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终身的孟浩然
孟浩然和李白一样,是个性格豪爽之人,书剑两好。《新唐书》说他“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他身上有种侠义浩然之气,而且傲然自我,不愿折腰权贵,这也是李白为何对他一直十分敬佩的重要原因。他在《赠孟浩然》中说:“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能让李白如此景仰的人,整个唐朝实在是找不到几个。
孟浩然于公元689年出生于襄阳,虽是小康之家,但祖上却没有仕宦背景。可以说,孟浩然是一介布衣出身。但他自小好读书击剑,二十岁左右学诗有成。孟浩然生于群星灿烂,国运昌盛的盛唐,在这个贩夫走卒都要立功图名的时代,孟浩然满腹文章,岂能不思用志于世!只是他并不汲汲于科考,而是用了大才名贤惯用的终南捷径方式,以图获得当朝的注意。在鹿门隐居数年后,他开始游历天下,干谒公卿,期间认识了丞相张说以及诗仙李白等众多名流。虽然他修养好了心性,写了很多好诗,名声也逐步传扬开来,但始终未能获得入世的机会。
于是在四十岁这年,他北上长安游历,主动寻找机遇。虽应进士举不第,他却收获了关注和赞赏。有一天,孟浩然因朋友邀请,参加一个高层次的雅集,来者都善文工诗,颇多秘书省的名士。席间,大家联名赋诗,按例要求每人都要即时创作两句新诗,最后联在一起成为一首完整的诗篇。时值秋月新霁,大家以此为题,纷纷施展才华。轮到孟浩然时,他不假思索地吟诵道:“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一时满座皆惊,由衷敬服,竟为之搁笔。从此孟浩然的大名不胫而走,京城文豪皆愿与之结交,争相延请,互为唱和。所以孟浩然虽然没有通过科考取得功名,却因诗好而名满京城。张说、张九龄、王维、李白、杜甫、王昌龄、白居易这些著名的诗人与他都曾有交往唱和,其中与张说、张九龄及王维关系最为密切。张说和张九龄后来都曾高居宰相之位,王维也曾做到尚书右丞。按说,孟浩然有了一众如此显赫的朋友,进入官场并非难事,然而孟浩然似乎缺少点为官之运。
机会并非没有,而是孟浩然自己没抓住。他的好朋友王维为他专门争取了一个绝佳的出道时机,将他直接引荐给了天子唐玄宗。名满天下的王维鼎力推荐,唐玄宗还是很当回事的。而且唐玄宗也听说过孟浩然的诗名,对他颇有期待。见面之时,唐玄宗问孟浩然是否随身带有诗稿,孟浩然回答说,真不巧还真是没带。唐玄宗让他吟诵近作,结果孟浩然选了一首《岁暮归南山》:北阕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当听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时,唐玄宗十分不悦,斥责道:我何尝弃你,是你自己没来求啊!却要反过来冤枉我?你为何不吟诵你的名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悬即着令将孟浩然放还南山,然后拂袖而去。天子都下了命令,即使再多的达官显贵欣赏举荐也没有用了,因为官员最终任免都要经过唐玄宗的许可,孟浩然从此再也无缘官场了。
孟浩然徒有一身报国志,却也只能在山野闲居一生。不过话说回来,孟浩然情商确实不够高,缺乏政治头脑。面见天子,事关用藏,最少应该作好充分准备,没带诗稿本就是失误。临时吟诵又选了一首让人听了很不舒服的诗篇,就更是让人莫名其妙了。唐玄宗自诩为明主,自然认为天下人才都在自己的网罗之中,你非要说他弃置不用你这个人人都称道的人才,岂不是说他眼拙昏聩不识贤才?所以即使他知道你是个大才,为了自己的威严和声名,他也要选择放弃。再说孟浩然既能来谒见天子,不正是好朋友王维的力荐吗?又岂能哀叹“多病故人疏”,这让朋友们听了也不免寒心啊。
其实孟浩然只要为唐玄宗唱唱颂歌,或者背背自己的名篇,就一定能被授予一官半职的,决不至于颗粒无收,毁了前程还断了后路。其实,孟浩然的人缘还是很好的,很多重臣名流都与他交往频繁,有些还关系密切。这当然跟他诗写得好息息相关,性格上爽朗洒脱也是人易与交好的重要原因。所以一路得到朋友们的认可和推介。像张说、张九龄、王维、李白、韩朝宗等人都曾对他高度称扬,并鼎力推介,但始终未能将他推入宦途。想来是因为最高命运决断者唐玄宗对他不愿启用,其他人再怎么溢美,也无济于事。而孟浩然又心性很高,志在天下,不愿居于人下,只在朋友们的幕府中做个幕僚。既然不得展翅于长空,那就索性隐逸于山野。
当然,未入仕途,对孟浩然未必是件坏事,他可以一心作诗,与朋友们痛快地喝酒唱和,活得逍遥自在。那些身在官场的同道诗友也并未因他没有当官真的与他疏远,还对他尊重有加,张九龄镇守荆州时,署他为从事;王维无论在位还是隐居,都与他书信往来频繁。王昌龄贬经襄阳时,他正新病初愈,相见甚欢,纵情饮酒赋诗,结果毒发身亡,去世时年仅52岁。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在与朋友欢聚畅饮。因为未曾为官,政治生活阅历有限,苏轼曾遗憾地评价说: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但也正因为他终身布衣,未染风尘,所以其诗才清新淡雅,悠远高古。孟浩然诗多写田园风光和隐逸生活,虽然题材略嫌单薄,但一门深入,造诣极深,与略晚的王维一道开创了唐朝山水田园诗派,两人诗风相近,合称“王孟”。无论时人或后人,对孟浩然都评价极高。唐王士源说他:“学不为儒,务掇青藻,文不按古,匠心独运,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矣。”白居易诗赞曰: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明胡应麟评价他:孟诗淡而不幽,时杂流丽;闲而匪远,颇觉轻扬。可取者,一味自然。清翁方纲叹服道:读孟公诗,且毋论怀抱,毋论格调,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闻磐,石上听泉,举初唐以来诸人笔虚笔实,一洗而空之,真一快也。对孟浩然,历代文人都不吝赞美,可谓好评如潮。其名篇《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广播于楚汉之间,曾惊动圣听: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此诗虽为干谒而作,有委婉求荐之意,但前四句将洞庭湖壮丽的景象和磅礴的气势,展示得一览无遗,充分体现了孟浩然写景状物的深厚功力。尤其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两句,境界开阔,气象万千,可与杜甫《登岳阳楼》中的佳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相媲美,这两首诗可谓描写洞庭湖的绝世双壁。
孟浩然的田园诗以《过故人庄》最为经典: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诗中描绘了美丽的山村风光和平静的田园生活,用语平淡,叙事自然,毫无雕琢痕迹,满含朴素情感。孟浩然一生热爱写诗,尤其是断了仕途之念后,更加专务诗文。现在流传下来的诗作有200多篇,佳作繁多,尤善五言七言。其诗大致有几个特点:一是兴象丰富,二是意境纯美,三是诗风淡雅,四是语言自然。
兴象是盛唐诗歌特有的美学境界。南宋钟嵘曾说过“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象,则是物象、意象。兴象是人与景与物高度的融合,形成的一种带有情感的形象。唐殷璠喜用“兴象”一词论诗,他曾在《河岳英灵集》评价孟浩然的诗“无论兴象,兼复故实”。孟浩然因为人生经历比较简单,诗歌题材相对单一。多写山水风光、隐居逸兴以及羁旅之思、赠别之情。所以诗中多静美宜人的兴象,并寓含着诗人淡然萧疏的情感寄托。他诗中的兴象不似李白的飞扬,不似杜甫的沉郁,不似韩愈的奇险,更不似孟郊的冷涩,李贺的幽寒。而是温暖、纯净、美好。正如他的《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唐皮日休说孟浩然的诗“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这首诗恰能说明这一特点。诗中虽状写了一种闲情逸致,表达起来也清描淡写,但却引人入胜,读起来身心愉悦。其中的山光、池月、荷风、竹露这些物象无不给人清净纯粹的美感。而散发、开轩、弹琴、梦想,这些行为则有一种闲适、怡然又不乏淡淡惆怅的感觉。物与我合二为一,融为一体。兴象之妙,呈现无遗。
孟浩然是个造境高手,善于把各种物象融合在一起,发掘自然和生活之美,绘就一幅美丽的图画。所以他诗中的山水田园不是简单的原形描摹,而是经过他的精心构思,并赋予了内心丰富的情感,而且采用了特殊的表现手法。看似漫不经心的一些形象描绘,却能构成一个让人遐思的完美境界。这就是唐诗的特色,更是盛唐诗歌的特色。故每读唐诗,总能让人身临其境,心领神会。读孟浩然的《夜归鹿门歌》便深有此感: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独来去。
渡头的热闹代表了人间的喧嚣,月色下的鹿门景致曼妙,则是世外桃源的象征,从尘世步入林泉,顿无世事纷扰,瞬间进入一种自然和谐,物我交融的境界。全诗给人营造的正是一种清幽绝妙的感觉,其中透出的隐居之逸,忘机之心令人印象深刻。
诗歌风格方面,孟浩然的诗呈现的是一种清淡洽然的特征,特别是他的山水田园诗,特征更加明显。没有李白那种激烈昂扬,也没有杜甫那种深沉忧患;没有高适求取功名的强烈愿望,也没有柳宗元寄情山水的幽怨激愤;没有刘禹锡远蹿巴楚的顽强不屈,也没有李商隐襟抱不展的落寞苍凉。而是始终透出一种淡然萧疏的风格,思想不激进,情感上不激烈,意境上不幽冷,语言上不绚丽。思想上淡,情感上淡,意境上淡,语言上淡,方方面面都是淡淡的,这跟王维那种佛系入定又完全不同。他的《秋登兰山寄张五》很能体现这种淡然滋味: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该诗情景交融,浑然一体。“情飘逸而真挚,景情淡而优美。”诗人相望而登高,望雁而心寂,临暮而生愁,循秋而兴发,入境而心怡,清中有奇,淡中有味。值得反复琢磨寻味。
孟浩然的诗歌语言平易流畅,清新自然。有些看似随意白描,有些看似平常叙事,大多用的是浅显词句,家常用语。但正如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所言:“语淡而味终不薄”。他的《春晓》最能体现他的语言功夫: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小学生都能读懂的短诗,似乎淡然无奇,但却别有天地。语言上显得平易自然,韵味上则醇厚悠然,韵味妙绝。千百年来一直为人们所传诵。孟浩然的一生,没有官场上的蝇营狗苟,没有宦海中的沉沉浮浮。虽然奉旨隐居,却交游广阔,饱览山河,并没有让自己的人生虚幻苍白,相反,倒是写满传奇色彩。其诗专攻五言,深耕田园,清新高妙,净心如洗,得超然之致,一如他高蹈于世外,脱迹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