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缕魂(2)
云夏国最具盛名的缀锦楼,是王都第一歌舞繁华之所,我在这儿谋了个乐师之职。我本也喜热闹,光怪陆离的人间事,最是引人回味,况且这里人员往来最频,也有助我打听消息。
每日夜间,三炷清香助我入梦,梦中的他,温言细语,一直教我弹琴。有时觉得,就这样,也挺好。不过,睁眼的一瞬间,更加渴望能够早日找到他。
我的琴,据说在云夏王都颇为有名。
都说缀锦楼的琴姬君瑶所抚之琴伴奴,所奏之乐犹如仙乐,无琴能比,引得一众琴姬前来与我斗琴。看着她们或嗔或怒的神色在脸上变换,有点好笑,她们的琴与琴技,各有各的好处,为什么偏都要来与我比上一比呢?真弄不明白,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呢,每次都败于我琴下。
伴奴的名气越来越大,来找我斗琴的人也越来越多,我有点不胜其烦。
我问老板娘银月:“为什么那些人都找我斗琴?”
银月斜觑着眼笑向我道:“当然是因为伴奴的名气大才来找你斗,斗过你了,便一举成名,名利皆随之而来,即便输了也能夸耀一番能与伴奴相斗,名气也能大涨,两面不吃亏的事谁不做。”
我讶然,“名利很重要吗?”
银月笑道:“当然重要,不然你我又何须在这缀锦楼,不都是逐名逐利而来?”
我默然,可我要的不是这些名利,我只是要他。
一日,银月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向我道:二皇子殿下来听你的琴了,快准备下。
我噢了一句,如往常一般焚香净手毕,才抱起琴随银月走去。
一路上银月多番催促:“我的好姑娘,您快点,这可是二皇子,得罪不得的,可不能让贵客久等呢。”
我淡然道:“他来听琴,便得守这听琴的规矩,连静等的心都没有,又如何有听琴之心!”
银月在前无奈地摇头,脚下却更快了点。
在铺设最华丽的一间琴室,坐于帘后,摆好琴,我问道:“不知殿下想听什么曲子?”
外间响起一个清雅的声音:“听闻君瑶姑娘琴技过人,伴奴之音犹似仙乐,今日前来,特为聆听仙音,不拘曲子,随姑娘心意只管弹奏便可。”
我答了句“好”。
随我心意——最令我难忘的便是那日桃花谷中他在溪边抚琴时的情景。
泠泠清音,泄于指畔。
仿佛漫天花雨飘洒空中,我的意中人坐于溪畔弹着曲子,我在旁痴痴望着他,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这心思,荡于山谷,响彻云间。
余音已尽。久久,对面人叹道:“曲本寄意山水,姑娘之思却充溢其间。这么厚重热烈的情意,也不知那人能不能消受得起。”
我泫然泪下。
人道知音难求,确然。
幸然,我遇知音。
走出帘幕,抬眼望去,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把对面人刻进眼底。不知是喜是悲,我找到了他。
万语千言皆在嘴边,张了张嘴,只笑了,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眉梢眼角。
我揭开脸上轻纱,对着他笑了。
我看到了他眼中一瞬间的失神,他也笑了,道:“都说姑娘之琴天下少有,世人不知姑娘之姿真正倾绝天下。”
随云逸入皇子府已有一段时日。
日日都喜悦的很,因为有他在侧,我愿足矣!
府中姬妾甚多,但我丝毫不放心上,我求的,并不是为妻为妾,我只是想要在他身边。
我所忧者,是如何来告诉他我对他的情意,早在桃花谷时我就已对他念念不忘,可是怎么告诉他呢?说我不是人,是一只狐?他会害怕,把我赶走吗?
一直不知如何说,又觉不可说!
不过,即便不说,我对他的情意,他也应是了然。
荷馨苑占地颇大,有园子,有花塘。
云逸把我安置在这里。在哪里我都是愿意的,只要有他在。
他待我很好,如我想象中的好!
每日在厦中对荷互相酬和,我把在梦中所学全数弹与他听,这,本也是他教我的。我常常在他眼中看到激赏之意。
他为我植了满湖睡莲,只因我说了句夜色下盛放的睡莲让我想起家乡瀑布下深潭里的星影。
他又为我种了一片桃林,因他看到了我画的他,说:“瑶姬,愿我永是你画中的我。”
我深笑:“你当然永是画中的你!”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转眼又是一片清明。
他轻扶我肩道:“等到桃花盛开,桃林下定再为你抚奏一曲。”我点头。
我憧憬着来年桃花开放时的盛景,我要悄施术法,让花雨漫天,重温初见他时的情景。
我很少走出荷馨苑,并非云逸不许,是我觉得有他的地方就是我的全世界。
静极思动,偶然间想念起从前街市的繁华,趁一日云逸不在苑中,唤了小丫头碧儿随我出苑。
漫步街头,看着熙攘热闹的人群,有久违的感觉。信步来至缀锦楼,喧哗如昔,繁闹如昔。
寻了银月喝茶。银月十分殷勤,在靠窗雅座陪我,神色小心地与我叙些别后闲话。
楼下客人的谈论声忽的高涨起来,引得人都向其注目。
湖色衣衫的一人道:“这怎么有假,现在谁人不知二皇子现在正宠幸一个妖姬,迷的二皇子接连几件皇上吩咐下的事都没做妥帖,还是大皇子替二皇子在皇上那里说情才免了责罚。”
另一人附和道:“说起来大皇子真是没得说,对今上恭谨孝顺,对下又宽和仁慈,待人做事一点跳不出错处,真是叫人敬服的紧呢。”
湖色衣衫的人道:“要不说红颜祸水呢,原本二皇子是最得今上看重的,这下因这妖姬失了皇上的宠,啧啧……”
另一人截口道:“这是庙堂之事,岂是我们能随意评说的。倒是听说这妖姬就出自这缀锦楼啊,听说这妖姬的琴好,人嘛更是绝色……哈哈哈哈。”
我听的有些好笑,有人说我是妖姬,呵呵,我本就是妖,当然是妖姬。
银月看我沉默,尴尬地看了看我道:“不用理他们,都是瞎说的,咳咳,瞎说的。”
说完就默默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悠然品茶静待她说。
终于她忍不了住开口道:“君瑶,怎么说你我也有过宾主的一段缘分,我也不绕弯子与你说话。你和二皇子怎么回事?二皇子为了你竟然连刚娶的王妃都晾在一旁,外人都羡慕你得了皇子的宠,可我却知道像我们这样无根基之人在朝廷勋贵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二皇子妃被气的回了将军府,二皇子妃的父亲可是咱们云夏国的柱国大将军,二皇子是要纳你为侧妃吗?还没进门呢你就把正头的主母给得罪了,以后可还怎么在皇子府立足?”
我皱眉道:“我何时说过我要入皇子府?”
银月气结,“不入皇子府,为何还跟他走?原来二皇子清誉甚嘉,很得臣民爱戴,现在倒好,因为你,落得个宠信妖姬的名声,如果阻了他前程,到时你该如何?”
我轻声叹息道:“我只想待在他身边,并未想其他,我想,他是知道的。况且,他也不会在乎这些闲言。”
回到荷馨苑,我开了一坛忘忧酒。
自来到荷馨苑后,每天白日他就在我身边,我已经很满足,再无须喝忘忧,也再无他入梦。
坐于湖旁,一杯杯忘忧酒下肚,昏然睡去。
梦里,他依旧坐于溪畔。
走近他,伏在他身侧。
他温言:“有什么不快,说与我听,我为你解忧。”
我迷惑又茫然地抬眼看着他道:“会否因我而误你?”
他摇摇头,帮我理了理鬓发,用他一贯温和的语声道:“君瑶,无论是谁遇到你都是难得的福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际遇和选择,不论结果如何都与人无尤,又岂会因你而误我,以后再不准说这话。”
我把脸贴在他衣袖上,低言道:“为何每日我与你相伴,依然如此想念你!”
他的手抚上我的头发:“我亦如此。”
我闭上眼睛,嗅着他身上混合花香的雨后清芬,这味道,总能使我心安。
一日,一向安静的荷馨苑忽然热闹起来。
碧儿跑向我说,是云逸的结发妻子,二皇子妃来了,丫头婆子把荷馨苑里里外外重布置了一遍,所以有如此大动静。接着又期期艾艾道:“姑娘,她们把湖里的睡莲都拔了,说皇子妃不喜欢。”
我一怔,又释然道:“随他们吧,只别把桃林砍了就行。”
碧儿又道:“她们还说,要姑娘你亲去迎接皇子妃。”
我黯然,道:“她是他的妻子,”又深吸一口气,“走吧,去前厅。”
前厅里坐着的美人,便是云逸的妻子,柱国大将军的女儿,雪霰。
不是想象中的跋扈嚣张,她坐那儿低头抿茶,看去沉静优容,不容人小觑。
听到我进厅,她抬头打量我,并未开口说话,我站着任她打量。
好一会儿,她脸现笑意,向丫头嗔道:“还不快请君姑娘坐下。”
我点头谢过。
她向我道:“早听殿下夸过妹妹品貌,今日见了,果真如天仙临凡,我见了妹妹心里都爱的很呢,我也早劝过殿下要早日纳了妹妹,也省了外面的闲言碎语,殿下非说要候些时日才迎妹妹进门呢,妹妹再多忍些时日,必有好消息。”
顿了顿又说道:“听闻妹妹琴艺冠绝天下,不知今日姐姐可有福分聆听仙音?”
自那日为雪霰奏琴之后,云逸第一次几天没到荷馨苑。
我百无聊赖地每日看看游鱼,赏赏花草,伴奴也扔在一侧不再亲近。
正值午间阳光暖暖,小憩于桃林时,碧儿忽然兴奋地跑来叫道:“姑娘、姑娘,快起来,殿下来了!”
我也心上一喜,忙起身整理下衣衫,向平日我俩最爱的湖边跑去。
碧儿直在后面喊着:“姑娘你慢点,小心摔着。”
到了湖边广厦,我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
云逸身边站着一个身穿青衣宝相端严的老道人,没来由地,觉得后背发凉。
云逸眉间略带沉郁。
我行了一礼,云逸道:“瑶姬,这是我们云夏国大国师龙渊道长。”
我见了礼,那龙渊道人拿眼死死盯着我,我只觉眼光如刀。
二人坐未多时便离去。
我心中多有失落,颇感惆怅。
又过几日,云逸来到荷馨苑,同我说:“瑶姬,前些日雪霰说的话,你不要放心上,因我心里珍你重你,所以想在父皇面前为你讨了名分,再堂堂正正娶你入府。”
我掩住他口道:“云郎,我不愿你因我为难,况且,你知道我并不看重所谓名分,我要的始终只是你而已。”
云逸拥住我,在我耳畔低语:“瑶姬,桃花快要开了,桃花盛开时,你为我起舞,我为你抚琴。”
三月三日天气新,我备了肴馔,摆好琴台,静待他来。
这里的桃花,也开的如桃花谷那般繁茂。风吹起叶片,翩然如羽蝶,香风阵阵,醉人心魄。
云逸踏着香风而来。他才真如仙人下凡,风神俊逸,气度超然。
我痴痴看着他向我走来,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斟一杯忘忧酒与他,他凑着我的手慢慢饮尽,我们的目光从未离开彼此。
他弹起我们初见时的曲子,我随着袅袅琴音,舞于桃花之下。
纷飞花雨随我舞姿翩跹,将我俩缠绕裹挟在这一方桃林。
此刻,我的心里充溢无边的幸福与欢乐。
我愿将最美的舞姿献于他,将最美最好的我奉于他,为他,我愿倾尽一切,心甘情愿!
忽然,风雷齐鸣,天地变色,桃林尽为焦土,人间化为炼狱。一道道血红的口子开裂于地面,天空落下血雨。
无数天雷从天而降,接连击中我的身体,顾不得浑身伤痛,我跌跌撞撞大声嘶吼着云逸的名字,可我遍寻四处都不见他的踪影。
又一道天雷袭来,我躲避不及,倒于琴侧。
在我即将陷入昏迷时,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云逸的声音:“道长,我只要天灵狐的一碗心头血,我求你,留她一命。”
我一直以来的对他的信仰,轰然倒塌。
真是可笑啊,云逸,我为你强化人形,舍去仙根,我把我所有真情真意捧到你面前,到头来,你要的,却是我的心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