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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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辉煌的时代。
这又是一个悲哀的时代……
于我而言,这更是一个禁锢的时代。
在我的印象中,这个时代最典型的特征就是那极致入微的考试,它深化在人们心中,可以说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是一场考试。仪容仪表、行为举止、口才文艺还有为人处事等等无论什么都是考试。法律规定,每个人必须带一本黑色笔记本,每一面记录着这一天不同方面别人给的分数,这种记录是以小区或者村庄为单位一周一上交,故每周都会评选出一个文明之星,奖励丰厚。既然是考试、有评选,那么就肯定有标准,于是《公民日常考试标准答案》应运而生,因而每次一出门,街上绅士成群,标准的西装礼服,还有别在口袋边上的钢笔与一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几乎没有争吵的公民,如果实在不小心发生摩擦,要么和颜悦色地说,亲爱的先生(小姐),您刚刚不小心碰到了我,我心里有些不高兴,您觉得应该怎么处理呢?要么就默不作声,将不满记录并给这个陌生人打分,在一周的周末交于相关改卷机构,根据情节严重给予扣分惩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和谐规范的时代,人们尽量在每个方面表现得优异,略有天下大同的雏形。
倘若你身在黑白时代,我想你一定会听到我的朋友凡的大名。当然他并不是因为多么优秀而有名气,恰恰相反,他的荒诞行径与和诡异创造力才让他被这个时代所铭记。他是个孤僻的人,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奇怪的举动总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更不要说他那拙劣的口语和糟糕的外表。如果说在这个时代找一个最了解他的人的话,那简直就像1+1=2的等式,有且只有我了。我们都是困在黑白卷中被驯化的人,而他时刻在拿笔杆戳破这囚笼。若是在以前,我绝对不会搭理这种疯子,可经过几个月的相处,我反倒加入了他的阵营。
谈起凡这个人,还要从那天早上说起。他在我上班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了我,一身褴褛的衣衫,乱糟糟的头发似乎还有蚊虫在嗡嗡作响。你要是跟我说以后我会跟他一起相处,哦我的老天,您这样的玩笑让我有些反胃,我一定会给你打低分的。我假装看不见他,回应路边熟人的赞叹“哦姜先生,你这身装扮像极了改过自新后的达西先生,瞧那整齐的领带,跟您烫得油亮的头发真搭配。我给您这次出行打九十五分,至于那五分,是因为总不能打满,不然别人认为我有失公正。”“哦感谢您的赞扬,祝您早上愉快。”我很欣喜他这么说,这也的确是我精心准备的应试服。“简直像一只穿着西装的蜥蜴。”果然躲不开他,我不清楚他为何盯上我,虽然我也拿过几次文明之星,可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巴结的地方。难道是和我竞争了一周的赵?不可能,被发现的话等于作弊,一定会被阅卷组判零、逐出考场的。为了一次的文明之星,不至于如此。难道他知道我这次获得文明之星的意义?我假装没听到,继续走着。“姜小子,不回复别人可是会被扣大分的哦。”果然他应该知道些什么,也是个懂标准的人,今天是周末,我可不能因为一只蚂蚁坏了我熬了六天的甜粥。“先生,请问您有什么建议吗?”“虽然听起来有些离谱,不过我知道你在研究什么,请让我参与你的工作。”我长舒了一口气,不是关于文明之星的事就好。我下意识要拒绝,这可不是能见风的职业,并且他看起来并不懂得有关石墨烯超导的知识,或者说基本没什么人懂。“别问我怎么知道你的研究工作的,这就如同我还知道你今天穿的裤衩子是红色的。我知道的还很多,比如上个月你在新型化学材料方面应用考试取得了98分的高分,因而被秘密招进小组。”他暗沉粗糙的脸顿时清晰了,两眼闪出狡黠的光芒,似乎看透了我的私心。“我可以给你今天的日常着装考试打98分,小子,而不是我本想打的65分。”哦我的老天,65分的话这周肯定会泡汤的。我点了点头,于是假装带他去我的办公楼。
在快到达的最后一段路,我跟他商量我先走进去,之后他在跟上,装作我们不认识的样子。“别叫我先生,虚伪地让我恶心。我有名字,你叫我凡吧。”他没直接回复我,我好奇地问他上几周日常考试的最终分数是多少,他笑了笑说“你看到我带着笔记本了吗?”我震惊,那不就相当于旷考,他还真是胆大,不怕被监督员抓进监狱吗?他催着我进入公司,我前脚刚走近,他就后脚跟上,并对着我大喊“喂,姜先生,感谢您带我来着。”他走得很仓促,大大咧咧的,瞬间打破了办公楼的宁静,吸引了很多人的眼光。“姜先生,我们组长邀请您去办公室一趟,麻烦带着您的朋友一起。”副组长抿嘴一笑,我顿时满脑子线团,完了完了,组长不会把我裁掉了吧。凡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在走廊两侧很多应用考试满分的科学家简介栏面前来回观看,我登时后悔了,怎么能真带他来。到办公室后,我低着头等着被骂。却见组长突然出去了,似乎是要见什么人。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只是瞥了我一眼,遂召集全部组员,说,今天开始我们再加入一位新成员,他叫凡。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让组长信服的,但是我很高兴没有因为这件事被扣除实践分。至少我这周的文明之星是保住了。
我以为凡会因为参与科研而改变习惯,至少会稍微注意点形象,以免之后被人抵瑕蹈隙。可他依旧独来独往,甚至在组长专门送了一套工作西装后依旧是穿他那身破烂的衣服。那上面有思路、有灵感、有家人?我不理解,甚至到他改变了整个社会观念后仍穿着那身衣服。它是麻布做的,被打了很多补丁,我甚至怀疑他有很多套类似的衣服,我没见他换过,就算是冬季,他也是裹着军大衣,内部贴着皮肤处依旧是那蓝得发紫的粗布。凡每天除了跟我上下班,似乎一直没什么人交流,他不止一次地取笑我,说我们是裹在箱子里去揣测箱子外的事件,整天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日常考试打分怎么可能攻克石墨烯超导材料这样的难题。我都是尴尬地笑笑,像是一种慢性吸毒,后期我完全沦陷了这个观点,特别是在凡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
那年5月,也就是凡加入的两周后,与我们国家对立的米国,开始封锁我们的芯片超导材料等的进口,想以此遏制我们电子产品行业后续的发展趋势。我们组长临危受命,接下了重担,这是一张巨大的卷子,我们都是笔杆、是墨水。唯一面无表情的人是凡,他什么都不在意,进来研究似乎只是为了玩仪器、消磨时间,他从不参加我们的讨论和实验策划,组长也不去管它,我总觉得他俩似乎另有隐情。我记得有天下班回家路上他这样对我说,你们的思维都被禁锢了,总想着通过改变石墨烯的结构,再通过几开尔文的低温去制造超导,那种极低的温度就算正在出来了,应用也是十分狭隘。我顺着他的话回应,除了这样还有其它方法吗?我觉得他很奇怪,就像面前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只是上面人多点显得比较狭窄罢了,总会过去的。而他想的却是游过去甚至再建一座桥!太异想天开了,我顺着他的思维反问回去。他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我反倒觉得难受了。他说,看吧稍微破格一点盯着你,你就慌乱了,你对未知的东西明显太恐惧、太抵触了。你的世界是卷子里的黑白色,你认知中的伟人也只有那些恰巧成功的人,你难以看到别的色彩。就像你认定了太阳光是无色的,就不会观察到阳光下被泡沫折射的斑斓散圈了。我懵懵懂懂,他说的在理,可是那样我的学习我的自律我所谓的努力意义何在?你不也没搞出来吗?我小声呢喃。他或许是听到了,也可能是在哀怨天气,“下雨了”,他长叹一声。我问他,下雨叹息什么,我越来越喜欢问他问题,他看事物的角度总是很新奇,我似乎迷上了他。没什么,触景生情罢了。
又过了两周,凡在计算机上模拟了一种新型石墨烯结构,不同于我们研究方向的是他调整了两层碳平面之间的角度,并加入一些与碳元素性质相似的半导体物质,如硅和锗,这两种元素在电子流通阻碍的地方铺展开来,让自由移动的电子在磁场中无阻碍地定向移动,通俗地说就是进一步减少了电子移动消耗的能量。凡就像一只鬼魂,你永远不知道他的踪迹,但只要冒头时,必定会惊天动地。我们在组长的带领下几乎亢奋了一夜,连续工作了十几个个小时,再轮流实验,终是将新石墨烯超导模型温度测出,竟然提高到了6开尔文。别看只是几度,要知道越靠近绝对零度,也就是零下273.15摄氏度,每一度消耗的能量都是巨大的啊。毫不客气地说,就单单这一项发现,足以让他成为国家科研项目的领头人了。可是我看凡似乎不太高兴,他自测超导温度后,一直皱着眉,跟我一起时也是不言不语。我询问他原因,他看都不看我,只是随意回应了一句,这只是黑白箱子的顶点,对于解决当前的困难是万万不够的。
组长把我分到了凡的组,让他带我做实验。我知道这是组长在提携我,我是组内最年轻的,夜市潜力最大的,加入一周就将基本的操作全部学会,甚至在石墨烯交流大会上凭借优雅的动作、伶俐的口齿代表我们组取得了不错的成就,他们都说我未来也会成为一方巨擘。于是我天天跟凡泡在一起,什么都跟着他,希望能抓住他思维之花的任何细枝末节。凡没有抵触,反而加大力道的灌输,仿佛要没时间了,一些基本的我没接触过的他都给我讲解,我受益匪浅。在为期一个月的相处下,我渐渐脱去了被驯化的举动,我也会放声地大笑,也会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看向外面一群西装革履的绅士,“嘿,真像一只穿西装的蜥蜴。”邻居们觉得我疯了,总是想方设法地躲着我,如果不小心撞见了,也是装作没看见从身旁走过,若是有一个同伴,还会抱怨几句“哦亲爱的先生,又遇到这个邋遢货了,我可不想因此被扣大分。”凡却安慰我说“别在意,你现在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猛虎。”他还跟我谈论了很多方面,比如爱情,你们把约会、看电影当做标准答案,那该有多么无趣,你们把青涩的荷尔蒙和女性曼妙的柔情当做黑白试卷中的习题,真不敢想象,这爱情跟另类的上班有什么区别。甚至凡还问我国家制定那么多法律的目的,“为了规范公民行为,保证治安?”我回答。“哦你可真是个呆瓜,我把你卖了你还要帮我数钱吧。它们是想捆住你,当你什么行为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的统治几近完美,这时只要再让你尝到点甜头,你便会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条路是对的,因为我努力了,而且收获了。你已经深陷出题人的陷阱了。”“可是遇到试卷不就应该考高吗?这也是对它的尊重”“狗屁的尊重,试卷的目的是什么,是检验你学习的成果,而不是为了考高为了奖励!这是个辉煌的时代,你只要努努力去背参考答案的解题思维,你就能得到收获,你就能过好自己的人生;这又是一个悲哀的时代,人们困在卷中而不自知,为了一点分数一次一次重开,早已忘却了什么是生活。”我越来越喜欢凡了,他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接触了,就会想方设法地了解他、读懂他甚至吃掉他。我并没有吃掉他,他穿着那破烂的衣衫离开了。
凡是在我们相处一个月后走的,被几个黑衣服魁梧的人带进了一辆黑色汽车。他没有任何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会如此,很配合地走进了车子。我站在曾一起研究的实验室,透过窗户看着凡离去,脸上的泪水肆意地在脸上涂鸦,心底却是高兴的,凡可以施展他的拳脚了,以他的才能无论在哪都是闪着光的存在,只是不知道那时候他是否会记得我,是他把我领出了黑白的箱子,他重塑了我新的大脑,给了我新的生命。但是,现在他走了,我应该干什么,我需要干什么?我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在茫然,甚至希望凡能回来抽我一巴掌,或者数落我“小姜啊,你真是个笨蛋,你还不如困在箱子里,至少你还知道要干些什么。”组长读出了我的悲伤,苦口婆心地劝我继续研究,追上他的脚步。我沉默,继续在实验室搜寻他的痕迹,这是凡买的纸巾,他总是在触碰电脑前擦擦手,或者抽一张盖在鼠标上;这是他买的椅子,他说坐上面转圈圈总是能萌生很多奇怪的想法。我径直坐上去,摆动了几下腿部,让椅子旋转了起来,凡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想法、他的思维、甚至他的举动都被一层烟雾遮掩,却又带着一股雨后泥土的芬芳,那是独属于他的魅力。椅子停下来我又去摇,来来回回了很多次,我慢慢有了晕眩的感觉,在这种状态下,我似乎什么都不想了,开始享受这感受。
组长唏嘘长叹,说,凡也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他简直是为科研量身打造的天才,在这个考试为主的时代,他轻易地不断跳级,不断拿得满分,大三那年我二十一他十六。我和凡选的是石墨烯超导课题,因而慢慢熟络了起来。当时班里有个米国的留学生,他也是只有十六,很是傲气,瞧不起我们黄皮肤的人。那时候我国在高端物理化学领域的确没多少很高端的人才,因而被外国所诟病。所幸有凡,无论是什么问题凡都可以稳压他一头,不然我真的无法想象那个白皮肤的小屁孩会多么横行霸道,我有很多次都想冒着日常礼仪考试不及格的风险去打他,所幸凡拦住了我。记得有一次那个白皮肤的人自负惯了,凡略微使用一计,就把他骗上了套。那是一个赌局,内容是关于设计石墨烯的,大概内容是记不清了,具体就是比谁材料用的少、导电性能高,输的人自愿申请退学。就是这场赌局使凡沉沦了很久,结果是凡输了,但绝对不也是输在实力上,而是输在可恶的制度上。揭示赌局的那天乌云很多,天阴沉沉的,凡很是亢奋,他平时很喜欢乌云的。他说他喜欢暗下来的世界,就像每天的傍晚之后,万籁沉寂,嘈杂隐去。倘若下起了雨,那更好不过了,泡在实验室听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总能激起无限灵感。我看了他的石墨烯模型后觉得他简直是天才,他将两层石墨烯的距离稍微拉长,并计算了哪些是石墨中电子移动路径所需要的,哪些是无用的支架区。凡将无用的支架区删掉,于是就制作成了筛状的多孔石墨。这是空前绝后的创作,别人还在跑着躲雨时,他已经撑起一把伞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伞怎么得到的。我觉得凡肯定稳赢了,这是打破常规的胜利,我已经能想象到那个米国人的反应了,他会恐惧地看着石墨烯模型,难以置信地开口“哦上帝啊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大学生做出来的,而且是那个东方国家的16岁的大三生。”他会屁滚尿流地离开,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可命运总是给天才开玩笑,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叫来了来自鹰国的一个教授,是重金聘请来的超导材料的教授,他很偏袒那个留学生,甚至到达了舔的程度,我们都叫他洋狗。洋狗听说了这个赌约,饶有兴趣地过来欣赏,想以老师的身份给两位的模型打分。不出意料,凡输了,评语是不切实际、当前技术根本达不到,而且虽然耗材少但是电子损失多等等原因,凡也不服啊,提出与留学生当面对峙,那个留学生看后十分惊恐地离开了,而凡也因顶撞教授、随意打破几十年来超导材料制作原则而在实践分数和礼仪分数上双双挂科,凡似乎一夜间成长了,一周后的一次雨天也就是留学生离开后的三天,他提着行李离开了。自此我就再没见过他,所以那天你带他来的时候,我是极度欣喜的,你要知道我组长这个位置多亏了凡,我在他的多空石墨烯上搞研究才有了现在的成就。
我听得十分入迷,椅子早就停止了旋转,组长似乎也进入了情绪,他捻起窗前盆栽的土壤,猛地一吹,尘土飘扬,印着远处的夕阳,继续诉说着过往。
我在研究生论文的扉页,用一小段阐述了凡的天赋:本文的一系列研究离不开一个小我五岁的天才——凡,他创造性地提出了多孔石墨烯的构想,让我得以在此方向引领石墨烯研发方向。我的朋友凡是在一个留学生的竞争中落败的,也是首次提出多孔石墨烯模型,因为违反传统制造标准而被判负,因而他失望离校。这篇论文不只是在为凡申冤,更是希望他回到科研事业中,祖国需要他。最后以一句他的话结尾:在这个非黑即白的世界里,所有的彩色都失去了意义。托凡的福,我自大学毕业到博士都一路顺风,去年应国家所邀请,加入了本地的秘密研究基地任队长,开始专注于超导材料事业。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凡的离去我比你更伤心,那天回来时他告诉我他这十多年来时刻关注着超导材料行业的进展,也正如他预料的一样,在箱子里闭门造车难有很大的进步。凡也看开了,甚至因为不带笔记本日常行为打分过低被劳改过很多次。他换着法子地突破试卷的界限,行为举止和生活一样过得一团糟,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对石墨烯的研究灵感喷涌开来,于是便盯上了你。凡说,你有一种科研人独有的清澈,那种事事循规蹈矩却总想突破的年轻人,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他跟踪了你,以一种你会下意识躲避的方式,说起来可能有些变态,他甚至对你家里的情况都变得了如指掌,比如你的衣着、你的癖好、你的“文明之星”评选……
组长转过身子在另一个工作椅上坐下,顿了顿,又继续说。是凡主动向我提出让你加入他的小组的,他觉得我和你很像,思维不错,差的就是一种天马行空的想象,我们叫它创造力,他说我们总是被限制在条条框框里,那么终点也只能是这边框的天花板,真要打破封锁,战胜米国,我们应该走出舒适的思维圈,要敢想敢投入。凡和你相处时尽量改变你的行为思路,让你可以变得自由一些,他说你现在正值最佳的可塑期,将最新的思维方向讲于你听,也是为了这个方向的传承,因为凡不满足此,他要去开拓新的大道。凡离开这里是我向领导申请的,在米国超导材料封锁的严峻形势下,凡对于国家的意义更加重大,对凡自己而言他也需要更精确的仪器、更系统的实验室、更安逸的环境,我不忍心他在这里继续被众人孤立。大凡天才都是娇贵的、易碎的,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凡已经将石墨烯加入半导体材料改变电子移动阻力的方向交给你了,当你真的有所成就,相信吧,你们会再见的。组长起身拍了拍我的背,随后离开了这个办公室。静静地坐了很久后我准备离开,或许是因为坐了很长时间,起身的我两眼一花、脑子一晕,险些跌倒,所幸抓住了桌边的抽屉,除却震落几张文件外,并没有任何大碍。我缓了缓,等完全恢复后,捡起文件,那是凡留下的,关于他创作半导体修饰模型的全过程,有很多心得体会,应该是日常创作所用的草稿。最后一页竟然写下了一句话,似乎是对我说的:顺着黑白的交叠,眼前蔓延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挣脱身上的枷锁,大步向前,一阵轻松之后便是多彩的天地。
凡渐渐地从我的生活中淡去,我又回归到了普通人的生活,可我并没有再次顺从,我不自觉地追寻凡的痕迹,也越来越像他。科研的资金很足,想来是凡争取来的,我不必挖空心思去争抢“文明之星”那看着丰厚的酬劳。科研外的生活我变得随性,胡子和头发趁我放松时悄悄猛长,身上的衣服不必要也不怎么换。劳改我也去过几次,都是我主动申请的,并没有想象中违法人的该有的待遇,像外面一样,一群穿着西装的蜥蜴很有礼貌地给你描绘和谐社会的美好,每天都是那些温和的劝诫,怪不得凡没怎么当回事。每当日暮或者阴雨天气时,心情总是很低落,又路过许多结束一天竞争的公民,在为高分而喜悦,为低分而低靡全不知国家形式的严峻,我感到有些厌恶甚至恶心,我想凡已经深深改变了我。我看淡了生活的琐碎标准,对生活的热情和判断变得无感也很透彻,就像隔了一层玻璃,他们的悲欢与我并不相通,甚至交流都是障碍,我讨厌与他们交流,他们也都对我避之不及。我许是已经来到了凡所谓的黑白箱子之外,对于石墨烯超导的兴趣日益见长,思维也是不断发散,我甚至加入了一些千奇百怪的良好导体金属,例如银,有时候为了避免空气中电荷干扰,我给石墨烯裹了一层橡胶。这十多年来,我一门心思铺在研究上面,也取代了退休的组长,成为了这一片地域研究的领头人。我也在多空石墨烯领域进行了拓展,将石墨烯超导的温度提高了将近20开尔文。每当同龄或者后辈的行业人士夸奖我时,我总会给他们讲凡的故事,我说我是凡麾下的大将,为他扫去这条领域的敌人,而他已经去与更强更势大的敌人交手去了。我说凡是天注定的天才,我的成就源于他,他拱手相让的。他们会崇拜地询问,那凡人呢,十多年了,如果有您说的那么神,为什么没有一丝消息呢。对啊,凡呢,以他神一般的天赋为什么在超导领域没有一丝动静?我笑笑对他们说,凡在做一件很艰难、很神秘很了不起的事啊。我对凡确实很是担忧,曾与组长写过不知多少次信件,却总是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声。这让我很是慌乱,也许只有我和组长知道凡那与生俱来的才智,他是能改变国家现状的天选之子。
得到凡的具体消息是在又两年后,那是一次交流会,关于石墨烯超导的盛会,国内很多前沿化学家都被邀请入席,很幸运他们也邀请了我。我抱着拓展眼界和打探凡消息的侥幸心理欣然赴约,临走前老组长嘱咐,一定要询问到凡的消息啊,我郑重的点了点头,凡已经成为了我和老组长的一块心病。大会的前期很是无聊,相互夸赞客套一番,分享他们各自领域研究的心得,我讨厌这些东西,干脆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板着一张脸谁也不搭理。期间,工作人员问我,姜先生,要不您也去谈谈你对超导的经验,很多人都很想听。我推辞了,他们那些闭门造车的人,看到的都是黑白方案,我分享后估计会被嗤笑,毕竟行内人士都觉得我的成就属于投机取巧,运气好罢了,理论上并不可取。我根本不理会,因为没意义,我只想打探凡的消息。我并没有从这枯燥的会议离开,事实上我的坚持也确确实实让我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凡坐在轮椅上被一位年轻的新人推上台,年轻人满是崇敬的目光。我一眼就认出了凡,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脸颊禁不住流出热泪。凡啊,我十余年来挂念的凡啊,我魂牵梦绕想要再次遇见的人啊,你为何变得如此消瘦了,还有你的腿怎么回事,你怎么坐在轮椅上啊。凡走到了讲台正中央,荧幕上立刻浮现出一个黑白相间的立体扫描模型,白色的是背景板,黑色的是石墨烯和一些其它的物质。石墨烯是多空的,随着它的立体转动,白色的背景穿过小孔进入视线,它在游走、在舞动。孔的内壁不知道镶嵌了什么物质,在光的照耀下,隐隐分裂出七彩的光晕。好美啊,多么漂亮的模型啊。凡没有什么废话,直接播放了测性能的视频,超导温度竟然来到了一百多开尔文,这将是超导领域的一次壮举,凡的地位将无人可以撼动。盛会中的每一位都愣住了,空气凝固几秒之后,欢呼声、鼓掌声接踵而至,盛会乱成了一团,或者说乐疯了。一百多卡尔文意味着什么,米帝国的封锁将以失败告终,在超导领域的研究我们完胜,在物理化学界的顶端终于出现了一个黄皮肤的人,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次。我也跟着人群欢呼,十多年的思念得到了千万倍的满足,这简直是一场梦,一种不切实际的奇迹发生了。凡挥了挥手,示意安静下来,补充道,这个模型有一个致命的弊端,那就是强烈的放射性,这也是我这几年一直试图想解决的问题,也是我用视频播放讲解的原因。放射性?竟然用了放射性物质修饰,难道凡的瘫痪与此有关?他不要命了,那可是放射性元素啊,搞不好直接癌症啊。会议最终在每个人的困惑中散去。
我挤着人流去找凡,只要和他见一面就好,哪怕什么都不说。而事实也的确没说什么话,只是一些客套的闲谈而已。凡被国家保护得紧紧的,我在一间办公室或者说软禁室内待了大约四个小时之后,才被同意去见凡,我的手机和任何物品包括老组长的信件都被没收了。凡的脸色很苍白,看起来很憔悴,我又不争气地流下泪来。凡颤颤巍巍地抬起干瘪的手臂,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脸颊。小姜,你做得很好,甚至超过了我的预料。凡我这十多年都很想你。我收拾了下情绪,紧紧盯着凡的眼睛,仍旧是闪着光的眼睛,也只有眼里透出的睿智才与我记忆中的他相符。我知道,你们给我写的信我都很认真地看,一直想写回信,却总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断,让你和离担心了。随后凡向后面两个黑衣壮汉说了什么,其中一个走了出去,几分钟后回来了,带了一张纸和一支黑色墨水笔。凡写下了一句话,随后交赠于我:亲爱的离,我一切安好,勿念。随后他告诉我: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想象永远是最好的老师。请大胆地发散你的思维,我会一直与你共进退。我和凡聊了快两个小时,我说了这十几年我和组长的生活,也有组长佯装不关心凡的傲娇,互相调侃调侃,倒也十分开心。真像十多年前下班路上的闲谈,随意地发表意见,好想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好好珍惜,时刻陪着凡。对了,你回去时不要把我的情况告诉离,他也年龄大了,不要让他过度担忧。我点了点头。
回到家后,我迫不及待地将凡的信交给组长。组长面露悲伤,问我,他到底怎么了?我原想只将与凡商量好的消息消息告诉他,可没说多久,组长就打断了我的话,让我说事实。没办法我只能将真实的状况说了出来,组长叹息,凡还是那么要强,他承担的已经够了。那个模型你回去建构一个我看看,如果真的能提高超导温度100开尔文的话,那真是一个奇迹。不过若凡提出的话,也在情理之中,他有这个能力。小姜,放射性元素是个坑,我希望你不要掺和进去,凡也是,我要去见他一趟,这是在拿生命开玩笑。国家现在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很多方面都需要你们的思维,可不能撞死在一棵枯树上。我没说话,抬头望向了天,似乎凡在天上说,在这个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国家的枷锁只能靠我们了。
我并没有听组长的话,我的心思已经埋入放射性元素了拔不出来了,我知道在另一个地方凡也在这个方向探索,我要陪着他,分担他的压力。我观看了很多国际上有关放射性元素的论文、实验、研究,并准备了一系列金属材料和实验服装。金属的原子排列紧密,理论上来说抵抗辐射能力应该很强,可也避免不了其重的特性,我为此也是焦头烂额。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偶然听到了一位生物老师的讲课,她分析了气管、支气管的内壁上皮结构——假复层柱状上皮的作用,我顿时感到新奇,课后去请教了一下其具体结构。脑中灵感乍现,我快速赶到实验室,用灌了水空心铅层,遮挡放射性,结果效果出其地好。第二天,也正巧,组长按耐不住心情要去看凡,我担心组长的身体,也跟着前去,依旧是同样的流程,等待几个小时后见到了凡。组长立刻热泪盈眶,紧紧地抱住了坐在轮椅上的凡,将身后的两个保镖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好凡摆了摆手,不然组长肯定会被拽离凡。离,好久不见,看吧,我除了腿不小心摔倒了,一切都很健康。凡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些,笑着对组长说。我在后面慌忙地给凡使眼色,表明组长已经知道了一切。凡并未听懂,继续说,放心吧我有重大进展,超导材料的问题将彻底解决,之后便可以去陪你了。离轻轻地用手指扣了一下凡的脑门,笑着说,哦,你找到放射性元素的破解方法了。凡顿时反应过来,敢情离一切都知道了。他佯装叹息,唉这都瞒不过你。你还打算解决放射性元素的问题吗?这是个坑,可能付出生命都没有什么进展。凡点了点头,我的能力你还不相信?放心吧,没什么事的。离并没有生气,反而以一种极度柔和的眼神看了一会凡,随后将一张纸递给了凡,这是我这两个月关于放射性元素的研究,参考一下吧。凡收下纸条,和组长唠起了大三的那次赌局,凡表示说没什么的,在那呆一年也学不到什么。离告诉他,学校看了我的毕业论文后,得知灵感来源于你,后悔死了,立刻把那个外国教授解雇了,还曾调动人力寻找过你,可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到,哈哈哈。我见到过那些人,只是我样子实在是不忍直视,你知道的,一些刻板印象吧,一个伟大的天才怎么可能生活不加打理,他们认为的天才是要什么考试都有很高的分数。而我当时差不多就像粪坑里爬出来的,凡自我调侃道。后面的记得不太清了,总之是欢快和感伤的,想象自己老后和一个十多年未见的朋友一起回忆年轻时的事,那该有多少的慨叹和惋惜啊。
见组长和凡聊得差不多了,我开门见山,告诉了凡有关于抵制辐射的方法,用灌满水的铅板铺在孔的边界,以吸收放射性元素的辐射能。那应该怎么去保证放射性元素对超导效果的影响呢?凡一针见血的提问。有一种结构叫假复层,你按照假复层的结构稍微改变石墨烯的两层角度,再以一定比例插入水铅板,就有可能摆脱辐射的骚扰了。小姜,你真是个天才,我从来没有见过凡笑得那么开心,也没见过凡这么直接地夸我。之前的他总是说我笨得很纯粹,又有些奇异,因为是人都不会考虑那种角度。凡向中央提出了让我和组长留下来一起研究的提案,很快便通过了。时隔几十载春秋,我们三个又聚在一起研究石墨烯,经过了几周的实验,终于确定了水铅板的位置和双层碳的转角。在颁奖仪式后,我跟凡和离商量着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离是组长要求我叫的,他说这样显得他年轻点。离很是随和,询问意见时总说,你们决定就好,我没意见。突然凡打断了谈话,说,还有一件很重要的是没有解决。
两年后的一天傍晚,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凡,来到了市区的陵园内的一座墓碑前。路上也有很多行人,穿的便装。我推着凡来后,他们便退下了。墓碑像是刚被冲洗过,崭新的能够映出我推着凡的场景,墓碑旁有很多花圈,正中挂着一枚国家科学技术奖的奖牌。奖牌下方镌刻着这样的一句话:《黑白时代》最杰出的化学家之一之墓。
“离啊,没想到是我送你……黑白时代啊,界壁明明是我打破的,为什么要让离承担啊……”
夕阳下,微风拂过陵园,卷起凡的话语越飘越远。墓碑映着太阳的余晖,很温暖,就像那年离将纸条交给凡时祥和的眼神。
黑白时代后记:
这是一个辉煌的时代,黑白箱子里三位伟大的化学家扛着枷锁驰骋;这又是一个悲哀的时代,偌大的国家有且只有三个人在为了打破枷锁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