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残阳如血、广陵音绝
景元四年,冬十月,司马昭被晋封为晋公,位相国,加九锡。
按照例行公事,皇帝曹奂下诏加封晋爵之后,司马昭又推辞谦让了一番,然后朝中各个公卿大臣都会来“劝进“,步兵校尉阮籍也被受命执笔,但阮籍依旧我行我素,狂歌饮酒,司马昭无奈,只能派遣使者来催稿,阮籍无奈,只好醉酒拟稿搪塞司马昭。
这一年冬,阮籍写下《劝进表》后一个月,他呕吐了许多鲜血,而后大声哀号哭泣,在大醉中去世,享年五十四岁。
临终之前,他想起了许多当年的往事。
而那时,他与故友们还只是二十余岁、无甚忧虑的青年。
『“莫非阁下便是阮嗣宗?”
“然也!哈哈哈……,籍对阁下神往已久,今日得以在此竹林相会,当真乃是难得的缘分,太初快快入座,籍这便与嵇贤弟去准备好酒,与太初一醉方休!”
“如此甚好!”』
他还想起了那年,他与太初、嵇康三人在竹林之中一边饮酒,一边高谈阔论的场景。
『天幕幽蓝,寒风瑟瑟,微醉的三人,彼时在竹林之中相倚而卧。
“太初兄,《南华经》中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此言,是耶,非耶?”
“乱世如江海,世人如游鱼……,在下以为,庄子并非无情,恰恰是因为有情,才会试着去相忘吧……”
“好一句无情似有情。”
“太初以为,当今之世,可有人算得英雄么?”
“吾不知也。”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洛阳宫城,如血的残阳映照着如银残雪,孤鸿的哀鸣,也渐渐隐入了云霄之中。
——
司马昭进位为晋公之后,便开始考虑立世子的事情了。
司马昭原来的长子司马攸虽然已经过继给了大哥司马师,但司马昭平日十分看重司马攸,甚至不下于自己如今的长子司马炎。
他想让司马攸重新归于自己膝下,并立其为世子,因此询问裴秀道:
“孤先兄大将军开国建业,未成而亡,孤只是继承长兄之事业,因此想立先兄长子、舞阳侯司马攸为世子,以归功于兄长,卿以为如何?”裴秀认为不可。
司马昭又以此事问中沓子山涛,山涛回答说:“废长子立少子,违背礼制,不祥。”
司马昭听了山涛的话,这才定下司马炎为世子,司马炎为此还亲自上门拜谢了山涛。
不久,山涛离任尚书吏部郎之职,此职因此空缺,山涛因此举荐嵇康来代替自己。
嵇康知晓此事以后,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列出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坚决拒绝出仕,并与山涛绝交。
司马昭听说此事后,心中对嵇康已然起了杀机。
——
不久,嵇康的好友吕安的妻子徐氏被吕安的兄长吕巽欺侮。
吕安愤恨之下,欲状告吕巽。嵇康与吕巽、吕安兄弟均有交往,故劝吕安不要揭发家丑,以保全门第清誉。
但吕巽害怕兄弟吕安的报复,于是先发制人,反而诬告吕安不孝,使得吕安被官府收捕。
嵇康非常愤怒,出面为吕安作证,因而触怒了司马昭。
此时,与嵇康素有恩怨的钟会,趁机向司马昭进言,以陷害嵇康。司马昭一怒之下,下令处死嵇康与吕安。
洛阳东市,刑场。
场外,三千太学生集体跪在刑场,为嵇康请愿,请求大将军司马昭放过嵇康,并要求让嵇康来太学任教,但他们的这些要求并没有被同意。
临刑前,嵇康神色不变,如同平常一般。
“父亲.....”嵇康的少子嵇绍见父亲命在旦夕,不禁跪在刑场下嚎啕大哭,而司马氏新贵、嵇康昔日好友山涛则在一旁照拂着孩子。
“绍儿,不哭。”嵇康笑道:“有山巨源在,汝不孤矣。”
山涛闻言,心知这是好友原谅了自己,并把他的孤子托付给了自己,年仅花甲的山涛不禁老泪纵横。
嵇康抬头看了看日影,知道离行刑尚有一段时间,便朝着人群中呼唤兄长嵇喜道:“兄长,叔夜想在临终之际,抚琴一曲,可否帮弟取琴来。”
嵇喜闻言,心中哀伤不已,他立即让人取来了嵇康平日里最喜爱的琴。
只见嵇康手挥七弦,按压挑抹,在刑场上抚起了那一曲他最喜爱的《广陵散》。
那曲调浩浩汤汤,而又慷慨激昂,场外三千太学生皆为之流涕不止。
曲毕,嵇康把琴放下,仰天长叹道:“广陵散,于今绝矣......”
——
四年三月乙卯日,晋公司马昭进爵为晋王。
这一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王司马昭,就这样在洛阳铜驼陌上踏雪而行。
“太初,你放心,我答应过你,此生此世,只为魏臣。司马昭今生止爵为王,再不会越雷池半步。”
景元五年,魏帝曹奂改元为咸熙,是为咸熙元年。
咸熙元年,春二月,曹奂下诏,特赦益州境内土人。同年五月,相国、晋王司马昭奏请恢复五等爵位制。
咸熙二年,曹奂下诏撤销各地的屯田行政机构,并罢免屯田官。原任典农都改为太守,诸典农都尉皆为县令、县长。又在蜀地劝募移民,将蜀地民众皆迁往内地中原,由官府供给两年的生活用粮,并在二十年内不征赋税。
此时的大魏,国力日盛,而天子之权却旁落于司马,曹氏一族,再无昔日尊荣。
——
魏帝曹奂咸熙二年,八月初九日,晋王司马昭薨逝。
晋王世子司马炎继任相国、晋王之位。
冬十一月十二日,晋王司马炎威逼魏帝曹奂禅位于己,建立晋国,是为后来的晋武帝,魏国自此灭亡,司马炎改元为泰始。
十一月十四日,曹奂被迁居到城西金墉城。
十一月十七日,晋帝司马炎封曹奂为陈留王,食邑万户,宫室安排在邺城,给予他使用天子旌旗,备五时副车,行魏国正朔,郊祀天地礼乐制度都仿效魏国初期的制度,上书不称臣,受诏不拜。
直到多年以后,晋惠帝太安元年,曹奂才在陈留封国去世,享年五十八岁,晋国朝廷为他上谥号元皇帝,后人称为“魏元帝”。
泰始二年,晋景帝司马师之亡妻夏侯徽,被谥为景怀皇后。
——
不久,原魏国质子拓跋沙漠汗因其父拓跋力微年事已高,于是上书晋帝,请求返回索头部,司马炎并没有阻拦,还遣人备礼护送他归国。
沙漠汗在途经故时漠南鲜卑王廷旧址时,突然想起了自己昔日与夏侯玄在此结义时的场景,他一时感慨万千,泪流满面。
故时王廷外,昔年高岗上,那悠扬苍凉的狼骨胡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回,没有人可以再去相和他的曲调,为他高歌那首汉时歌谣了。
泰始三年,拓跋沙漠汗万里跋涉,终于回到了鲜卑索头部。
——
十年后,晋国咸宁元年,拓跋力微再次派遣拓跋沙漠汗到西晋进献贡品。
同年冬天,拓跋沙漠汗带着绵、绢等物,以及牛车一百辆,返回了索头部。
拓跋沙漠汗行进到并州时,晋征北将军、幽州刺史卫瓘见拓跋沙漠汗为人杰出卓异,担心会成为后患,就秘密禀报司马炎,请求把拓跋沙漠汗扣留下来,以绝后患。
司马炎虽然赞同卫瓘的看法,但顾忌颜面,他也不想对拓跋部失约,因此没有扣押沙漠汗。
卫瓘又请求用黄金、锦缎贿赂索头部各部落的首领,挑拔他们与拓跋沙漠汗之间的关系,司马炎听从了他的意见。
咸宁三年,索头部拓跋力微五十八年,卫瓘带着金银珠宝,亲自将拓跋沙漠汗送回索头部。
拓跋力微听说长子拓跋沙漠汗返回,十分高兴,派各部大人前往阴馆迎接他。
酒兴正浓时,拓跋沙漠汗望着天空中飞的鸟,对各部大人说:“吾为诸君射之。”
拓跋沙漠汗取出了怀中的弹弓,他依稀记得,这是十余年前,义弟夏侯玄送给自己的小弓。
只见沙漠汗扣丸拉弦,那鸟应弦而落。
当时索头部风俗中没有弹弓,众人都大为惊奇,互相私下说道:“太子风彩被服,同于南夏,兼奇术绝世,若继国统,变易旧俗,吾等必不得志,不若在国诸子,习本淳朴。”
众人本就对仰慕汉文化的沙漠汗心存忌惮,再加之卫瓘的离间,于是他们谋图加害拓跋沙漠汗。
众人回到王廷,面见拓跋力微时,拓跋力微问众位部落首领说:“吾儿游历别国多年,其德行才能如何?”
众位首领都受了卫瓘的贿赂,因此他们便迷惑拓跋力微说:
“太子才艺非常,可引空弓而落飞鸟,是似得晋人异法怪术,此乃乱国害民之兆,惟愿大王察之。”
当时拓跋力微已年过百岁,已然昏聩,听到众人的谣言后,心生狐疑,再加上他膝下子嗣众多,于是对沙漠汗心生不满,不久,各位大人奔驰到塞南,在拓跋力微的默许下,矫诏羁押了拓跋沙漠汗。
鲜卑大狱,拓跋悉鹿带着一壶烈酒,来到狱中探望大哥。
兄弟二人痛饮一番后,沙漠汗对弟弟说道:“悉鹿,大哥有一个请求,如若他年,你,或者你的子孙能够入主中原,希望你可以将国号定为魏,再建立一个强盛的大魏,好不好。”
“我答应你,大哥。”
不久,拓跋沙漠汗被部族长老所杀害。
——
后来,卫瓘又设计使索头部鲜卑各部酋长离散,力微因此忧愁而死,史载其享年一百零四岁。
其子拓跋悉鹿继立为王。
后来,北魏建立后,拓跋子孙追尊拓跋沙漠汗为文皇帝。
——
多年以后,晋国乐平太守、曹魏宗室、陈思王曹植之子、济北王曹志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在自己儿时的一场元日朝会上,正与一群哥哥在洛阳宫暖亭中下棋。
——
尾声:
一百多年后,中原再次出现了一个强盛的魏朝,史称北魏。
“五年见子铜驼陌,澹沲东风吹鬓丝。”
街道旁,有几名不知是谁家的孩童与少年,手中拿着刚刚从街边小贩处买到的糖葫芦,一边奔跑一边还唱着一句童谣:
“金马门,金马门……金马门外集众贤……
铜驼陌,铜驼陌……铜驼陌上集少年……”
独立于御道之畔的某位公子,正望着远去的孩童身影,只觉恍如隔世,不禁有些神情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