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每个人都是驯兽师，终其一生，都在与自我作斗争

《山月记》

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终于知道自己并非珠玉；然而心中又存着一丝希冀，便又不肯甘心与瓦砾为伍。                                                                                     
——中岛敦《山月记》

被推荐读了《山月记》，看书名以为风雅田园般的游记，结果是我错了，里面九篇故事，耳目一新，还没有看完，已被故事深深吸引，有一种被戳中内心、鞭辟入里又醍醐灌顶般的感受。读《山月记》就像一股清幽的秋风携月色的斑斓神秘，泛起多样的滋味，沁入心底，久久不能平息。

有趣的是，本书中所写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中国古代历史人物，或古典名著，史料中只言片语的记录，被润色改写注入了新的寓意。

如《名人传》取材于《列子• 汤问》篇中“纪昌学射”一节；《弟子》讲子路跟随孔子不断寻道的事；《李陵》讲李陵、司马迁和苏武三个人，在君主专制肆意的操控下，各自承受的命运。《悟净出世》取材于《西游记》对悟净的重塑，充满东方佛教思想，寻求人生处世之答案。是我喜欢的一篇。

读到这么深厚的古典文化气韵， 猜想出自哪位博学的中国作家之手，结果，惊讶地发现，却是来自一位日本作家。

作者中岛敦，以前并不知。说起日本作家能如数家珍般叫出川端康成、村上春树、渡边淳一、芥川龙之介、东野圭吾等。中岛敦似乎名不见经传，结果一查，是自己的孤陋寡闻。

《山月记》是中岛敦的第一本中文简体版精选集，收录九个故事，其中的《山月记》是他的成名之作。

中岛敦在日本家喻户晓，被称为写作天才，日本虚无主义文学的开端，有“小芥川”之称。 他作品不多，英年早逝，33岁死于旧疾“哮喘病 ”，只留他的小说流传于世，《山月记》被收入日本高中语文教材，成为学生们的必读篇目。

中岛敦的小说多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及历史事件，融合了浓郁的中国古典气质与诡诞的日本怪谈风。

无所作为，则人生太长；欲有所为，则人生太短

这篇《山月记》，取材唐传奇《人虎传》 ，作为中岛敦的代表作，看看讲了什么。

主人公李征出生于陇西（现在的甘肃省）， 自幼博学多才，天宝年间，高中进士，很快补缺任“江南尉”，李征性情孤傲，自视颇高，卑躬屈膝的地方小官，实在不是他的梦想，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流芳百世的诗人。于是，他辞官回到故乡，每天埋头作诗不跟人交往。

哪料，诗还没写出名，已经过得困窘不堪，吃饭都成问题。“他的容貌变得清瘦削刻，肉落骨突”， 昔日名登虎榜，少年得志的俊朗风姿，已被现实消磨的荡然无存。

经过几年，撑不下去，他几乎对自己的创作才华没有信心，老婆孩子一家人的生计要靠他，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再次入世，当起了地方小官。此时，面对的是昔日同僚已经位居高任，而那些曾经看不起的人，如今却成为他的上级。

李征的心日益沉重，狂傲执拗的心性也越发难以控制。一年后的一天，他外出公干，住在驿站，睡梦中发了狂，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脸色大变，一边叫喊一边狂奔，直至消失在夜色中。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年，有位朝廷钦差大臣袁傪路过此地，天未亮，急于赶路，没有听旁人的劝阻，道上有吃人的老虎。走过一片林中草地时，草丛中跃出了一只猛虎。奇怪的是它见到人，却又返身躲进了草丛，而它喃喃自语的声音被袁傪听到，他忘了惊惧，不觉问道：“ 莫非是我的故友李征兄？”

袁傪与李征同年进士及第，性情温和，是李征最好的朋友。

一时间，草丛中没有回应，只断断续续地传出轻微的啜泣之声。片刻之后，一个声音低低答道：

“在下，正是陇西人李征。”

于是，袁傪下马，走近草丛，在一人一虎的对话中，李征该怎样面对昔日的好友。

这篇小说的精髓，在化虎后的李征对自己的剖析，它来自幽微的人性、深刻又自嘲。

我佩服这位日本作家对于中国古典文化的精通，惊讶于其理解之深刻、表达之精准，能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胆怯、懦弱、卑微剖析给世人看，需要多少勇气。

《山月记》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匹猛兽，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

李征以前也曾春风得意过，经历过金榜题名，进士及第的荣耀。没想到，往后的生活非但没有平步青云，反而日益窘迫。而他往日的同僚如今已经身居高位，他却不得不屈尊受命于一些不如他、甚至他以前看不起的人。这种落差让他终日郁郁寡欢，最终发了疯，变成了老虎。

怎样化身老虎的荒诞过程作者一笔代过，作者想写的是，人异化成虎的内在原因或内在驱动力是什么。

作者借李征对友人的倾诉揭开真相。

下面这几段值得一读再读。

“ 我想以诗成名，却又不进而投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与此同时，又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于是我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一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弱的自尊心。

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感觉，它困住我多年，很拧巴却又难以名状。”

这是变身李征在人性还没泯灭、意识清醒时对自我内心世界真实的总结。

“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匹猛兽，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

对我而言，猛兽就是这自大的羞耻心，老虎正是它。我折损自己，施苦妻儿，伤害朋友。末了，我就变成了这副与内心一致的模样。

如今想起来，我真是空费了自己那一点仅有的才能，徒然在口头上卖弄着什么'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则太短' 的警句，可事实是，唯恐暴露才华不足的卑怯的畏惧，和厌恶钻研刻苦的惰怠，就是我的全部了。”

已成老虎的李征追悔莫及，面对故友，痛苦流涕，这一番话，恐怕也是直抒胸臆，不吐不快了吧。

在自傲与自卑中无所逃循的李征，让我们看到坍塌的内心世界，足以毁掉一个正常的人。

中岛敦• 《 山月记 》

它让我看的脸热心跳，细思极恐，似乎在讲，如果你没有自省，不学会妥协，审时度世，驯化自己，看看吧，你的下场将会是什么？

世人皆为驯兽师，所谓的兽，其实就是每个人的性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征是芸芸众生的缩影，道出大部分人的心理状态。

它微妙地说出一个人想肯定自己、又不敢肯定自己，犹犹豫豫最终又被现实打败而沦为彻底的无能者的心理状态，像把手术刀，剖开人内心最麻木又不得不承认的东西。

我们常常憧憬着不一样的人生，少年时意气风发、满怀理想，以为世界是自己的，自己也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历经岁月消磨，中年的我们才发觉，世事难料，才华跟不上欲望，平凡乃至平庸才是生活的常态。

夹缝中生存的现代人，即向往着诗与远方的美好生活，又要紧追着眼前的现实利益，害怕在时代的车轮中被淘汰，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安于现状却又不敢走出舒适区，盼望着成功却又不能脚踏实地，总想着走捷径。在虚荣的自尊心禁锢下，不愿意向他人虚心求教，提高自我。

世间纷扰繁杂，在日益生长的欲求不满中，人人都有生存的焦虑，于是，内心矛盾、纠结、痛苦、孤独、甚至愤懑无奈。

现实很骨感，苟且、粗鄙、凉薄、曾经以为是明珠，如今却知是瓦砾。

世人皆为驯兽师，如果一个人不能很好地约束自己心中欲望的话，终有一天将沦为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也会像李征那样，无法驯服体内潜伏的兽，任凭洪水猛兽最终吞噬了自己。

人虎之变用现代心理学分析可以解释为人精神上的崩溃，偏颇抑郁狂躁，失去抗压能力。

都说冲动是魔鬼，性情的怒火一时会焚烧了理智，做出不计后果的行为，常常事发后懊悔，悔不该当初。

每个人内心某个阶段，都会住着一个困兽，那就要看你如何驯化和善待它了。

人很奇怪，常常觉得世人不理解自己，可是自己未必知道自己。

对自我认识的不足是人的通病，一生中，要有多少次，与自我作斗争，每个人性情中都有正反两面，美与丑、善与恶，我们不断地激励善，驱逐恶，持续地坚持正向，忽略负面，努力地朝理想的状态出发，告诉自己应当相信自己，积极乐观。

任何的荒诞都会有合理的解释，李征的故事，提醒我们，唯有行动可以抵抗虚无，与其自怨自艾，不如脚踏实地努力来的实在。

性格决定命运，李征的悲哀，肯定有他自身的原因，性格中的缺陷。命运浮沉，顺境逆境都要承受，人在命运当中是有决定权，外界环境不一定能改变，但心境的改变是人可以主宰的。

我们能否当好驯兽师与我们自小受到的教育，原生态家庭带来的影响，和成年后自省的能力有很大的关系。

这种驯化其实就是修行，教我们真正地认识自己，与自己和解，与生活握手，不拧巴，不纠结，坦然接受命运安排的一切，无论好坏。

也许，平淡和波澜都曾经历，荣誉和耻辱都要有体会，夸奖和冷言都有听过，才可以带着饱满的人生行囊安然前行。

2021- 11-      风铃手记

世人都是驯兽师，不纠结了，不宁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