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契诃夫一起写套子

2018-09-14 本文已影响482人行吟斯基

跟契诃夫一起写套子

读契诃夫，最好跟他拿一支笔，戳一下沙皇的腋窝，查查尼古拉一世私带了多少牛哄哄的假面具。或者也可以写：有条叫奥楚蔑洛夫的小爬虫，在中国大街上当城管，嘴脸也变得快。

这些天十四班读《装在套子里的人》，很高兴，有少年一眼就读出了穿了三层毛毡内衣的别里科夫的套子语言：“说的是一个跟您和我都有密切关系人。”唉，这个中学古希腊文老师，说个话七拐八绕，就是不肯大声响亮念出跟他谈恋爱的女人芳名——华连卡。

跟契诃夫一起写套子

我乘机出个作文题《别里科夫结婚了》，让学生参与契诃夫的创作——先不要让别里科夫轻而易举闷死在黑洞洞的卧室箱子床上的厚被窝里，让他也尝尝新婚滋味嘛。少年们语句轻快，有的，就想象老别走出了套子，牵了咯咯咯爱笑的华连卡的手去骑自行车，还叫她“小卡”。

更多的少年，都善用“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来写一个吃饭、逛街、吵架、举办婚礼、给媳妇儿过生日时，顾虑重重、胆战心惊的别里科夫。

抓得住一个人的典型语言，就能进入一个人的精神老窝。语言是存在家园，活在这种那种自己埋满了地雷的猪圈里的别里科夫，就装在他用来吓唬自个儿跟全城人民的一句哆哆嗦嗦的话里：“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好像他从娘胎里来，就已经是伟大沙皇授勋挂銜的光荣的近卫军准尉了。

于是，契诃夫先生推推夹鼻眼镜，促狭鬼一样闪一丝狡黠目光，说：你哈里曼大叔大大咧咧打这个喷嚏，闹不好会让小组长知道，然后又会传到村长耳朵里，传到代表大人耳朵里，传到马光明书记和三运书记耳朵里，最后，还会传到金正恩同志的耳朵里……。把事情想复杂，给自己的灵魂当警察，把自己跟别人看牢盯紧，啥也不要干，别先生，你本人就是一只黑头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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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阳阳同学设想，结婚了，华连卡想跟别老师一起住，他吓得不行，认为会由校长、督学一路传导，进入沙皇圣明的耳朵眼里，那可是大乱子。文文静静的女学生一读好玩眼毒的契诃夫，还有更妙的——别里科夫坚拒小华要挽手的要求，说：咱老师两口子要这么干，那么中学生能做什么呢？他们能做的，恐怕就是，脑门冲下，脚挽着脚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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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艳同学领会了这种契诃夫诙谐，设计老别跟华连卡为一个又一个乱子吵架，还说：月下老人年纪大了头发昏了，才让一个年青美丽活泼的女人嫁给个怪人，结果这怪人又培养出满满一城怪人。最后，他干脆变成街上飘荡的一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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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我的学生执笔调侃写文章，我写批语，也就成了乐事。为人或当严谨，但，为文正该调皮。要是语言也在夏日晴天裹个大棉袄，做人还有甚乐趣？

华连卡嫁给老别，就是人生乐趣的消失。张宇同学说得尖锐：华连卡觉得，自己不是拥有了一个丈夫，而是嫁给了一堆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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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陈星宇对“别老套”不抱希望，他的题目就是《没有如果——别里科夫结婚了》，可想象了一大圈，他还是死于套子："一个成心要杀死自己的人，上帝也救不了他。”有力量的好句。句子有意蕴了。这么读作品，哲趣自生，笔下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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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玉珍的虚构耐人寻味：本来，人们为老别、小华这一怪一美终成眷属而兴高采烈，可别先生绷着套子脸一入场，人们全都噤若寒蝉。一个小娃娃无邪闯入，嚷嚷将来也娶华连卡这么美的娘子。好玩。可人们面无表情。小华开怀大笑哈哈哈，跟小娃娃打趣，好玩。可人们还是绷着脸子，鸦雀无声。直到别老师离场，大家才开怀。你看，这就是足足“辖制”了十五年的功夫啊。让一锅冰冷老酱汤变成清水沸腾，谈何容易！帝俄专制，万马齐喑，哑药硬灌，妄议不说了，人们要笑一笑，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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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少的少年是理想主义者，甜甜美美地设想：婚姻成功，爱情甜蜜，别里科夫的套子，就被生活的温度融化了，全城出现生活的曙光。

这么写，行。写他结婚，老套子不改，替老沙皇操咸淡心，害了华连卡，也行。我给少年们交代：任何一种结局设想，离不开合理性。你有丰富细节，描述得有逻辑性，事理成立，你就读懂了契诃夫。因为大师命意，正是要说，扼制生机，剥夺自由生活的权利，自觉遵守沙皇的狗屁禁令，那你戕害的，首先是自己的生活。而跟华连卡一起开怀大笑，在晴朗天空下骑自行车来个大撒把，品咂了生活之美，管他娘的“乱子”，爱我所爱，话自个儿的人，也许就是拯救世界。

有些少年困惑：法律，纪律，班规（不喧哗打搅别人学习），是否也是套子？

我讨论：都是约束，有一种，造成恶性循环，越束缚，越害人，更害己。这是套子。另一种，管住自己，尊重他人，人亦敬之。自制的结果，是走向更多自由，良性循环。这是规矩，可成方成圆。

阅读，辨析，想象另一种结局写作，写细节，展示与契诃夫一样的合理性，展示人性在生活中的逻辑变化，这，也许就能用阅读名著的过程，带动理解能力的提升，让我们识人，识己，且提高笔头子的能力，更会思辨。

另一种结局，少年们设计得也不错。

武玄玄就让美丽善良温柔的华连卡“侵蚀”了古板顽固的老别的心。然后，别人拿老套子调笑他，他居然也识趣，“欣然”一笑。他爱上了华连卡，心有呵护佳人之情，当然脱套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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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硕高壮的少年高泽旭心怀人道关怀，替渐渐活过来的别先生抒情：此刻他望着华连卡，多么爱她啊——是这个女人的爱拯救了他无趣的灵魂。他感谢她帮自己走出死套，有了生活勇气。“他轻轻举起妻子的手，轻轻在她额头上一吻，轻轻在心中感谢自己在她身边的存在……”。三个“轻轻”，是觉醒的人温软的体验，而非板结的套子冷硬的僵化。少年的语言，也在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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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维显然明白：别里科夫可厌，但他是一个人，是套子的受害者，是应当打捞的溺水人。别里科夫滚了楼梯，担心被华连卡知道，变成笑话，传出乱子。可令他惊喜的是，小华不加嘲讽，还替弟弟柯瓦连科致歉，温和，优雅。老别不觉提出送她下楼，这是一生头一回，而且，竟然“平生第一次忘了带黑色雨伞”。人物的僵硬在一点点化开。改变，在微妙处表现，细节就是硬道理。含蓄，有意味。是对人的体谅、关切和呵护在感化着人。是正常的人性在扭转异化的人性。高中生这么去想象一种理想优美的人际交往，好。只有人心的诚恳与善意才能打破套子人格吧?而且，姜维并不简单乐观：虽然别里科夫改变了，但城里装在套子里的人，正不知还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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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卓的新郎官别先生，粗暴反对妻子办个生日晚会，后来觉悟了，鼓了勇气穿上亮色衣服，去找妻子道歉，一再深呼吸。这个细节好。细腻，真实——套子里的人要走出来，需要多大勇气！因此他们的改变，是艰难曲折的漫漫长路。十七岁少年能控制好自己的笔，写出这过程，不易，难得。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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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里科夫新婚，整天怕乱子，好惊恐，内心一再交战。然后，人去夜静，他吸一口空气，无比清新！早晨，他看第一缕阳光，无比明亮！他吃新婚妻子给亲手做的第一顿早餐，无比香甜！于是，“他像明白了什么……”。好动人的新生诗篇！张玉铭同学，你这样写一个人的新生，你获得契诃夫老师的真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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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交战法，范润洁用得详实给力：别里科夫觉得，结婚要闹乱子;可不结吧，消息已经传出，照他的想象，正在串电，终止也是乱子。这就是套子思维，左不行，右不成，自己让自己啥也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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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兴，译文中契诃夫的“总是”“即使……也……”“最……”，这类让细节互相衬托的关联词、副词，被马妮娜有意用来写一个“反别里科夫”——别里克夫，一个阳光男人“我”，明朗，正派，漂亮，爱生活更爱工作，事业爱情双丰收。这有点儿诺贝尔文学要褒扬的东西了——写出人类理想的精神和生活。少年们的细节也许还不丰富，笔触也还欠深入开掘，但，他们已经拥有了笔下的理想，让我有一种语言教育的丰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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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张建华、苟明文一连七八大页文气充沛的故事，任轩、安南宕开的笔势，王丹、顾宇宁尖锐的刻画，他们胸中流出来的文字，各画一幅倚着大师经典想象的怪人形象，这种创造力，使我相信，文学教育，正该让少年跟着名作去虚构，去摸索人性发展的生活逻辑，去磨砺萌芽抽枝、增添年轮的思维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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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少年议论纵横。薛雯丽搭个匀称的论证结构，既看见学过的鲁迅笔下鲁四老爷对寡妇的鄙视套子的冷漠，又看见今人对黄喜喜姑娘的偏见套子导致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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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晨以为，贫穷是套子，考了又考的考试也是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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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煜把奥斯了的《傲慢与偏见》看得痴迷，文学名著加改编电影黑白三版，她看了又看，看出了名堂——偏见蒙蔽了伊丽莎白的判断力，使聪颖的她被一听而知的谎言骗了。刘思煜的三大条分析真有反衬力量——你套在偏见中，那些怎么看都是骗人鬼话的东西，轻而易举，就变成个大套子，蒙蔽你，差掉毁掉你的真爱。用作品评论写我们的作文题目，这种跨越，谈文论艺又不离主旨，真是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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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少年就超越了，挑了《我就是别里科夫》这样的题目来写。好的，你在自己日常愚昧中捉出套子的魅影，你才算真懂契诃夫——我们都是装在套子里的人呐，别光顾了笑话别人。不自知，是真正的死套！于是，王梦婕写生活散文，写幼小的弟弟，种种顽皮，好玩，生机勃勃，却又招人厌烦。终于，小姐姐火了，却不想，最后一件坏事，真还不是爱干坏事的弟弟干的。这一次，居然冤枉了小弟弟。一直看他淘气呀，可他这一次，真没闯祸。惯性眼光是套子，蒙蔽自己，伤害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