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
第一幕
夜,触目惊心地凉,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静,连一溜溜的风都不曾卷过。只有一轮惨白的弯月悬挂天际,那浸了水寒气深重的清辉照在秦宫西南角落的长廊地砖上,不多时就有一身穿绿袍的宫人徐徐走过。
他一手握着古铜烛台,另一手安静地垂在身侧。不论有无夜风,都是一般的姿势。饶是烛油淋淋沥沥地淌着,一阵夜风卷过,烛火就一吐一息地像微弱的蛇信子。他渐渐走远了,影儿被慢慢地拉长,月光只能捉到他高山冠的轮廓以及他高大强壮,却微微佝偻的身影。
往曲台宫的路上还有一段曲折的迥廊,廊上往日的侍卫不见了踪影,只余空荡。廊壁上饰着车马出行图、依仗图等壁画,在昏暗的烛火下模糊着,皇家天子的威严仍然不可忽视,赵高轻轻叹了口气,目不斜视地举着灯直朝殿门走去。
「赵中车府令可回来了,陛下一直在找您呢……」他才踏上宫前的石子台阶,殿前侍立的宫人就殷勤地上前搭话,再捧过他手中的烛台。赵高用鼻腔发着几不可闻的嗯声,脚步不停,只在略过宫人谄媚模糊的五官才微微一顿,这熟悉而陌生的奇异感觉。
太像以前的、现在的他,让人熟悉而厌恶。
殿外冷极了,有时风呜呜地卷过,让人霎时寒毛竖起。而殿内弥漫着陈酿、脂粉、炉炭的香气,热烘烘的一熏,转眼就使人醉了。大殿里四周放了作蟠螭状的青玉五枝镫,灯火正旺盛燃着,一旁又倚了龙纹方炉,炭火霹雳烤着,只觉室内盈盈灿如白昼,暖人心扉。
正堂处是一色的宫娥美人,肥环燕瘦,都甩着柔软而轻便的袖袍配着丝竹管乐翩然而舞。始皇的座位离正堂极远,因而是整个大殿最暗的地方,嬴政的脸在冕旒的阴影中分辨不明。而赵高清楚的知道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他的皮肤黝黑,高傲的薄薄的嘴唇常常是抿着,它没有笑的作用,他的眼睛细而长,眼尾微微向上翘起,传自于他的母亲——那个据说倾国倾城却浪荡不堪的赵姬,他的瞳仁黝黑,是冰冷的不带情绪色彩的黑宝石,是一柄利刃,能刺入人心。
嬴政将手中饮尽的尊掷在地上,咣当一声。然后直起背脊,嗡嗡发声:“赵高…赵高,赵高何在?”疾疾呼声带了几分醉,可依旧稳如泰山。
“陛下醉了,小人一直在这呢,一直在这里…。”赵高趋步上前俯身一拜,他的背更弯了。
“哦,你一直在这里,就你,一直在…”声音逐渐放低,那两颗黑宝石的光好像温润了几分,这时堂上的一嫔姬袅袅上前,深色的藂罗衫、花落裙,脚上是一双绘彩的泥金鞋,她垂着首,俯身奉着盛满陈酿的尊,喏喏“陛下,请品玉酿。”
秦宫的气候十分怪异,它是三月娃娃的脾气,风雨日晴总是骤变。
嬴政站了起来,以居高临下的态势盯着面前的宫姬,他额前冕旒的珠子随着行动微微晃动撞击,继而又归于平静,“赵高,这是哪国的宫姬?…赵国的是吗……这些赵国人,可恶,拖下去仗毙。”几乎是在自问自答,他不需要回答。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妾只是想敬陛下一杯酒,妾不知哪里不是,还请陛下恕罪。”这下精致的容颜变成了画脸谱,唰地一下所有颜料染尽,乱七八糟的一团,然后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咚第一声,是舞姬们轻盈迈开的舞步,咚第二声,舞姬们皆甩开广袖来,咚第三声,舞姬们彼次低伏下身子,广袖翩跹,遮掩不了她们婀娜的姿态。
至尊的陛下不接话,自然就无人应她。堂上的丝竹乐舞仅仅停了片刻,复又咿咿呀呀地唱开来,扭扭捏捏的舞起来,静极之后喧嚣,舞殿冷袖与春光融融,这就是秦宫的日夜。
赵高是赵国人。可他直立着,可背依旧是微微弯曲的,他是始皇所有命令的最好执行者,一向如此,这次也不例外,他的脸在光线里一半是明一半是暗,五官不明,可神情平静地分外清晰,只几个命令就将惨叫连连的宫姬拖下去、仗毙。
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同样姓赵,仅此而已。
秦始皇又坐在了阴影之中,独自一个人一樽一樽地饮着,他的身旁没有宫人侍候,只有赵高站在离他十步的位置,除此之外,再无一人能靠近。醉眼惺忪中,嬴政终于看见了他自己的脸,在阿房瞳孔里惊慌的、不知所措的他的脸,满满的。
阿房,赵国人。
“赵中府令,赵姬的尸首需要送回赵地安葬吗?”
“不必了,……”
“可是,宫规…,”
“你只需听我的话去做即可。”
第二幕
始皇的寝殿和秦宫所有的宫殿一样,总是空荡荡、寂悠悠的。往往是宫门一拢,所有月华星光都被张着血盆大口无边的暗给吞噬了。他将能撤掉的物件器皿都撤了下去,连帷幕都一席不剩地扯了,这一切都是遭受多次刺客刺杀的后遗症,至高无上的秦始皇也有他的弊症——他太怕死了,因此不知耗了多少人的辛苦命,散了多少金银锱铢去炼丹采药以求永生,一壁却又铸墓造陵奢求来世。
你问他到底怕什么?
榻上和衣卧着秦始皇,他一贯褶皱的眉头此刻依旧紧紧锁着,往下是被后世诟病中伤的鹰钩鼻,他承了他母亲的长相,又或者带有吕爷的奸商之气,总之是一张顶好看的脸。
那紧阖着的双目突得睁开,两道清亮的光在暗中熠熠,他从榻上惊坐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如何也是普通人,有着普通人从梦魇中好不容易挣脱开来的反应。
若是从前,阿房会披着浅黄银泥云款款而来,她端着盛水的器皿上来,那秀气的远山黛眉会微微蹙起,里面盛满了始皇很少从他人脸上看见的所谓担忧的情绪,她会柔柔地道一声陛下,啊,多美妙的声音,他的忧愁顾虑以及满腔恨意就消失无踪迹了。
没有人会一直知道他,没有人会永远记得他,纵然他功绩千秋,传位后世,史书上只会记载他嬴政,某某年生于何地,做过某事,何结局,如何灭六国,统一天下。也许他的后代在受他功绩荫庇之时,享他所带来的荣华时会赞一声好,可没有人会知道他的情绪。
彼时童年在赵国做人质的辛酸屈辱,回国后图帝位的艰辛不易,在更可笑的是所谓骨肉血亲,在他登基后一个只知道纵身情欲,丢他颜面至今,甚至无端让他受了便宜哥郎的屈辱,一个只知谋夺权位,顾好他抛妻弃子好不容易换来的荣华富贵,所有人都在窥探他的帝位,没人懂他一路走来战战兢兢,披荆斩棘早已经遍体鳞伤。
只有阿房懂得,只有她一直在他身后看着,所以他要把这九州送到她眼前,他要和阿房一起永享千秋万世,他要世人看看,他秦国嬴政到底是什么人。
案几上的烛火不知怎么的又染了起来,温暖的光让整个寝殿——这只冰冷黑暗的巨兽都变得温柔起来,烛火在几个瞬间仿佛被窗外的风刮着跳了几下,复又好好地燃着。
秦宫四处都没有足够大的可以藏人的阴影,唯有屋上的横梁因为有稳固房屋之用,无可修改,也不可减去。一抹黑隐霎时从梁上跳了下来,青铜宝剑在静谧的空气里嗡声作响,那剑马上就要直刺始皇的喉咙。可始皇仿佛早有准备,从床榻处抽出一把剑来挡住凶器冲人的气势,两剑相抵又是一阵响动。
刺客是一身黑衣短打的模样,蒙着脸看不清模样,即是黑夜刺杀,不是白日高手决斗,没有互相报上姓名的必要,又是一个无名氏,至多成为秦始皇一统千秋的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踏脚石。
电光火石间二人又过了几招,刺杀的活本就不是武林比武,讲求的是一招致命,刺客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这已经是必败无疑的一仗。
始皇不是从小就修习的剑术,他小时长在赵国,无人教习,只有同龄孩童的拳脚与主人长家的棍棒马鞭,到叫他挨出一身铜皮铁骨,怎么打也打不死。他的剑术是回到了秦国才开始修的,早就过了最适当练剑的年纪,只是在经年间连续不断的刺杀中一步步精湛,如今已经很少有刺客能近得身,伤他分毫了。
唯一一次近得他身的时候,剑离他最后几寸,噗哧一声刺入了人的骨肉,可是却不是他的身体,是阿房柔软纤细的胸脯,然后硬生生捅进他的心里,从此搅动着天翻地覆,每每总是痛苦不堪。该死的荆轲,挫骨扬灰也不为过的荆轲,他死了,为他的愚蠢丢掉了性命与国家,可是他的刺杀却成功了,他把秦始皇的心给捅碎了。
剑与剑相碰的声响逐渐大了,寝宫外的灯火都白昼一样地亮了起来,驻守的侍卫一排排窜进来,赵高穿着亵衣持着把剑就夺步进来。他接过嬴政的活与刺客拼了起来,他是秦宫剑术数得上的人物,只几下就将刺客的衣服刺得一个又一个的洞,鲜血直往外冒。
刺客死了,他的面罩甚至都没有被摘下来就被几个侍卫倒着拖走了,秦始皇的千秋霸业上再添一个亡魂,真是可喜可贺。
秦始皇跪坐在榻上,瞪着眼,神情恍惚,他始终忘不了,忘不了荆轲以及那把要刺向他的利刃,还有从帷幕后面飞奔出来的阿房,藂罗衫宽大的袖袍大大张着,她宛如一只寿命将至,要舞最后一曲的蝶,就这样扑在了他的面前,和以前一样为他挡住了所有的伤痛。
嬴政索性不在入眠,穿戴好朝服,别好冠冕。赵高换好衣服早已立在一旁眼观心,口观鼻,殿外是跪了一地的侍卫,瑟瑟发抖着。秦始皇从他们身边轻轻略过。
「今夜驻守的侍卫一律仗杀」
侍卫们颤抖着俯身叩拜。杀吧杀吧,叫这天下人都为他死去的心和爱陪葬。
第三幕
骊山山麓,秦始皇和他贴身侍卫夜奔而来,天仍是刚蒙蒙地亮。那施工重地之处却是人声鼎沸、火光冲天的景象,所有人都在为他的生死奔波。两处地,两派人,从九州各地征集来的壮丁,巨大的窑炉里融烧烤制着无数的人俑铜像,因为他要把他攻池掠地、战无不胜的军队带到地下,永生永世。
一派是全国各地数得上名字的方士,他们日夜用硫磺炼制所谓长生不老的丹药,在用活人试用服药,无论生死最后都封土融成人俑,安放在始皇巨大的陵墓,美名誓死守护秦始皇。
秦始皇携赵高来到副窑处,窑洞之地泥泞且尺寸较小,他俩微微弓着身子进入。窑旁的工匠有全国最好的手艺,正低着身子瑟瑟发抖。整个窑中都矗立着同样身量、模样的女人俑,所有的人俑都统一的服饰、五官,只偶几个有细微的变化。
窑炉里正烧着一尊人俑。嬴政静静地看着,脸色在火光里忽明忽暗,赵高低着头落后几步看着。
「这已经是第几十批,为何寡人瞧着她们仍然不像阿房。」
「阿房娘娘姿容,不是几个人俑雕像可以端拟的。」
「寡人知道,可寡人已经再无他法,只有人俑可以在寡人去后千秋万世陪着寡人。」
「陛下万岁…」
秦始皇转过身来向外走去,赵高看了一眼人俑跟着往外去。
「赵高,寡人让他们做一个你的人俑放在陵墓里,可好。」
「臣叩谢陛下圣恩。」
这一年,骊山的陵墓依旧每日每夜地赶工着,而咸阳宫旁的阿房宫地基已隐隐建成,那是始皇将要建造的天下朝宫,他要把九州的宫廷殿宇都搬来,将九州的美人都驱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心爱的人。
皇帝陛下第五次东巡,巡视途中草草就停在了沙丘宫,他走不远了。五十岁的秦始皇身体早已经被几百万里国土的事务拖累,他的长生不老药还没有制成,云游寻仙也做了空,陵墓和浩大的阿房宫工程也不知道何年是头,扶苏和胡亥还没长成,可他快要等不下去了。。
这天在使馆里,照例是赵高赵中书府令伺候他享用佳肴,他大可不必在看这些琐事,可依旧一天天、一年年如此。
嬴政的手微微有些有发颤,执著已经有些吃力,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地端着器皿,竭力保持一切如昔。
赵中书府一壁执著为他布菜,一壁冷眼看着嬴政的一举一动,数十多年的贴身相伴他已经太清楚这个至高无上帝王的所有秉性,甚至软肋。
嬴政停下动作,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像是患者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回过头端视赵高,多年来第一次好好看他,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
「赵高,寡人似乎从未赏赐过你什么,如今寡人想要问问你想要什么。」
赵高停下动作,趋几步到秦始皇的跟前。他一贯的样子是虽然体型高大却佝偻着背,说是事故导致的残缺。他的剑术书法极好,甚至被委任皇子胡亥的启蒙师傅,甚得皇子的信任和亲近,可他却甘于贴身伺候的活。皇帝陛下信任他,甚于旁人几分。
赵高抬起头来,一张清秀苍白的脸,嘴边还带着浅浅的须渣,接着淡淡地泛出一点笑来。
「陛下不用赏赐臣什么,因为臣想要的马上唾手可得。」
我想要什么,从你秦国骑兵踏破赵国的城土,从我父兄被埋在长平永远的黄土之下,从千万赵民再看不见故乡明月起,我要的就是你大秦毁在我手里。是包括你在内的整个大秦,可怜阿房,若不是因为你,她本来在赵地上安安稳稳过她一生,那日我哄她说荆轲对你有不轨之意,愚蠢如她就傻傻地在帷幕后等着,甚至用命去保护你。不,她不可怜,她该死,难道赵国就不是她的家乡吗。
赵高一字一句缓缓来,永远是没有起伏的音调,永远是那不平不惊的声色,他将背挺立得直直的,几乎几十年都未曾直立过,因此疼痛得厉害,好像是真有残缺一样。
始皇低着头陷入深深的阴影里,赵高知道他听不见了,这么多年来他四处寻觅方士为他炼制丹药,然后让方士们加重剂量,常年累月地服用早已成了慢性毒药,一点点掏空,一点点蚕食。
报仇不可心切,要忍,要稳,即使疼痛不堪。
赵高一如每次嬴政小憩一样,俯着身拢着袖袍退出房门,将秦始皇和他千秋万代的梦一起关在沉沉的门后,才缓缓地迈步朝外走去。
所有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四幕
这日天刚茫茫地擦亮,阿房宫——秦始皇谕令修建的新朝宫,在咸阳的东南处。这座闻名后世的朝宫其实也不过仅仅完成了前殿地基,秦皇驾崩,举国动乱,就连此处的修建工人也逃散而去,丢下一片狼藉。风偶一呜咽,登时就荒凉凄惨了起来。
直通宫殿的直道处走来一个身着丧服的男人,高大笔直的身材,清秀却阴沉的面容,正是赵高。
他走着走着,停在了地基前,神情恍惚,思绪悠悠转转像是回到了往日时光。
他刚入宫的时候因为赵人的身份被谴去伺候阿房,她知道他剑术好就百般赖着要学剑。
他在树下教她练剑,秋日里风将叶子吹了一地,她吃力地举着剑,甩着宽大的袖袍像是在翩翩而舞,她转过头来冲他笑,眼睛弯成月牙状,里面是璀璨的星海。
「先生,阿房这样可对?」
……
还有那一日,他在秦宫石阶下,冷冷地看着帷幕后的阿房冲出来,以身挡剑,噗哧一下,温热的血就溅了出来,隔着好远的他却像是被波及到了,眼眶不知怎么地就热了。
他垂下头,缓缓地跪坐在了阿房宫前。
时间渐逝。
最后,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秦皇陵墓里的一个个人俑。而史书记载,公元前221年,秦灭齐,统一六国;前210年,秦始皇死于沙丘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