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9【36】. 基督徒奥古斯丁：在时间之外，追问

36. 基督徒奥古斯丁：在时间之外，追问心灵的感受

奥古斯丁的在《上帝之城》的第19卷23章，也有人把这段话翻译成其他的样子：所谓人民就是众多理性动物的集合，这些理性动物因为热爱的事情而相和谐并组成团气。

有人说这句话不是听上去挺正能量的吗？怎么就虚无主义了呢？这意思如果翻得更明确一点，所谓所爱的事物，肯定又指上帝了。既然大家都爱上帝，所以大家又因为共同所热爱的对象彼此团结。

2、不论正义与利益，只关心对于上帝的爱

当然我们中国人大多数不是基督徒，但是在西方的文化脉络里面说这事的确是件非常正能量的事呀？非也，这句话并没有大家所听上去的那么正能量，奥古斯丁的这话是针对斯多葛主义的重要代表之一西塞罗说的。

请注意，奥古斯丁本身是在罗马的一个官员的家庭里面成长起来的人，作为这样的一个家庭背景中成长出来的子弟，他对西塞罗的著作是很熟的了。

西塞罗是罗马哲学家嘛，他在《国家篇》里面就以罗马军事家希皮欧的口吻给出了对于国家和人民的定义。他的定义是国家就是人民所要操心的事。人民是啥呢？人民不是所有人和大众的集合，而是按照对于正义的认同和对于共同利益的这样一个认识，而集合起来的那群人。

西塞罗的看法和奥古斯丁的看法之间的差异是什么呢？

首先西塞罗提到了正义，这明显是柏拉图对他的影响嘛，但是作为新柏拉图主义者的奥古斯丁，竟然在讨论到人民的时候不提到正义，这挺有意思。

我们最近有一部热播的电视剧叫《巡回检察组》，《巡回检察组》本来就有一个题目叫《人民的正义》，这个题目是非常具有西塞罗意味的。

第二，西塞罗说了共同利益，但是奥古斯丁也没怎么谈利益，他根本就不谈利益。这就等于说奥古斯丁不是很关心西塞罗所关心的这两件事情。

01，就是正义的实现方式，即国家的司法系统。

02，利益的实现方式，即整个社会的经济系统。奥古斯丁不关心这件事情，乃是因为他关心对于上帝的爱，所以对于俗常的社会规范来说，奥古斯丁采取的是一种非常虚无化的态度。所以我一直觉得拜登引用这话也有他的微言大义。因为他引用这句话也回避了MAGA.

这个口号，其实MAGA这个口号非常的西塞罗。

有人就会问了，奥古斯丁为什么这么想？难道他反对正义吗？也不是说他反对正义了，只是说他对正义的观点有点奇葩。

他的意思是说，在上帝那儿是有正义的，上帝知道啥是正义。但我们是凡夫俗子，我们是亚当夏娃的后代，亚当夏娃的后代都有原罪，就是吃了个苹果被毒蛇诱惑了。

所以奥古斯丁认为负有原罪之人是不可能达到真正的正义的，而只能得到伪正义。那么凡夫俗子他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认识到了自己的原罪，可以通过爱上帝来达到精神提升的目的。然后多少可以领会神的意思，由此来领会做什么事情是正义的。

但是既然正义这件事是从上帝的光芒里面流溢出来的，这就意味着正义问题本身是不能被单独提出来的，而首先要提的是对于上帝的爱。

在上面的这个讲法里面，奥古斯丁显然提到了上帝与俗常世界的二元分化，这就是所谓的上帝之城与世俗之城的二元区分。

有人说这没什么了不起，这不就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与世俗世界的二元论的翻版吗？但是两者不是一回事。因为在奥古斯丁的理论里，他对于世俗世界的贬低非常严重，这就使得他的上帝之城与世俗之城之间的界限被绝对化了。在这种理论模型当中，他的信徒对于世俗世界的整个积极态度也变少了。

3、物理时间与人生哲学：道德规范只能以公共时间为准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会问了，类似的想法普罗提诺哲学也已经说过了，奥古斯丁的这个特点在于哪里呢？我觉得奥古斯丁他有创意的地方，就是他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哲学话题，就是时间学说。时间（time）这是哲学当中最难最有趣的问题。

我们平常所说的时间大致可以分成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所谓的心理时间。什么叫心理时间？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过了两个小时，就像过了两分钟一样快，有时候我们觉得过了两分钟就像两个小时一样长。

有一个美丽的女记者问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先生，您能跟我讲一讲什么是相对论吗？”

爱因斯坦眼珠一转就说了：“如果我坐在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士旁边，坐了两个小时觉得过了两分钟，我觉得这个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快了，我真想把时间都拉长。倒过来说如果你跟着我上物理课，你就听我讲两分钟，你就觉得过了两个小时，简直度日如年，没一句听得懂。”

这就是说我们的心理感受会把物理时间加以缩减或者是延长，这种被主观体验扭曲过的时间感受就叫心理时间。

第二个层次很显然就是与心理时间相互对应的物理时间了，这就是5分钟、10分钟的实际长度，可以用数量的方式来加以刻画。

第三个是一个无时间的永恒的领域，比如神的存在（假设有神的话）。

另外就是数学规律，你说1+1=2，它存在在哪里？它存在在这一分钟或那一分钟吗？它是在每一个时间段都存在着，正因为它在每一个时间段都存在着，它不会变化。所以它们的存在是不受时间流变的影响。

我在这里想多谈一些物理时间与人生哲学之间的关系，我们要谈人生就要讲做人的道理，做人的道理很多时候就是伦理规范，而伦理规范的确定很多都与物理时间相关。

为什么？因为道德规范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因此这是处在在公共领域之内的。所以道德规范是不能够以个人的体验为准的，而只能以公共的感觉为准，因此只能以公共时间为准。

比如作为白领上班是不能迟到的，我作为看理想的一个签约的音频内容的提供者，我的节目是不能断更的，这都得按照时间表来，所以时间表背后的依据就是大家公认的时间系统。

反之，如果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时间表做事，与别人不合拍，这就不仅仅是一个个人自由的问题了，这会给别人落下口实，觉得你这人品德有问题，你不守时，你不守契约。

所以如果有一种哲学理论，它忽视公共空间，忽视公共时间的话，那就很危险了。它会使得我刚才所说的那些社会规范没有一个着落点，它会落入虚无主义。

我个人认为柏拉图本人还是重视公共时间的，从表面上来看，柏拉图是非常重视理念世界的，但是他的理念世界的一个很重要的特征是有数学骨架撑起来的。他不是说么，没学好几何学的人，根本就不能进柏拉图学园。

所以很明显他是希望日常生活能够仿造理念世界的这种数学精密性，而进行一种非常精确的运行。所以他是希望所有人都守时，也赞成了维护建立在公共时间系统上的一个社会规范。

4、时间学说：公共时间属于世俗之城，不是上帝之城

但奥古斯丁的思路很奇葩，我们刚才不是说了三个时间吗？一个是主观心理时间，一个是客观的物理时间，第三个是无时间。

他把当中的物理时间去掉了，他只要主观心理时间和无时间的那个状态。他认为上帝就处在无时间的状态。

这不是说公共时间这个事情它不存在，而是说它不是在哲学上具有基础地位。因为公共时间是属于世俗之城，不是上帝之城。

有人说了，凭什么我们要跟着奥古斯丁接受这套古怪的学说呢？他有论证吗？还真有论证。这得看他的书《忏悔录》。

请注意，他的整个要把物理时间加以虚无化的论证的第一步乃是肯定上帝存在，因为他是基督徒，我们得同情地理解这个论证的预设，否则你没法跟上他的预设了。

好吧，上帝存在了，那上帝是啥呢？他是一切的造物主。那么物理时间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呢？我们作为反证法或者归谬法的第一步，不妨先假定物理时间是存在的。

这就冒出了一个问题了，上帝创造了物理时间吗？请注意，这是个非常麻烦的两难推理。如果你说上帝没有创造物理时间的话，那就很麻烦了，上帝就不是万能的。如果上帝不是万能的，他凭什么还叫上帝呢？他和朱庇特什么有什么两样呢？他就不是上帝了。

好，反过来说，如果上帝创造了物理时间，这也很麻烦。请问这是不是意味着存在着某个状态，在这个状态当中，上帝还没有来得及创造出物理时间呢？如果这个状态存在的话，这是不是等于说有一个上帝在创造物理时间之前的状态呢？

请注意“之前”这两个字，因为之前本身也是一个时间表达词，它也在时间里。

好吧，这就导致了一个很大的困难。上帝到底在不在时间里？所以这个二难推理让你往左走掉沟里，往右走掉坑里，怎么看都不对。那怎么办呢？

第一个办法就是为了使得我们逃出这个二难推理的困境，我们就牺牲上帝，说根本就没上帝。

第二我们牺牲物理时间，因为现在的问题就是上帝的预设和物理时间的预设发生了打架，你总得牺牲一个，但是牺牲上帝奥古斯丁是不能做的，因为他是基督徒，所以他只能牺牲物理时间了。

但问题是你想牺牲物理时间，你就能牺牲了？你还得要有个论证，去否定物理时间它本身的存在。

这是奥古斯丁的理论比较精彩的地方了，他要追问时间的本质。他关于时间就有句名言——时间究竟是什么呢？没人问我的时候我倒很清楚，如果有人问我了，并且我想回答这个问题了，我反而茫然不解了。

5、时间存在于心，是思想的伸展

奥古斯丁想啊想，就得出了这个答案。答案很简单，时间存在于我们的心里，别处找不到。时间并不是那个现成的什么一个东西。时间它的本质不过是一种伸展，但是是什么东西的伸展呢？

请注意，奥古斯丁说到这里就亮出他的底牌了，时间是思想的伸展。他最后想说的就是时间这件事是俺们想出来的，这怎么说呢？

我们来举个例子。过去存在吗？比如你小时候有个小妹妹和你有竹马之情，或者说经常和小朋友踢皮球、踢足球、打排球、游泳、钓虾，这些事儿存在吗？

奥古斯丁的答案是这些事在被你讲述的时候，是以一种记忆的影像存在的。也就是说如果你的记忆系统崩溃了，有些人得了阿兹海默症或者有些人干脆就死了，这些事儿就真的不存在了，我只是感受到了关于过去的那个记忆。

同样的一个问题——未来存在吗？明年你想升职，后年你想换套房子，这些未来的事情是否存在呢？

奥古斯丁的意思是未来是通过对于将来的筹划而存在的，而筹划这一心理活动毕竟是发生在现在的，未来本身是不存在的，真正存在的是指向未来的当下的筹划活动。

那么现在的一个问题就是现在存在吗？奥古斯丁的这个想法挺有意思的，现在就是当下的思想，当下的思想当然是存在的了。

各种各样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想法，实际上都被他划归到了这个当下。而这个对于过去和未来的这种展望，成为当下超级大章鱼伸出来的两个触手，但它的根本是在于它的当下。

所谓的时间就是超级大章鱼所伸出来的不同的触手，所构成的一个所谓的打击范围，在这个章鱼打击范围内的东西，这就叫时间。在它打击范围之外是啥？不知道，是一片黑暗。

请注意，这种记忆与展望的这个触手伸出的程度，受到个体心理影响的程度很大，是不能用外在的物理标准进行衡量的。

有人就说了，你这样说好玄乎，但是我们毕竟还是生活在物理时间中的，我们不是要看表吗？我们看理想上面的节目，它更新的时间表难道不是北京时间吗？这一点奥古斯丁怎么解释呢？

奥古斯丁的解释就是我们是通过空间来界定物理时间。比如通过日月的运动，比如通过钟表的机械运动来把握时间。但是你别忘了，谁在看这些日月的活动？谁在看钟表？是你。

你看钟表、看日月活动的那个当下的心理活动，是给你对于空间活动的这种理解，提供最根本的担保的，而且最重要的心理活动都是当下的，所以“当下”两个字是可以包打天下的。

6、上帝在心理时间之外，又能随时进入心理世界

有人说了，说到这里一大套听上去挺有意思的，这和上帝有啥关系？他本来不是要说时间和上帝之间的关系吗？奥古斯丁已经指出了，在最根本的意义上物理时间不存在的，或者说上帝是不处在物理时间之中，也不在物理时间之外。

现在我们已经肯定了心理时间是存在的，那么上帝与心理时间之间的一个关系是什么呢？他的一个想法是上帝在心理时间之外，但同时又能够随时进入心理世界。这咋说呢？心理时间的存在及前提就是人的灵魂的存在，因为人的灵魂才能把握现在。而人的灵魂哪来的？按照奥古斯丁的讲法，他肯定是上帝创造的。

所以上帝通过创造了灵魂而创造了心理时间，所以上帝在心理时间之外。但是既然上帝是全知的，上帝也能够知道每一个人类个体的所有思维，包括回忆、感知与展望。所以上帝能够进入心理时间的所有环节，所以上帝也在时间之中。

时间学说的悖论：意义来源何者？

这个学说貌似很强大，但是有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心理时间的长短的任意性，实际上是与意义有关的。

一个老兵会记住在战场上他丢失一条腿的那几秒，这几秒会像噩梦一样在他以后的记忆中反复出现。一个父亲会记住等待孩子分娩时的那种紧张的心情，为什么？因为我说的这些事情，对于一个人的人生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这也就是说心理活动它运作的对象是各种事件，而事件本身是有意义的。但意义本身的来源是什么呢？是心理活动自身所赋予的吗？

这个问题会将奥古斯丁推入一个两难推理。一方面，如果说语词的意义是每个人自己定的话，那么这个想法会对他大主教的工作构成很大的困难。有人就会说了，您对于《圣经》的字面意思的理解是您的事情，我为何要理睬您的解释呢？

另外一方面，如果语词的意义乃是公共的话，那么语词所描述的世界的意义，就可以在公共中被大家所理解。那么我们也可以通过这一点来彼此理解对方的心理，心灵活动就会成为公共的语言交流的副产品。

这种想法也会影响我们对时间的看法，因为按照上面的推理思路，时间就不是依赖心灵而存在的东西了，而是依赖公共活动而存在的东西。

奥古斯丁的理论还面临另外一个问题，其实还是神创论的老问题。只要承认上帝创造了人，那么他还是需要设定一个没有人存在于世界之上的创世之前的状态。

而这里的“之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显然它不可能是心理意义上的之前，因为人还没有出现，既然人的灵魂还没有出现，谈得上有心理时间吗？所以这样推下来这样的一个“之前”，就只能是物理时间意义上的之前了，物理时间真是阴魂不散。

有人就说了，那凭什么这里的“之前“两个字，不能是上帝自己的心理时间意义上的之前呢？这也不行。因为上帝是不能有心理时间的，上帝如果有心理时间，他就要进行回忆与筹划了，但回忆与筹划就意味着不确定。而上帝应当是全知的，所以上帝怎么能够进行回忆与筹划呢？

所以在我看来奥古斯丁的论证并不是非常成功，不过他的论证也揭露了心理时间与物理时间之间的巨大的不对称性，这一点还是颇有人生哲学的意义的。

7、我们活在当下，买卖未来与过去

我们的现代生活实在是太重视物理时间了，各种各样的切割都是要按照物理时间把我们的日子进行精细的厘定，演员演戏每一分钟都得算钱，我们吃饭的时候也得不时地看看桌上的钟表。

但是谁来负责追问心灵自身的感受呢？满足心理时间的安排和满足物理时间的安排，哪件事情才能够让我们真正地感到幸福呢？

我的问题是虽然我们不得不尊重物理时间，不得不尊重社会规范。但是能不能在奥古斯丁哲学思想的启发下，给心灵时间多一点点的空间呢？

另外从奥古斯丁的理论中，我们也可以得到一个启发，如果我们真的做一个彻底的奥古斯丁主义者，真的认为物理时间是扯淡的话，我们会得出一个很有趣的推论：我们的经济是通过营销对于时间的表征来过活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想想看股票的本质是什么？股票的本质是在买卖未来，但未来本身是不存在的，你买卖的是不同的人关于未来的不同的观点和筹划。

股票是件多么奇妙的事情，竟然不同的人关于未来的不同的故事，本身是可以作为货币作为资本而流通的。最近在美国所发生的所谓的蚂蚁和华尔街的巨鳄斗争的故事，难道不正是不同的故事版本之间的斗争的一个翻版吗？

另外一方面，我们也通过销售关于过去的表征过日子。比如不同的省份都很想把某一个旅游景点挂到自己的省份的名下，或者自己县的名下，因为这方便他们构造出一个更好的故事，吸引更多的旅游资源。

非常有意思，他们说的历史故事本身可能是不存在的，但重要的是我们要讲好故事，而故事的讲述者和聆听者都在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