,你炒熟了拌米饭吃啊,我大声说。

老人张开嘴啊啊了几声,还是愣愣的。

不管她听清楚听明白没有,我就拿着熏肉直接去了厨房,放在了灶台上。

我回去的时候妈妈的麻将局刚好散场,正收拾桌子,问我哪里去了。我说我在集市上看宋娭毑的崽背着宋娭毑在集市上玩呢!

就那个老傻子啊。打牌的几位妈妈们还没走,隔壁的王妈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感叹道,都是可怜人,母子都可怜。

王妈妈属于祖孙三代在镇子上长大的老居民,感叹完毕就绘声绘色地给她的牌友们讲起了宋娭毑一家的故事。

解放前他们老杨家日子过得可好了,河这边以及河对面的生意,就属他们家做得好,老街上的铺子有半条街是他们家的,半条街啊,王妈妈夸张地竖起眉毛说。

那现在咋好像一点东西都没留下?其他几位妈妈好奇了。

当时的世道,乱呗,家产都没了,老傻子他爸爸也死了,死得还有点惨,是挂在树上烧死的,惨死的人容易成厉鬼,厉鬼一定是要来报仇的,果然,后来把搞死他的人都搞死了,啧啧。

说得跟真的似的,哪里有鬼!

不骗你。我爷爷说了,当时死了十几个人!都死在他们家那老宅子里面,各有各的死法,没人说得清是怎么回事,不是厉鬼索命是什么?哪个活人能一下子搞死十几个人?要不是咱这里东边有娘娘庙,西边有土地神,北边山上还有各种道观,那厉鬼不定得搞死更多的人!那老宅子,几十年没住过人了。

又说,老傻子生来就跟别人不一样,人虽然傻,倒还认得人,认得他妈,孝顺,就是不认得路。也不是完全不认得路,镇上的路他都还记得,就是不能出镇。他又跟个孩子似的,喜欢玩,玩着玩着就跑远了,就忘记怎么回家了,这一丢,丢了十年,我们都以为他死在外边了呢。宋娭毑年轻的时候还有力气出去找儿子,现在老了,又是一双小脚,话都说不清楚,两只眼睛也看不清人。老傻子不回家,她也只能在家等着。造孽,什么苦都吃过的——哎呀,哎呀,不说了,时间晚,要回去炒菜!今天买了河虾,新鲜得很!

牌桌很快散了。我因拿走了家里的肉,心虚,赶紧利索地帮我妈剥起了葱,我妈直夸我好勤快。

鳑鲏鱼的哲学

中午吃河虾的王妈妈,在下午来组牌局的时候,带来了一盘炸好的椒盐鳑鲏鱼当零嘴。鳑鲏鱼这种鱼,汨水镇的人都把它们叫作“鳑鲏屎”,可见多么受轻贱。个头小也就罢了,没有肉也就罢了,味道还有点苦,也只能炸了当当零嘴。

鳑鲏鱼和香樟树一样,是汨水河最普通的存在。任何一条河中,多多少少会出一些大鱼,那些大鱼处于水族食物链的最高层,要么能呼风唤雨,要么能化鱼为龙。但一条河中的大鱼毕竟是少数,只有少数几条大鱼的河,不能称之为大河。大河里需要的更多是类似于鳑鲏鱼这样的底层鱼类,它们数量众多,默默无闻。如果说香樟树构成了汨水河水上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鳑鲏鱼则构成了汨水河水下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最卑微者最强大,这是鳑鲏鱼的哲学。

鳑鲏鱼大概也是汨水河中受送子娘娘恩典最多的生物,它们数量极其庞大,无数的兄弟姐妹组成一个看似散漫实则团结的整体。它们生活在河岸边浅水区,河蚌众多的地方。除了兄弟姐妹,它们还有朋友,它们的朋友就是河蚌,它们喜欢河蚌,河蚌也喜欢它们,这是一对奇妙的组合,它们在一起很快乐。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快乐,普通鱼也有普通鱼的快乐。

鳑鲏鱼时刻都在吞吐河水中的养分,它最喜欢吃的是比它更微小的水藻,但它们不挑食,你若把一只竹篓子置于水中,里面放一团米饭或者一把鱼杂碎,也能吸引来一篓子鳑鲏鱼。可见,它们相当好养活,有什么吃什么,从不向这个世界要求太多。

鳑鲏鱼没有人类那样复杂的大脑,但它们也会思考宇宙,它们会揣摩天穹的高度,河床的地势起伏,以及水流的急或缓,以此寻找最好的栖息之处。它们不是守卫者,但具有强大的警觉性,是良好的侦察兵。当它们在水里不停地游动,眼睛、皮肤、鳞片、尾巴或者腮,都会去感知水下面以及水上面的世界,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它们马上察觉,然后紧急将信息传递给它们的同类,传递给其他水族,传递到跨物种的香樟树的根系网络上,传递给高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它们也是土地神的忠实子民。

我能在这里这么详细地描述鳑鲏鱼,是因为我又想起了椒盐鳑鲏鱼的味道。打麻将的各位妈妈们,都过分专注于手里的牌了,那天下午王妈妈带来的那盘椒盐鳑鲏鱼,大部分都进了我的肠胃。但只是物质部分进了我的肠胃,而无形的部分,则跨越几十年的时光距离,进入了我的回忆中。

冰棍签子

四月份很快到了,妈妈撤了麻将桌,因为家里的生意要开张。

我家有一个冰棍厂,生意沿着汨水河的河岸向三面铺展。每年三月份一到,我妈就要去县城参加一个“优秀个体工商户大会”,并作为优秀代表发言、表决心。四月份一到,就要进材料,研发新品、雇工人,收拾房子,准备工人食宿。五月份一到,就要发动机器造各种各样的冰棍儿和雪糕,绿豆的、红豆的、牛奶的、橘子的,还有只加了点白糖的白冰棍儿。六月份一到,高温天气也到了,就会忙得不可开交,我也要在周末或者其他放假时间给家里帮忙了。每年生意一开张,也会有很多个十几岁或者二十几岁的漂亮姐姐来我家做工,还会有一个厨艺绝佳的厨子来给我们做饭。我最喜欢那个厨子,因为我妈做的菜实在是太难吃了。当然,也会有很多小朋友来我家,流连不去,尤其是放暑假的时候,一天到晚都待在我家一楼大厅里。大厅里铺着地板砖,每天都会拖地,地上冰凉又干净,大厅里的电视机也是整天都开着,他们坐在地上,边吃冰棍边看电视。如果我妈进去了,就一齐行注目礼,齐声喊冰棍妈妈好。

因为用过的冰棍签子用沸水煮过之后还能重复使用,冰棍妈妈就给了这些孩子一个福利,谁能捡齐二十根冰棍签子交上来,就奖励他一根白冰棍儿或者绿豆冰棍儿。从那之后,镇上的孩子们发起了全体搜集废弃冰棍签子的活动,整个暑假这个活动都在持续。有一天我发现,老猴子——现在应该叫老傻子了——也加入了捡冰棍签子的行列。

那天晚上八点多,我坐在大厅里看电视,家里的生意每天做到十点关门,八点多的时候还有很多小朋友没有离去,电视里正在重播《聊斋》,黑漆漆的屏幕上,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提着一盏灯出来,紧接着恐怖音效响起,我们看得又紧张又专注。

这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不耐烦地回头。一只瘦骨嶙峋的毛茸茸的手,正搭在我肩膀上。

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随着我的叫声,那只手也像烫着了一般缩了回去。老傻子提着一只塑料袋愣愣地站在我背后,似乎也吓到了。

我抹了一把冷汗,大声吼他,吓死人啊!

老傻子,吓死人!老傻子,吓死人!旁边的小朋友都叫唤起来。

我、我、我捡了很多签子,老傻子将手里的塑料袋敞开,献宝似的送到我面前,你看,行不行?

什么行不行?我还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头嫌弃地看他。

冰棍儿,换冰棍儿……老傻子嗫嚅着,把那只塑料袋又往前递了递。

好几个小朋友靠上来,去看老傻子手里的塑料袋,眼睛里很快放出了艳羡的光,我听到他们的低语声:哇,他捡了好多签子啊!哇,他可以换好多冰棍儿啊!有一个胆子大的小朋友还特意向前,把手伸进塑料袋,要去抽两根老傻子的签子,但老傻子护得紧,硬是抽不出来。

我爸去给附近学校送货还没有回家,妈妈那会儿也不在,整个店里就是我做主。于是我威风八面地把竹签子摊在地上,五六个小孩撅起屁股趴着一起大声数数,不会数数的光屁股小孩就在旁边摇旗呐喊。而老傻子浑身长满眼睛似的蹲在一旁,警惕地盯着所有孩子,生怕哪一个偷偷拿他的签子。

我们数了大概有八十多根竹签子,可以换四根冰棍了。我打开冰柜,拿了五根冰棍儿出来,想了想又放回去三根,只给了他两根。

一根是你的,一根是给宋娭毑的,剩下的冰棍你拿回去了也吃不完,会化掉的。先放我这里冻着。下次来的时候再给你。

老傻子眼巴巴地盯着冰柜,眼巴巴地看着我拿出来五根,眼巴巴地看着其中三根又被放了回去,最后只给了他两根,他眯着三角眼竖起两根粗粗的眉毛用力思考了很久,思考得脸上的皱纹都揪成了一团,好像最后终于想明白了,他的眉毛平稳落了下来,他说,好。

我家大厅的桌子上有一个小本本,我妈每次都用那个本本记事,也会用它打收条,今天收到某某某多少钱;或者用它打欠条,某某学校还欠三箱冰棍未送。大人们都夸过我,说我的字写得好。于是我也从小本本上撕下一张纸,用我妈常用的那支圆珠笔以及我引以为傲的硬笔书法字写了个欠条:欠杨大器冰棍三根,汨水镇冰棍厂,李岚。

因为这张欠条,老傻子又来了三趟,每次隔一段时间。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背着宋娭毑来的。每次来了也不进门,把宋娭毑放门口坐着。我家门口常年会有几个小凳子摆放在那里,宋娭毑就坐在小凳子上。

老傻子来一次只要一根冰棍儿,他先从冰棍上咬一大块下来,龇牙咧嘴地含在嘴里,然后剩下的就递给宋娭毑,让她一点一点地舔吃。

宋娭毑吃一根冰棍要好久,久到我能翻看完三分之一本小人书,所以常常等不到她吃完,那根冰棍就开始化了,糖水往下滴。这时候宋娭毑就不吃了,把冰棍又塞回儿子的手里。老傻子歪着脑袋接着吮咂那根冰棍儿,两只老眼亮晶晶的,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等到吃完三根冰棍,夏天也过完了。

搭车以及脏兮兮的塑料花

入秋后的某个周末,我爸去送货的时候带上了我。我坐在车上搜索马路两边的广告牌,大声把广告牌上的字念出来给我爸听,我爸说这样可以让我认识更多的字,我俩以此为乐。回程时我照旧搜寻路边的广告牌,发现了一块牌子,很大,很高,上面写着:一面之交,终生难忘,是某种面条的广告。面条广告下面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躺着,浑身毛,衣服破烂,身下一个脏兮兮的大蛇皮袋。另外两个站着,是两个十来岁的大孩子,正用脚踢躺着的那个。

我一眼就看出来躺着的那个正是老傻子,赶紧喊我爸——爸,快停车!老傻子被人打了。

那两个大男孩看到有大人过来,一溜烟跑了。老傻子从地上爬起来,马上就认出了我,他喊我,妹子。他说,妹子,我不记得路了。然后是委屈得要哭的表情,但他似乎还记得他是个大人,大人不能在小孩面前哭,于是又忍着,眼泪水在一双三角老眼里转来转去,愣是没掉下来。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我问他。

他们要抢我钱,我卖破烂的钱,老傻子说,但是很快他脸上又现出一种贼兮兮的、奸计得逞的表情。

他们什么都没有抢到,他们翻我的衣服兜,结果我藏在蛇皮袋里了。

果然从蛇皮袋里又掏出来一沓零钱。

你可真是太会藏了,我嫌弃地看着他手里那把脏兮兮的零钱。老傻子却以为我在夸他,表情更加得意,你看看,这是我赚的钱。他骄傲地晃动着手里的钱,装满破铜烂铁的蛇皮袋也发出了刺啦刺啦的响声,似乎也在求表扬。

我们要把老傻子带回家。但老傻子天天在外面浪,身上臭烘烘的,宋娭毑也八十岁了,照顾不了他了。我可不想让老傻子坐在车里把我们都熏臭。

你,坐后面去,前面坐不下,我指着后面的车厢说。然后又跟他交代,回家之后洗个澡,还要洗衣服,要经常洗澡经常洗衣服。

你太臭了,我说。

老傻子脸上显出羞愧的表情,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在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小学生面前频频点头,乖乖地爬上了车厢。

下车的时候,老傻子翻出两毛钱要给我爸。

我爸不要,老傻子就继续羞愧,他可能觉得不花钱坐车就是占便宜,于是把手伸进那个宝贝蛇皮袋,掏啊掏,再次掏出来一个东西,讨好地递给我,这个好看,送给妹子。

那是一朵脏兮兮的红色塑料花,花梗上的铁丝拧成了一根麻花辫。

一定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我嫌脏,等老傻子走了,就把那朵塑料花扔在了街边上。

离开

十月份过完,一年的生意结束。我妈说,做生意,不能局于一隅,要做大做强,于是爸爸妈妈做了个决定,去城里发展。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我妈带着我去拜了土地公公,请土地公公保佑我们一切顺利,然后就把镇上的房子和设备租给了一对有意接手生意的年轻小夫妻。

搬家的那天,我看见老傻子穿着一身齐整的衣服过来了。他前前后后绕着我们的车转了一圈,隔着玻璃冲我傻乎乎地笑。我摇下车窗,老傻子从车窗外递过来一个东西,然后背着手笑眯眯地走了。我把那个东西拿在手里,那是一朵红色的塑料花,花梗上的铁丝拧成了一根麻花辫,正是上次我嫌脏扔在街边的那朵,又被老傻子捡回来了。但是看得出来,这朵花已经被清洗得干干净净,让我实在无法再嫌弃。我把那朵塑料花别在了车子后视镜上。

我们很快启程,车沿着汨水河流淌的方向,在平行于河岸的大路上行驶。我们在前行,河流也在前行。汨水河,这条好大的河,似乎在奔向遥远的未知处,奔向遥远的宇宙时空;而我们,越过一个又一个小镇,一条又一条街道,一处又一处码头,一片又一片集市,一直往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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