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风一样的男子 谜一般的诗（浓情版）

真说历史假作戏，七分实话三分虚

若得当时一颔首，不负明月不负诗。

  这世间有过一个像谜、像雾、又像风的男子，他的诗像谜一样深邃，像雾一样朦胧，像风一样缥缈；他的人像海一般忧郁，像地一般深沉、像天一般真诚。这个男子就是李商隐。

      李商隐3岁的时候随父母迁家江南而居，江南的青山绿水、小桥人家、朦胧烟雨造就了他柔顺的性格和唯美的艺术观。10岁的时候，李商隐的父亲不幸去世，从此在别的小孩无忧无虑、肆意妄为的玩耍时，李商隐要靠替别人抄书写字，贩卖舂米的劳动来补贴家用。生活又造成了他内向、敏感、忧郁、自卑而又懦弱的性格。因为从小缺少父爱，父亲去世后母亲劳于操持家务，也没有顾得上表现太多母爱，使得李商隐缺乏爱，缺乏安全感。这种种性格影响了他一生的命运。以他的性格，他其实更适合做个书生，教书写字、画画种地，悠然一生，唯美一世。可他却像大多数当时的知识分子一样，选择了一条并不适合他的路——入仕从政，这大概是那个时代很多知识分子的宿命——心中抱负千万丈，现实残酷千万难，都以为只要凭着自己满身的才华就可以闯荡天下，殊不知到头来都是撞得头破血流。

      走仕途的李商隐一生并不是没有机会，相反，他有过很好的机会，曾经是一派前途大好的景象。不幸的是李商隐逢上了唐朝政治斗争最激烈、最残酷、也最黑暗的时期——牛李党争时期（错并不全在牛李，后文会讲到），当时分别以牛僧孺为首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两派人为了朝堂的权力互相斗争。两派人交替得势，相互倾轧，相互排挤，相互打压到了以命相博的地步。如果当时你想在政治上有所地位或者有所作为，就必须依附于两派中的一派，享受这一派的政治成果，也要跟随这一派去努力战斗，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李商隐在17岁的时候遇到了他人生中的一个贵人，得到了他人生中的一个机会。当朝政治大腕、晚唐骈文大家兼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令狐楚是牛党的人，先记住了，否则下文看不懂）看上了李商隐这个小伙子的超群的天赋和柔顺的性格，收了李商隐为徒，教他文学，并且带着他广交人脉，四处夸耀他的才华，这是要把李商隐推销上政治市场，要知道在朝局当中，师徒关系不能仅仅理解为是文学上的教与学的关系，师徒关系还包含着很多关系在内，在政治上是共同进退的伙伴，在利益上是共享荣辱的盟友，甚至在生命上都是共赴生死的连襟。大人物收徒就是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扩充自己的骨干人手的一种方式。

      令狐楚一生阅人无数，但是这一次他却对李商隐看走了眼，这个年轻人虽然文学才华横溢，性格真诚简单，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个性格上，因为简单，不要说复杂的政治游戏规则，他就连简单的人际关系都不善经营。因为真诚，所以谁对我好，谁关心我，我就对谁好，而且是真正掏心掏肺的好，把真诚放在利益至上的好，管你是属于哪个政治党派，哪个利益集团。他不知没有真诚是危险的，但太过于真诚是致命的，尤其是在尔虞我诈的利益官场。李商隐似乎没有看懂政治背后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或者他看懂了就是不想参与这些复杂的争斗吧。须不知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难出这个门，你入了这个门，就被打上了这个标签，不由得你愿不愿意，一辈子都很难摘去，彼时李商隐的标签自然是随他的老师令狐楚——牛党分子。

      25岁那年，李商隐在牛党同仁的运作下喜中进士（中个进士还要背后运作，黑暗吧），河阳节度使王茂元（王茂元是李党的人，也记住了，否则下文也看不懂）设宴为各位新科进士贺喜。对王茂元来说这本是一件常规客套的运作，目的无非也是笼络笼络人才，培植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但是对李商隐来说，这顿本是寻常的饭局，却改变了他的人生。在饭局上李商隐遇见并爱上了王茂元的女儿，并且毫无救药地爱上这个聪明美丽的姑娘，这一爱，就是李商隐一生曲折的开始，作为牛党成员的李商隐（可能李商隐自己不这么认为，但是别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爱上李党成员王茂元的女儿，就等于是爱上了仇人的女儿，就相当于是要背叛牛党加入李党。当爱情遇到政治时，这个简单天真的男人并没有多少犹豫，他或许认为，这只是爱情，爱就是爱了，从此风霜雪雨是爱了，从此艰难困苦也是爱了。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场党派之争的残酷性，没有意识到人生不仅仅只是爱情，没有意识到人生不仅仅都是风花雪月。不久之后他接受了王茂元的邀请，加入到王茂元的幕僚队伍，并且与他心爱的女人结婚了。从爱情上来看，李商隐抓到了一手好牌，但从事业上来讲，他拿着手里本来的一手好牌，开始了烂打。此时他身上的标签又随了他的岳父——李党的人。

      这个时候李商隐也还是有机会的，成为王茂元的女婿之后，李党党首李德裕开始受宠得势只手遮天，作为李党成员的王茂元自然也是跟着得风得雨，作为王茂元女婿的李商隐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但命运跟这个忧郁的男子开了个玩笑，李商隐的母亲在这个时候去世了。中国封建时代都是以孝治天下的（至少口号上是的），是否孝顺是考量一个人人品最重要标准，皇帝在孝字面前都要低头示弱的。父母去世，在朝为官的儿子要回乡守陵3年以示孝顺，那是雷打不动的规定，这就叫丁忧。李商隐毫无例外也要回去丁忧，待他3年后丁忧期满回朝时，时局已经大变，他的靠山岳父王茂元去世了，更大的靠山李党头目李德裕又失势了，李党势力衰落，牛党在朝廷重新当权。此时的李商隐手上彻底没牌了，他是有才华，但在政治上靠山和站队永远都比才华重要一百倍。此时身处绝境的李商隐想到了旧交好友，老师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綯，令狐楚早已去世了，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綯继承了他父亲的政治遗产。李商隐写信给了令狐綯，希望他能够看在往日友情的份上，拉兄弟一把，他的希望很简单，只是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作，再奢求一点就是能把自己的理想、抱负施展那么一点点，不要有那么多的门户派系隔阂，不要要有那么多的恩怨情仇，就只是简单的工作，简单的做事。但这个天真的男人还是把世事想的太简单了，此时在令狐綯眼里，李商隐的标签已经是——牛党的叛徒。令狐綯没有对李商隐伸以援手，这也不能怨令狐綯，这已经不是友情不友情的问题了，那是一个政治黑暗，人人自危的时代，每个人都为保存自己而活，令狐綯的身后还鼓着一双双虎视眈眈的大眼睛呢，你对敌人施恩，向战友怎么交代？令狐綯要如何自处？李商隐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李商隐真的是毫无原则的墙头草，毫无判断力的脓草包吗？NO，他只是个不善于或者说不屑于处理复杂官场关系的政治低能儿，但并是一个没有智商的弱智儿，否则名噪一时的令狐楚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他，他也不可能写出那么多流传千古的唯美诗篇，李商隐的诗是中国唯美艺术的一座高峰，他的诗带出来的美妙意境，至今还令无数读者如痴如醉、赞叹不已。这么一个大才怎么可能是没有智商、没有判断力，没有原则的人呢。那么又该如何解释李商隐这段政治选择呢。我们先来简单介绍一下影响李商隐一生的关键词——牛李党争，在此只能简单介绍，因为这段历史很复杂，写一本书都不够。牛李党争事件持续了近四十五年，光在位的皇帝就换了五六个（个个都是昏庸之辈），其中还牵扯到宦官集团、藩镇格局、国家政策等很多东西。大体上是由于皇帝昏庸无能且又害怕自己大权失控，加上宦官在其中的挑唆，所以皇帝在打压官员的时候，一打压就是一大片，一换人就是一大拨，因为他害怕官员结党，也总以为底下大伙都是结着党来窥视他的江山社稷的。所以论起来牛李两党的人会要先喊冤：“我们也有难言的苦衷，也不想结党也不想争斗，我们都是被时局逼成了要抱团才能生存呀！”英明的君王担心官员结党党争误国误民，昏庸的君王却把官员逼成结党党争不断内耗，我也是醉了！其实牛李两党的领袖牛僧孺和李德裕，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而且都是贤明能干之士，李德裕善于治国，敢于任事，做事激进大胆、雷厉风行，属于鹰派风格，但难免飞扬跋扈、独断专行。牛僧孺强于安民，性格温和高洁，善于团结人爱护人，做事沉稳周到，属于鸽派风格，但难免有些明哲保身、拘泥保守。历史这个编剧就是幽默，本来这两个人一张一弛，正好是治国安民的优质搭档，但历史却安排他们做了爆款对头。

      介绍牛李党争无非是想引出一个问题，你认为李商隐内心会偏向谁？答案是李德裕！李德是被梁启超评为中国封建时代六大政治家之一的风云人物，其它五个是谁！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个个都是历史上声名显赫的人物，再加上这个不太声名显赫的李德裕。由此可见李德裕的能力和作为，能被梁启超如此抬举之人不可能手上没两把刷子，李德裕就是一个通过一番猛如虎的操作，差点把晚唐又搞得强盛起来的猛男（可惜老板皇帝不配合），只是他生在政治黑暗国势衰弱的晚唐，导演不想给他太多镜头，所以观众朋友见他有点面生而已。李商隐也曾为李德裕的书籍《会昌一品集》作序，称赞其为“万古良相、一代高士”，就算这里面阿谀恭维的成分，但也不难看出李商隐对李德裕的推崇。最重要的是，李商隐是一个读了书，有抱负，想干一番事业的热血男子，李德裕也是一个掌了权，有抱负，要干一票大作为的霹雳男子。你说李商隐想选择谁还要多说吗！明月说当年李商隐接受王茂元的邀请投奔而去时，既有爱情的召唤，也有内心政治抱负的声音。当初拜师令狐楚成为牛党那本非李商隐的自主选择，投奔王茂元加入李党想干一番事业才是自己的初心。他并非是个没有原则的墙头草，也并非是个没有判断力的弱智儿！——“《咏史》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纵览历史，凡是贤明的国和家，成功都源于勤俭，衰败都因为奢华。为什么非要琥珀才能作枕头，为什么非要镶有珍珠才是好车？对于整个历史，李商隐都有自己的判断和见解，更何况他个人以及当时时局呢！

      但是尽管你心向李党，但毕竟彼时身披李党外衣的李商隐还是向敌人牛党写信求援了，李党的成员们又不能接受了，你这不是又要叛身投敌吗？李商隐就是这么一个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又继续在那儿跌倒，又继续试图爬起来的不懂政治潜规则的政治低能儿。这个低能儿从此深陷入了苦苦挣扎。即使他说话、做事再小心翼翼，两面逢源，但也说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是了，他被两派都当做叛徒、墙头草和两面派遭到冷落和排挤。加上李商隐内向、不善与人交流接触的性格，他彻底变得沉默、抑郁、痛苦了。而当一个人沉默的时候，其实他有心中千言万语要说。“《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看到月亮，他想到的嫦娥也一定和自己一样内心孤寂，嫦娥是应该要后悔的，但李商隐后悔什么了吗；“《忆梅》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看到梅花他想到的是梅花也和自己一样，在占尽春意后却早早的凋谢，常被别人当作是去年过时的花，而不受重视；“《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看到蚕，他想到到蚕栖身高枝之上才难以饱腹，虽悲鸣寄恨而无人同情。五更以后疏落之声几近断绝，可是满树碧绿依然如故毫不动情。这，这不就是李商隐本人的真实写照吗？

      但是激进分子们还是不能放过他，他们攻击他，挖苦他：你说你像嫦娥一样高贵，你是吗？你像梅花一样高洁，你配吗？你说你像蚕一样栖身高枝，你有吗？面对这些攻击，李商隐不像李白那么洒脱，也不像苏轼那不豁达，更不像刘禹锡那么强硬，他的方式是，好吧！我躲开，用更隐晦难懂的方式来表达吧：“《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首先你要能读懂我诗的表面意思就至少需要八斗的才高，其次你就是读懂了我诗的表面意思，要想搞清诗的真正寓意也够你费老大劲了，你说我是写爱情吧？有点像，你说我在写亲情吧？也算对，你说我在写身世吧？差不多，你说我在写政治吧？摸不准。反正你们猜去吧，我已经表达过了，足矣！

      为了仕途，也为了心中的抱负，李商隐一生不惜放下文人的清高、尊严，甚至低三下四求取机会，但个人微薄的力量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结果是一次次的失意，一次次的打击，终其一生大多数时间不过是个幕僚。“《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是李商隐对贾谊的感叹，何尝不是对自己一生怀才不遇的感叹呢。李商隐的性格固然有问题，他为人处世犯了错，但是如果一个才华横溢，内心纯净、真诚的人在那个时代生活的如此不顺，难道时代就没有问题，没有错吗？李商隐的命运有源于他造化弄人的际遇，也有源于他患得患失的性格，但更多的是源于他永远保持一个颗善良、正值、真诚的知识分子的良知，哪怕与那个人人自保的时代格格不入，哪怕是一生困顿不得志，也要坚守自己的底线！求取仕途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抱负，以正途治过安民，但如果要以牺牲道德底线而求取仕途，那么再高的官位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李商隐坚守的信条，也是中国优秀知识分子千百年来坚守的信条。明月认为，这种对道德底线的坚守精神比起任何诗歌更值得流芳千古。

      在李商隐一次再失业返家途中，和李商隐相濡以沫“共剪西窗烛”的妻子在家未能等到归家的丈夫而离世，这个世界上最懂李商隐，也最能给他理解和安慰的女人走了！她没有留下名字，后世只称她为王氏，王氏生于富贵之家，婚前琴棋书画，锦衣玉食，婚后油盐酱醋、粗茶淡饭，但她从未抱怨过自己的选择，她爱她的男人，爱的不是荣华富贵的生活，爱的是她的男人那颗单纯简单的心。那一年李商隐39岁，因为这个女人，自己一生几乎万劫不复，因为这个女人，自己人生困顿不前，但他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妻子为他放弃了荣华富贵而默默相守，但他却没有给她一生安稳，没有顾她一世周全，痛苦、悔恨、懊恼、羞愧——李商隐终于彻底被击垮了。此后他再没有为哪个女子动过心，他的心已随前妻而去，他对得起他写下的那些坚贞不渝的爱情诗。

      而他终于看透一切得失，在安稳平淡淡的生活中感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时候也已经太晚了，他的生命也到了黄昏，公元858年，45岁的李商隐抑郁而终。从此，他再也不用去猜别人的谜底，也再也不能出自己的谜面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李商隐本可以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材、周游世界，但他一生都是个抑郁的人，察言、观色，争斗朝堂；他本可以只关心粮食和蔬菜，但他不得不担心刀光和冷箭；他的人生本可以有更多的阳光与雨露，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现实确多为雾霾与寒风，风雨交加、步步惊心。是天意难问？是造化弄人？还是人为之选？他的朋友崔钰在他去世后写诗悼念他“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空怀有凌云万丈的高深才华，但一生胸襟都不曾片刻展开。

      在一千以后的今天，我们仿佛依然还能看到曾经有一个迷惘的男子，他用一个忧郁而又怯懦的眼睛，打量着他生活的那个世界，他曾经对未来充满着幻想，他曾经对现实抱有过理想，但最终他的幻想像谜一样深邃，他的理想像雾一样朦胧。幻想、梦想、最终都因风缥缈而去。

      如果你读不懂他的诗，请原谅他，这个像风一样的男子。

      如果你没读懂他的诗，请依然爱着他，这个像风一样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