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远方的你

我的朋友：

      你还好吗？

      听到你奶奶去世的消息，我很震惊，原来一个老人的离开那么容易，突然间觉得生与死的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我奶奶是好几年前去世的。那年暑假的时候借着朋友结婚的理由，我回去跟她一起待过几天，可又因为长期旅居在外，回老家的次数很少，回去的那几天到处拜访各路亲戚，真正在家待的时间少之又少。每次我说要去哪家亲戚拜访的时候，她都巴巴地看着我，带着央求的语气说：“早点回来！不要在那里过夜，回来睡。”我知道，自己不能很确定的回答她，长大了很多人情世故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所以，我每次都只是勉强地回答她一个“嗯”。那个“嗯”是万般的无奈和敷衍。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八十多了，具体年龄我不知道，或许八十二，又或者八十四。我问父亲，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父亲说奶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在那个年代记不得自己出生年月的老人很多，他们和他们的父母都不识字，大多都是听别人说罢了。 

      我经常梦见奶奶，母亲说因为我想她比较多。因为母亲跟奶奶的关系不是很好，所以很少梦见。父亲不常说梦到奶奶的话，他只是在我说起的时候痴痴地望着我，向我打听奶奶在我的梦里说过哪些话，我又跟奶奶做过哪些事情。许久之后他才说，“我很少梦到她，也一直没有跟她说上话。”

      我会这样频繁地梦见奶奶，如此想念她，与我儿时跟奶奶很长时间的相处有直接关系。我在五年级的时候就没有跟爸妈住一起了，相伴最多的是身后的那些老人，有外公外婆，有院里的叔叔伯伯，还有遥远的舅舅舅妈，还有默默无语的奶奶。我不太喜欢外公外婆，虽然他们做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的监护人，并且对我很好，可我就是不喜欢，不是真心喜欢，或许他们话太多，太喜欢夸我，太喜欢把我带去我不喜欢的亲戚家夸耀我的年少懂事。我更喜欢跟奶奶相处，她总是用带着点点星光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我。

      然而，母亲不喜欢奶奶，作为大儿媳，她没能像我那样跟奶奶走得近。反而，她总是喜欢说奶奶的坏话。她说奶奶偏心，只喜欢小儿子，她说奶奶冷漠，不会抱我哄我，她说奶奶做事不磊落，有一次偷悄悄地抱了我们家楼上的柴火，她说奶奶柔弱，走路要趴着地走……每次母亲当着一家人数落奶奶，发泄心中沉积的不满和怨气时，我们都默默无语。父亲从来不说话，因为奶奶是他亲妈。弟弟跟奶奶相处少，说不上话。而我，也选择不说话，因为我知道母亲说的不是全部，不是奶奶的全部。

      因为母亲没有看见过我跟奶奶的那些日子，只属于我们祖孙俩的日子，而我，很喜欢跟奶奶在一起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当我拿着板凳在门前写作业的时候，奶奶总是在身后温柔又小心的看着我。有时她会拿一把赶蚊子的蒲扇，轻轻悠悠的扇着，有时她会弓着身子凑近，用她眯成缝的眼睛看我写的字。在夏日的黄昏，她总是在太阳落山前，提醒我不要再写了，吓唬我说再写会得“鸡抹眼”（近视眼）。然后我回头看看她，看到她迷离又朦胧的双眼后，我收起了作业，拿着凳子进屋了。

      母亲知道奶奶眼睛不好，常常说奶奶煮饭时连米里面的小石子都挑不出来，洗的菜也不干净。我说那就是她走路要趴着走的原因了。后来，奶奶眼睛越来越不好了，渐渐地认不出人来了。有一年我回老家，没有提前打招呼，到家的时候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家，只有奶奶一个人坐在那条磨光了的长板凳上，静静地。我叫了一声“奶奶”，她缓慢地昂起头，然后侧着头，像是在听。我接着又叫了她一声，隔了许久，她才回一句，“谁呀？”我鼻子一酸。奶奶难道听不出我了吗？我忍着泪水，凑近蹲在她旁边，她用那双模糊的眼睛，仔细地端详了好一会。

    “你是谁呀？”

    “我是你孙女，你怎么连我都忘了？”

    “噢，我孙女呀！……看我这眼睛，你哪时回来的？”

      “我刚回来。”我哽咽得说不出话，仍忍着没哭出来。

      在听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时，我也忍着泪没哭。那是2013年的十月一号，凌晨五点多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听见母亲通电话的声音，“啊！什么时候的事？……”话筒声音很大，我全都听见了。接完电话，母亲跟我说了一声，“你奶奶去世了。”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把身体缩到了被子里，中秋的清晨有点冷。

      奇怪的是，每次想起跟奶奶一起生活的画面，我都忍不住要哭，此刻也不例外。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想过很多种结婚的画面，但无论什么婚礼风格，画里总是会有一位慈祥的老人坐在大堂前，看着我给她跪拜。是的，我从未想过奶奶会突然离开，虽然她身体一向不好，她总是这里疼那里病的。我总是以为她会挺到我结婚生子，带着她多病的身子继续陪伴在我的生活中。因为我想，这么弱的身体连我未出生的苦难日子都走过了，还怕什么呢！接下来只剩跟我一起好好过幸福的日子了。生活没有那么多的“我以为”，我只是单纯地要她跟我一起生活下去，却忘了她已经拖着病痛的身子走到了耋耄之年，忘了她每天的坚持都是那么的不容易。大概，这是漂泊在外的人们一直会患的毛病。你以为等你飞黄腾达了，就能衣锦还乡。事实是等你踏上故土时，一切都已经变了模样。很多人老去离开，儿时的玩伴各奔东西，曾经嬉戏玩耍的地方杂草丛生，你再也找不回树荫下的奶奶，再也回不到河岸边嬉闹的盛夏光年，再也认不出牛圈边你亲手种下的桃树。

      等我回去时，我只看到了奶奶的灵柩。我无力地跪下去磕了一个头，那一瞬间又让我想起了曾经幻想过的结婚时的跪拜。父母亲和弟弟拜完都默默地起来了，我只是傻傻地盯着灵堂方桌上的黑白相片，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是哪一年的衣服？哪一个炎热的下午拍的？她那么慈祥地坐着，眼角还微微带着笑，好像早已预料到这张照片的用意。眼前的一切好不真实，我竟错过了这么多年，那么多本该与奶奶幸福生活的时光。曾以为的衣锦还乡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奶奶根本就不会等我，她也等不到我。

      原来是我错了。我大声地哭了，像小时候被母亲打时躲到她身边那样伤心又委屈的大声哭了，我在心里喊了无数次的“奶奶”，她却没答应一声，只是从照片里安详地注视着我，我就更大声更伤心地哭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像不愿承认的谎。

      亲爱的朋友，好好送送你奶奶吧！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话来安慰你。与其承认她的离去，我更愿意相信她还在我身边。我相信这世上有灵魂，我相信奶奶一直在我身边。在送走她的那个清晨，我就坚信不疑。传闻人死后灵魂会化成飞蛾，常常会飞回来看看世间的亲人。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奶奶下葬的那个清晨，我看见了一直在灵堂前转圈的飞蛾，并且在我默默叫了无数声“奶奶”后，它就静静地飞走了。于是，在那些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我会习惯性地在心里叫几次“奶奶”，然后就能安然入睡。于是，每次去给奶奶上坟，我都会很真诚地把额头贴在地上，双手合十，默默地喊着“奶奶”，默默地跟她说话，告诉她我一直都很想她，请她留在我的身边。

      希望你的奶奶也能留在你身边！

      祝好。

                                    你的朋友Rona                                                                                          

                                    2016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