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红豆便相思
王维有一首题为《相思》的五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此诗又题作“江上赠李龟年”。据载,安史之乱时,李龟年流落江南,有一次在湘中采访使的筵席上唱了这首诗,座中闻之,莫不凄然罢酒,遥望玄宗所在的蜀中,泫然流泪。
中国自古便有“赋诗言志,予取所求”的传统,当时的歌者与听者,不必细绎原诗,只要一个“南国”,一个“相思”,便足以让他们潸然泣下。而王维的原意,倒没人在意了。
那么王维此诗原意怎样呢?相信好多人会与笔者当年一样,感觉没什么可说的,不就是借红豆以写相思之情吗?殊不知误读就产生于这轻忽一念。
当王维说“此物最相思”的时候,它是说红豆最能代表相思之情吗?不是的,他是说,我最思念的是南国的红豆。这就好像那首《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诗人念念不忘的,是故乡绮窗前的梅花。本诗也是同样的道理,它表达的根本就不是对友人的相思之情,而是对南国风物的怀念。
如果我们认同借咏物而寄相思的说法,那就只能这样理解:王维与李龟年江上相别,依依不舍地说:“你多采点红豆吧,看到红豆便想起了我。”为什么睹物思人一定要提红豆呢?因为“红豆产于南方,……人们又称呼它为‘相思子’。唐诗中常用它来关合相思之情。”(《唐诗鉴赏辞典》)。
可是检索全唐诗,却发现整个唐朝,王维之前没有一个人曾以红豆入诗,而王维之后才慢慢多了起来。这说明,不是因为红豆本名相思子而被王维写入诗中,而是因为有了王维这首诗,人们才把红豆称为相思子。
李时珍《本草纲目》释“相思子”:
【释名】红豆。
时珍曰∶按《古今诗话》云:相思子圆而红。故老言,昔有人殁于边,其妻思之,哭于树下而卒,因以名之。此与韩凭冢上相思树不同,彼乃连理梓木也。或云即海红豆之类,未审的否?
【集解】时珍曰∶相思子生岭南。树高丈余,白色。其叶似槐,其花似皂荚,其荚似扁豆。其子大如小豆,半截红色,半截黑色,彼人以嵌首饰。
可见,“相思子”的典故化乃是王维之后的事,到李时珍时还只能是听“故老言”,连文献依据都找不到。甚至王维提到的红豆,到底是相思子还是海红豆,都说不清楚。以常理而论,相思子作为豆科植物,要秋天才成熟,须要豆荚打开才能看到红豆,不易入诗,季节也不对。
也许是有人发现了这春秋两季的时差,便把王维的句子做了改动。南宋洪迈编《万首唐人绝句》作:“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
其实,有一种现成的春天的红豆他们没有发现。2018年初春,我去成都玩,在山上见到了一种比李时珍所说的相思子树更易入目的灌木红豆,见下图:
王维曾经入蜀旅游,应该就是这种红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才说“此物最相思”,“愿君多采撷”。
王维之后,第一个把红豆当成典故来用的是深情婉约的温庭筠,见《南歌子词》二首之一:
井底点灯深烛伊,
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也有做进一步引申的,牛希济《生查子》云:“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由红豆想到血泪,依然寄以相思之意。到贾宝玉《红豆曲》“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则已经与植物无关了。但红豆与相思之结缘,则是再也解不开了。
红豆情结最重的是现代诗人闻一多,他居然一气写了《红豆篇》四十二章,我们只看第一章:
红豆似的相思啊!
一粒粒的
坠进生命底磁坛里了……
听他跳激底音声,
这般凄楚!
这般清切!
大才子王摩诘就有这个本事,无意中造了一个红豆的典故,让后世诗人一路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