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染九离·六|病中人
师傅的指尖 常年冷着
我细细掐了日子，还有九日师傅便出关了。
自我下山，已一月有余，不论如何，我须得赶在师傅出关前回去，不然师傅又该斥责我随意下山。
我将此事说于王念时，他正夹了桌上我最喜的那道菜递过来，我伸了手中的碗去接，那些菜却不偏不倚，尽数掉在了桌面上。
他抬头望我，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说什么？”
我将手中碗筷放下，又说一遍与他听，“我下山已有月余，再不回去，师傅便不要我了。”
王念道，“你师傅不要你，我要便是了。”
“不可，不可。”我赶紧摆了摆手，“你乃人间之人，是待我极好之人，师傅不同。”
王念怔了怔，又道：“有何不同？”
“师傅……”我顿了一下，才又与他道：“师傅便是师傅，自是不同。”
王念突然带着莫名的神色瞧我，“看来在九离心中，师傅，委实重要。不过，还有六日便是除夕，待过了除夕九离再走也不迟。”
我略带沉思地点了点头。
王念待我好，后来些日子，也是事事多有依我，且吃穿及好，我心内欢喜，自是将他当成了这人间最好之人。
然，师傅……
师傅……
我细细思了许久，师傅亦待我极好，事事依我，且护了我百年，是个谪仙似的人物……
他们两人本该无甚区别，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头终究是时时记着师傅，如此，师傅应是重要之人，不可与他人相提。
想到此处，我又记起师傅曾与我说过多次：不可擅入人间……
我后背猛然一凉……
这次回山，若师傅知晓我私入了人间，指不定如何罚我，不过倒也无碍，只要我觍着脸与师傅说上几句好话，师傅定会作罢。
如此来想，我心下一松，吃起饭食来，也较方才卖力。
本来，已经说好，王念今日带我去镇外一处观内参什么佛去，可好巧不巧，不过午时，天外沉了下来，不消片刻，就落了雪，只好作罢。
我回了房间，一觉醒来，屋外已大暗。
我唤了几声‘颦儿’，竟也未应，只好披衣下榻，推门而出。
屋外有低低的风刮过，不知道掀起落在屋檐处还是树枝上的落雪，一下一下打在我脸上，有些生疼。
我拉拉衣领，步伐加快了许多。
我心道这王念，也太不厚道，晚饭时辰已过，也不叫我，还得我自己寻去。
要是师傅……
唉，不提也罢，要是师傅，定是做了我最喜的饭食，放在我头顶，生生将我馋醒过来。
面前忽有个影子一闪而过，我停了思绪，仰头往四处瞧了瞧，却正是王念。
“王……”
王念转过一个走廊，身影瞬间不见，我唤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处。
我一急，脚下立即追了上去。
转过那个廊角，他的身影又在前方假山后一闪，过了假山，是一处小门，我弯了身子渡过去，却见一座低矮的门开了一个角，我轻推一下，那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这所宅子，初来那几日，我就四处逛过，可丝毫记不起这么个幽僻之地。
我迈了步子，朝里走了走。
外头瞧着不太，初入后，却发觉是另翻天地。
院子是极大，四处都种着我叫不出名字的花，一条石子甬路隐在花枝间，连着不远处一个闪着昏暗灯光的房间。
我抬脚，踏了上去。
那路竟是极其平稳，上头的雪也似乎刚清扫过。
屋子里远远传来几个若有若无的人声，和一个苍老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我离近了些，发现房门虚掩着，方抬了手欲推门，却听里头传来一声惊呼：“九离？”
我悻悻收了手，打算应他，却听那个声音继续道：“九离……不行。她那般纯良，不能伤害她。”
原来，屋里头的人并未发现我，只是提起了我。
我来了兴趣，暗暗隐了声音，朝那虚掩的门缝里瞧去。
一张木雕大床，床上躺了一个容颜枯槁的老人，老人床头站着一个男子，背对着我，男子左侧立了一个年龄稍长的人。
那个背对着我的人，显然便是王念，而其他两人，我竟是不曾见过。
王念转过了身，面上有些愠色，对着年长些那人道：“我说不行便不行。”
那人头压的低了些，叹声道：“可是，少爷，九离姑娘非凡人，因会无碍的……”
“这……”王念犹豫一瞬。
我推门进去，屋内的三人吓了一跳。
王念脸白如雪，颤声道：“九……九离？”
我说：“嗯。”
“有什么事需要我吗？”
“或许……”我往床上那位老人看了看，“是这位……老人，需要帮助？”
“九离……”王念僵了许久，才似鼓起勇气来，“她名唤阿阮，是……是我，表妹。”
“哦，表妹……”我挽起躺在床上的那位阿阮的手，轻轻道，“你生了病，要我帮忙吗？”
阿阮又咳了几声，颤颤巍巍伸了另一只手，覆到我手背上，缓缓道：“九离……姑娘，你……救救我……救救……咳咳……救救我……”
我见她咳的厉害，伸手帮她顺了顺气，方回她，“要如何救，你说便是了。”
“只要九离姑娘，喂表小姐一点您的……您的血便……”
“林叔！”王念突然出声呵住了‘林叔’的话。
“当真？”
王念看了一眼我，又看了床上阿阮一眼，背过了身，闷闷道：“是。”
我缓缓一笑，咬破了食指，便往阿阮嘴中递了过去，“如果能救你，便多喝上些。”
阿阮含住我的指尖，吮吸着……
心底突然疼了一下，便觉着有些温热的液体在我周身乱窜，然后汇集在指尖，朝着另一个地方涌去。
而眼前阿阮的模样，却在一点一滴变化着。
她花白的发丝渐渐成了黑色，皱纹丛生，沟沟壑壑的脸上慢慢变得平整，光滑，白嫩，混浊不堪的眼睛，也变得清澈见底。
“九离……”王念突然一把将我的手从阿阮嘴里拉了出来。
我看的正惊，不由赞叹，“阿阮还会变其他模样啊？好生厉害，不像我，修炼了百年，都不会这般变化呢！”
“我……”阿阮双手抚着自己的脸，“我变回来了？表哥，我变回来了？”
王念道：“嗯，变回来了！”
阿阮携起我的手，兴奋地手舞足蹈，“九离姑娘，你救了我，你只手间，真的可逆生死！太好了！太好了！”
我顺势拍了拍她修长光滑的手背，笑道：“好说好说。”
“九离……”王念低头唤我，“你救了表妹，我该好好谢你！”
“不用。”我摆了摆手，“你是人间待我极好之人，你待我好，我也便待你好，待你身边的人好。”
“我……待你好吗？”
“师傅说，有人吃穿如我心意，便是待我好的。”
“师傅……”王念突然悠悠一笑，“你师傅，教的真好！”
一阵极凉的风刮着我的耳际而过，屋子里幽暗的灯火也随之摇晃了下。
王念轻轻地笑着。
阿阮也在笑着。
连立在一边许久未说话的林叔也在笑着。
我，也便笑了。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