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采薇
悠而往时,我为渊源;氿曲酒歌,一人采薇。
三尺白茫,满天鹅毛肆意纷扬。
不同南方的顺坦,北山的路是延绵弯折,一览极视却望不见尽头。仿佛天路有多高,这地狱就得多深。
……
宣王2年,周天子意欲整顿朝廷百废,中兴皇室,重执天下。征收天下百姓招列从军壮大军事,得以讨伐北方蛮野。
然而北方猃狁实力强大,周军履战不得利,反而痛吃削弱,更有各地诸侯心思各异,众心不一,导致周朝内忧外患,复盛之希望渺茫。
战火纷飞,天下大乱,百姓民不聊生!
韩山,周朝地图的北极之地,亦是与犬戎相距最近的地方。此处不是极寒,是边境十万士兵的驻地。
“小子,我说大冷天的你种什么豆子,先不说种不种得出来,就你这几窝,能管饱么?”一位老头开口道。
“这叫月耳,才不是那些吃了只会打屁的豆子,我拿来可不是吃的。”
回答的是蹲在树桩旁边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给三株月耳赏了点水后便小心翼翼的将其收好,转过身来看一眼老头。
这老头看来四五十岁,在这个年代已经算得上老年人了。不过久经沙场倒是换来了一副硬朗的身子,即便没了左臂但是不出意外的话,再活一二十年也是没问题的。
“老头,我看你衣服上的血迹都没擦干,胸盔都没撤下来。难道刚才又有猃狁突袭了?”年轻人打量了一下,于是问道。
“是。”那老头瞥了他一眼,道,“料到你小子每天准这个点儿种豆子,大人刚才点兵的时候我都没有告你!”
“哦?那可真是感谢老人家了!”年轻人笑了笑,不知什么时候从手里变出来一只大鼠,随即凑到其耳边,压低声音道:“走!刚才我晃悠的时候抓到一只肥鼠,为了表达小子的感激,咱悄悄跑后面那儿烧了吃!”
话罢,老头顿时一愣,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连忙道:“好小子,这里都能碰着老鼠!”
老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灰鼠,两个巴掌大小,膘头还不少哩,足够一个人滋味一番了,不过两个人的话……
“喂,小子。这么肥的东西你真的要分我一半?”老头舔了舔嘴唇道,不忙还揩了下额头的水汽。
“这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我不太喜欢吃老鼠,只图个牙祭,等会儿大部分的肉还要靠你来消灭呢。别什么不是了,这里人多,咱们去后面烧了吃!”
年轻人突然收回灰鼠,老头这才回过神来,朝四周看了看,附近正有几个士兵看着他们,随即咂了咂嘴说:“这年头没想到还有挑食的,成,老头子我也好久没碰肉了,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
后山。小的早就喊停了,不过老的硬是走了五里山路才勉强安下心来。
韩山后方,倒是有一片面积极小的森林,此地容易隐藏,猃狁之人曾皆此地地形小范围突袭过几次。
天已经渐渐泛黄,韩山的太阳很少出面,今天不知为何却是出现在西偏南方。
洛追月追上老头时,见其已经劈完柴,生好火,坐在一旁等他了。
老头激动的目光终于盼来洛追月的到来,连忙挥手道:“快来快来……可是等急了我。小子你虽年纪轻轻,可得多去战场练练手,不然身子不硬可不行哩!”
洛追月闻言淡笑,手中竟是变出来两只肥鼠,道:“刚才看见你面前蹿过去一道黑影,看起来像吃的,问你要不要跟去看看,你又自顾往前跑,我于是周折一番便又逮着一只……对了,我刚才离得太远没听清,老头你刚才说什么呢?”
“呃,没啥。”老头愣了愣,指着一旁的豆子道:“我找了点野豆来冲着吃,虽然没你那豆子好看不过准……准管饱!”
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那两只灰鼠,心里满是疑惑:什么时候我面前跑过一只灰鼠了?老头子我眼睛瞎了?那些刀剑都看得见,这一坨东西就看不见了?还喊了我的,难道耳朵也不好使了?嘶——真是奇了怪了!
正当老头疑惑之时,洛追月已经刨了鼠,支起架子烤了起来。才想起没锅,只能烤了。
鼠肉入火,空气中仿佛突然扑上一层生机来。
洛追月找了块空地,坐在老头对面。
认识这老头四个月了,傻不溜秋的,倒是力气贼大,说来,也只知道“老头老头”的喊他。
于是,洛追月阻止老头的思考,问:“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洛追月,名血,字追月。”
闻言老头回过神,连忙道:“我叫胡泥中,名式微,字泥中……四十年也就那样,这四个月算下来不过只是一瞬罢了。”
“你来这四十年了?”洛追月不由问道,这老头在周厉王统治初期就来这儿了?
“对啊,经你这么一问,四十年也挺久了。”胡泥中叹了口气道。
“你那豆子种得如何?”胡泥中突然问。
“还行。”
“刚才没看清,给我再看一眼?”
洛追月没递给他,而是捧在自己手中。
墨绿色的月耳已经逐渐结成了一个月亮般的“耳朵”,茸茸的细毛顺在其秸秆上,绒毛仍旧有些湿润。
胡泥中忍住了上前摸一摸的冲动,说道:“前几天才刚出芽,现在就长这么大了,厉害。”
洛追月捏了捏鼻子,笑而不语。
“不过我老家的豆子更厉害,不说单单春天,一年四季都是密密麻麻的,豆子旁边有条小溪,小溪岸边还有柳树,杨柳飘飘,总会飘到我家门口去……我现在都还记得以前拿豆子去逗猫的时候。”
“你老家哪啊?”
“庐江潜山!我们那儿最出名的就是这种豆子了,甚至有次春天县令都亲自跑去我们那儿看豆子!”老头笑道,仿佛就像重新回到那些场景一样,不过看见洛追月才知道这里是哪,笑容又渐渐沉浸下去。
“诶,可惜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洛追月没插话,倒是任由老头自言自语起来。
“四十年,我一次家都没回去过。算来那时我也就你这么大小,你现在有老婆没?”
“没。”洛追月答。
“嘿,我那时刚娶老婆。
“只是还没来得及入洞房就被‘娶’去当士兵了。要不如此,说不定我现在都能有大孙子抱了!”胡泥中又叹了口气。
他又问:“你才来这儿四个月吧?你现在想家吗?”
“不想。”
胡泥中纠结着欲言又止。
洛追月又道:“不是很想。”
“那就是多少有点想家啊!”胡泥中连忙道,“我那时也是想啊想,白天梦里都是老家和老婆,还有爹娘。可是那时北边的跟吃错饭一样天天猛攻,我们这些当兵的哪有时间回去?
“有时候想多了就茶不思饭不想,结果上了战场别说打架,跟都跟不赢,差点落了个逃兵的罪名。
“那些当官的都说当今大王昏庸无能,不过我倒是觉得还行,千夫长是大王的人吧?他看见我在战场上跟饿死鬼似的只能勉强跟上军队,不仅没有治我的罪,居然还叫我退回去并且给了我一碗大米饭!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觉得千夫长是个好人!”
闻言洛追月淡笑:“你倒是跟世人的眼光不同,所以老头你现在还想家吗?”
“见的血多了,这些自然就看的比较开了,更何况都六十好几了回去还有谁认识我?不是我不孝,就老爹那身子?”胡泥中摇了摇头。
“六十几?”洛追月一愣,不过随机又问:“真的不想了?”
老头子淡淡摇头。
“一点都不想?!”
老头子迟疑片刻,最终苦笑道:“我觉得你这小子有毒。”
“哈哈,鼠肉真香,估计是熟了!”洛追月面带笑容,扯下来两只鼠腿,剩下的递给老头。
胡泥中自然没有客气,直接开干。
片刻便是一只灰鼠,森林中,寒风吹气响落一片沙沙声,黄昏已至,这团焰火倒是显得明亮起来。胡泥中正欲去拿第二只,然而此时突然一阵动静传来。
仿佛反射一般,胡泥中和洛追月几乎同一时间蹿入草丛之中。
不一会,森林之后就有一群人马出现,洛追月斜眼望去,只见这四人貂皮毛衣,即便是这寒冷天气也露着粗硬的臂膀,为首一人手提一柄大铁锤,那四匹高昂的战马高大而又强壮正发出喘喘声,不同于周朝将帅们用来防御,这才真正像不可一世的战斗之马!
赫然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北域猃狁人!
几人围在火堆旁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洛追月在朝森林后面看去,顿时一惊!黑压压的一眼居然望不见尽头!在狭小的森林中几乎处处都有这些身影!
没想到这次猃狁竟然派这么多人马来突袭他们,不下七千士兵要是真的突袭成功的话,估计会让周军损失惨重!
洛追月和胡泥中对视一眼随后悄然退了出去。
“我说这里怎么可能有人找得到,原来北边的来搞大突袭了!就是可惜了那只灰鼠,我只趁机弄下来一个腿子。”
“巧了。”洛追月手中正有一只少了个腿子的灰鼠。
老头子不由苦笑,“情况紧急,先回去汇报军情!”
……
洛追月万万没想到,胡泥中的眼光竟会如此可笑。
已至初冬,燕山比韩山实在冷得多。
半个月前,猃狁人并没有突袭。
飞蛾都不怕火,你猃狁人在干啥啊!
“大人,区区后山森林怎么可能藏的下七千人,真要如此早就被放哨的发现了!”
“对,我看他们想军功想疯了,这已经算是谎报军情!”
“我看不止如此,刚才看他们两个偷偷摸摸的,恐怕是猃狁派来的奸细,应当死罪!”
“没错!两人定有鬼!”
胡泥中脸色不对,洛追月一脸茫然。而那为首的千夫长目光冷视两人。
“哼,竟然被你们发现了!”胡泥中站出来哼道,接着一拳砸向洛追月,“还有这畜生,本想和大人回合,却被这小子缠着说什么情况紧急,必须回来汇报!
“想来里应外合也不是不可,没料你们周朝之人倒是不简单!”
“老头你!”洛追月瞪大眼睛,却不料他这表情正合老头子之意。
胡泥中迈动口唇,下一刻,千夫长的冷枪便已经穿透胡泥中的胸腔。
倒地。千夫长看了洛追月一眼,随后点兵朝后山奔驰而去。
不久后,却见千夫长大笑归来,一把抓起洛追月,赏赐白银并且让其解衣还乡,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从军四个月就能回家的男人。
燕山。周朝极寒之地,雨雪肆意纷扬。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洛追月苦笑,这可不是他说的,这胡泥中真是傻不溜秋啊!
十月小阳春,洛追月给豆子洒下最后几滴水,然而奈何,这豆子的秸秆已经彻底萎靡下去,茎叶衰老。
“咔咔。”洛追月采下自己种的豆子,接着,洒向大地。
青衫离去,来的方向,雨雪霏霏。
“老是听状元胡泥中说庐江潜山有条月耳溪,左飘杨柳,右立棠棣,是时候去看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