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一场关于“性”与“爱”分离的“柏拉图式”爱情悲剧
“我爱过直子,如今仍同样爱她。但我同绿子之间存在的东西带有某种决定性,在她面前我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且恍惚觉得自己势必随波逐流,被迅速冲往遥远的前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截然相反—— 那是站立着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
——『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
1. “柏拉图式”爱情与一场始料未及的“做爱”
我们老师说这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小黄书”,看过几遍之后,才发现原来老师根本没有看过这本书。
在探讨《挪威的森林》的深层逻辑之前,有必要回答一下”何为‘柏拉图式’爱情?”这一问题。
“当心灵摒绝肉体而向往着真理的时候,这时才是最好的......当人类没有对肉欲的强烈需求时,心境是平和的......”柏拉图在《对话录》中如是说道。也就是说,“柏拉图式”爱情追求的是双方的精神之爱,而非肉欲之爱。
在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对书中所涉及的三段主要的爱情关系进行简单的梳理:
1.直子与木月的爱情;
2. 直子与渡边的爱情;
3. 渡边与小林绿子的爱情。
除了第3段将本书引向结局的爱情故事,毫无疑问,村上所作的《挪威的森林》是一本“残酷”的小说。无论对于渡边、直子,还是木月,“残酷”都书写在他们的命运之中,写在他们的爱情、成长的轨迹里。
当然,这些角色身上的残酷性有着截然不同的本质。
对于直子和木月而言,他们的关系更接近于“柏拉图式”的爱情,本质上是一种更偏向于神交的无性之爱。当木月自杀之后,直子明显陷入了一种精神困境,这一点可以从她不稳定的精神状态看出。这个时候,直子其实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在活着的世界里,她应该如何面对自己对木月的爱。 “To be or not to be, it a question”,放在任何一段被过分认真对待的关系里,莎翁的话都足以切中本质。所以这个时候,直子已经有了自杀的念头。这种念头和她本能对这种念头的抗拒,就自然而然被隐喻在本书第一章《永远记得我》里对“水井”的描写。
被这口水井困住的不是别人,正是和渡边一起在野外散步的直子。
最糟糕的是,她一直努力地扒在井边,漫无目的地等待自救或者......来自别人的救援。可惜,渡边并不是能够拯救他的人。相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甚至无意推了她一把,任由她坠落。
这进而体现出渡边君身上所带有的残酷性——一种无知的残酷。
这种对直子的精神世界与最终选择的无知,几乎贯穿本书的始终。直到他已步入中年时,才有所察觉。
而这一切的引发点全部可以归于他与直子的唯一一次做爱。
这次做爱意义重大,它打破了某种平衡,几乎决定了书中两个主人公最终的命运走向,尤其对于直子而言。
换言之,直子的悲剧从这次做爱开始,渡边的成长也从这次做爱开始。
电影剧照2.关于水井的故事
在《挪威的森林》开头,渡边回忆起直子与他讲述起的“水井的故事”。
直子说起的是一口位于荒郊野外的水井。之后两个人开始探讨起掉落于水井的人会如何死去的话题。
直子说:“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一分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渡边说:“想想就叫人汗毛倒立,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直子说:“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可千万别偏离正道啊。”
渡边说:“不偏离的。”
······
试想一下,直子听到渡边的话会作何感想。很多人比较讨厌渡边的原因多半源于他在对待直子时的无知、后知后觉,以及那份带有隔阂的不理解。如果渡边在这个时候能够理解被困在水井中的人是直子的话,也许直子的死尚有挽救之机。
他很久之后才会意识到,那口井其实和荒郊野外没有关系。因为那口井人们看不到,就藏于另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眼睛是看不到的,所以一不小心就要陷进去了。
直子对渡边说你千万不要偏离正道啊,渡边确实没有偏离。
可是,对于直子而言,她从来就没有逃出过那口包裹住她的精神之井——她一直都处在掉落的边缘。
渡边以为自己曾无数次向她伸出过手,想要拯救直子,想要将她拉出井口。可终归是徒劳,因为木月的存在是无法被抹杀的。
困住直子的源头就在那口水井的深处,比渡边更重要的东西——她对木月的爱。
最后,直子还是掉落于井底,死去了。她挣扎了很长的时间,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毕竟,她爱的归宿就在井底,已经死亡。所以,死亡于她,也属必然。
而对于渡边,在这个故事结束之前,他还不懂爱。所以他总是不懂直子。
他的命运不在于坠落,而在于远离,远离这口水井。
“远离而不打扰”就是他对这份爱情的正道:在失落之后不再惦念故人、不再同情自己,然后在自我放逐的阵痛中顿悟,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
剧照3. 直子与渡边的唯一一次做爱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于直子而言,真正让它走向坠落、归于死亡的时间,开始于渡边君与她睡觉的那个晚上。
在讲述水井的故事时,我记得直子对渡边说:“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地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 他偏离了正道。
渡边当时并不懂直子的质问,他说:“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不是一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情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有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也是,只要有时间,总能完全理解。
只不过,渡边这一次的彻底理解却在直子死后,花了18年。该死的后知后觉!
当然,我觉得这份彻底的理解在于:本来直子的世界有“爱”而无“性”,但是渡边君启发了她,使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可以的。可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木月已经死去了。而且,如果一直这样的话——总是能和别人做爱,心底却爱着完全不同的人——就是对爱着的人(即死去的木月)的一种背叛。
更要命的是这背叛了她与木月之间的无性之爱。
在渡边之前,这个像是“柏拉图式爱恋”的无性之爱是她的人生阴影。她们被囚禁于其中,木月因为不可能放弃对直子的爱,但也逃脱不了自身的魔障(我想,木月是因为帮不了直子而死的,直子可以用手或嘴帮他解决,而他却什么也帮不了直子:因为直子不湿润。这对于一个尚未入世、年幼懵懂的少年,久而久之是一件极具挫败感与负罪感的事情!因为在那个年龄的世界里与直子相处时,这几乎是他渴求的一切,做不到会有多失败),于是他首先选择了死亡。
而渡边的出现暂时地拯救了直子,可也只是“暂时”。
一夜欢愉之后,不久,直子就去了疗养院。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而不是木月死后的三年间?
因为直子意识到了一种事实:她与渡边的的有性之爱背叛了与木月之间的无性之爱。
于是,直子必然要在两者之间做出抉择:有性之爱代表了渡边,代表了生、代表了脱离于黑暗水井的光明世界;而无性之爱则代表了木月,代表了死、代表了堕入无边的井底深渊!
在书的最后几页,渡边君说:“喂,木月,你终于把直子弄到手了!也罢,她原本就是属于你的。说到底,恐怕那里才是她应去的地方。在这个百孔千疮的生者世界,我对直子已经尽了我所尽的最大努力,并为了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过也没关系,木月,还是把直子归还给你吧,想必直子选择的也是你。”
直子选择的必然是木月,是无性之“爱”而非无爱之“性”,是堕入深渊而非走在阳光下。
将“性”与“爱”分离并引入故事以作具体的探讨,从这一层角度上来看,《挪威的森林》一直在讲一个关于残酷命运的爱情故事。
从那次做爱开始,诞生了一场不可逆转的悲剧。于是,这个爱情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这本书里,爱情的两面就是“有性”还是“无性”。全书的线索就这样从成全渡边的有性之爱,与成全直子的无性之爱一直向前延展。
最后,黑暗背弃了光明,也在刹那间源于光明的启发中,奔赴了永恒的黑暗。
后来,渡边听铃子讲,在死去之前的那几天,直子很开心。
为什么直子会开心呢?
因为她知道了自己的归宿就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去死,去找木月!
她终归爱木月胜过喜欢渡边!
于渡边而言,他的有性之爱就在直子的毁灭之后,由绿子所成全。当然这是另一条线索,关于渡边成长的线索,在此暂不多论。
来自黑暗的终将归于黑暗,而生于光明的也必将重归光明。此谓正道。
在这样爱与性错裂的关系里,若是相逢,就是悲剧。
所以,对于渡边而言,木月是一个悲剧,直子也是。
相比之下,绿子就代表着未来不熄的光明,是他将要赶往的归处。
4. 关于自我放逐的救赎
直子死后,渡边陷入了自我同情的保护壳。这个时候本书已将近结尾,渡边的精神状态与本书开头时他的内心自白达到了某种默契的呼应。
他在第一章的结尾时说道:“她竟从来不曾爱过我。”当然,直子的爱永远都在木月那里。他很爱直子,他为直子做了很多,他对直子的死感到很抱歉。可是他不是木月。意识到这一点的渡边君,难免要同情自己,然后一路自我放逐。
他迷失了很久,直到他终于明白,绿子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说对直子而言,《挪威的森林》是一部关于“死亡”与“对爱何以抉择”的悲情爱情故事,那对渡边君来说,《挪威的森林》就应该算作一个关于如何从不可企及的爱情中实现自我成长的救赎故事了。
在本书的后记里,村上说:“这部小说具有极重的私人性质。”
“从1986年12月21日在希腊米科诺斯岛的维拉动笔,1987年3月27日在罗马郊外的一家公寓式旅馆完成。”,原本村上春树想以短篇为基础进行创作的小说,在写了将近5个月时间、900页稿纸后,我们才看到这一部可以结结实实算作长篇的《挪威的森林》。
在我的理解里,小说之所以被称之为“小说”,是因为无论采用怎样的语言,其中必然存在着架构与设计的成分。但是,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在所有带有幻想的架构与设计之后,自然也存在着真实的成分。
正因为真实与虚幻不可明确地割裂并交杂着,小说才在语言的记叙过程中流淌出妙不可言的魅力。
我相信,《挪威的森林》里发生在渡边身上的那些事情,或多或少也曾以另外一些相似的模样发生在村上春树的身上。
因此,无论是在书外的现实世界、在村上春树创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还是在书里所记叙的世界、在渡边君不断遭遇生命未知的过程中,“成长”都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在书里,我对一个片段有着很深刻的记忆,这个片段发生在永泽与渡边之间:
永泽说:“祝你幸福。困难不会少,但你这人也固执地可以,我想总会成功的。给你个忠告可以吗?”
“请”
永泽继续说道:“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
后来,直子便死去了!
直子死去以后,八月末,渡边收拾好了行囊,并未参加完直子凄凉的葬礼,而是选择取出自己所有的银行存款,开始了一场漫无目的的流浪。
渡边的成长始终贯穿于整部小说的始终,当然他的成长必然是从对“与直子的爱情”之思考为起点的——他一直试图“理解”心爱的人、想要拯救的人有着怎样的思考或是心理?
这份真正的“理解”或多或少与灵魂的“动荡”有关。
直接或是间接,渡边君所经历的一场场灵魂的动荡总是绕不开“直子的死”。毕竟,这场分裂的爱恋最终以死亡的悲情收场。
总体而言,渡边君的成长节点来源于两个人的死亡:木月的死让他学会了一个道理,“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这是友情在他的成长之路中留下的足迹;直子的死则使得渡边君明白了很多东西:我们通过生而同时培育了死,但这仅仅是我们必须懂得的一小部分——无论谙熟怎样的哲理,也无法消除所爱之人的死带来的悲哀,无论怎样的哲理,怎样的真诚,怎样的坚韧,怎样的柔情,也无以排遣这种悲哀——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篇悲哀中走出来,并从中领悟某种哲理。
在背负行囊不断西行的路上,渡边就这样在冥思苦索中流浪着,直到在一个秋风阵阵的傍晚遇到一位年轻的渔夫。
“他打内心同情我,从家里拿来一瓶一升装清酒和两支杯子”村上这样写道。
事实上,我以为这场流浪其实应当算作一场渡边自我同情的旅行。
在这本书里,永泽才是那个心思最为通透的人,他很犀利地察觉到了渡边内心软弱的一面。而这部分软弱的一面必须经由痛苦、或是另一场截然不同的爱恋抹去。
也许爱人已逝的悲哀终究难以排遣,但时间自有答案。
1970年10月20日,在经历连续一个月的旅行之后,渡边终于返回了现实世界。
他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选择已经化作白色骨灰的直子,还是活生生的绿子。
这里我们还需要多谈谈绿子。因为,与直子相比,绿子真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女人。
渡边与直子之间的沟通大多通过信件,一种很含蓄的交流方式,而与绿子则是实实在在的语言交流。直子喜欢听的音乐总是脱不开感伤主义流派,而绿子则喜欢摇滚、看色情电影,还是个话痨,性格直率,敢作敢当。
渡边君一边陷于拯救直子的漩涡,一边又在与绿子的相处中感受着另一种格调、情绪完全不同的爱情经验。混迹于两个不同的女人间,这让很多读者有时候难以接受,以为他就是个渣男。不过,单纯从书本内容来看,在结尾去找绿子前,他的爱一直指向的是直子。
从这样的角度来说,对于渡边的成长而言,他与直子的关系就如同一种压力因素——这样的爱情经历如同一种推力——不能成全的爱情引致的精神动荡总会教会一个人很多东西,无论是关于生死,还是心性的修炼;而他与绿子的关系则如同一种引力:他的归处不在别处,不在直子那里,不在石田玲子那里,只在绿子这一处。
介于渡边与直子之间的领子,曾有意无意地提到直子:“那孩子所爱好的音乐,直到最后也没有脱离感伤主义这个基调”。而且,当直子说:“我的问题全部是精神方面的······”这句话时,渡边君却说:“从本质上讲,我这个人属于乐天派”。
从本质上讲,直子却属于十足的悲天派,永泽谈论渡边时说他固执地可以,其实直子比渡边还要固执——对于爱情,这个姑娘总是这样硬派,到死也没有妥协。
所以才有书中开头渡边讲的:“想到这里,我悲哀的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有爱过我。”
在直子与渡边之间,横亘着一个永远无法忽视的存在——木月。
这样的关系造就了一种爱与性分裂的关系,同样造就了一场悲剧。
而在渡边与绿子之间,没有什么他者阻隔,而且绿子似乎也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
乐天派如果能遇到另一个乐天派,这样的爱情就会少掉很多悲情的成分!
在书的最后,“我”给绿子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说话,有满肚子的话要说,有满肚子非说不可的话。
整个世界,除了她别无他求。想见她,想同她说话,两个人一切从头开始。
一切从头开始。
或许,每个人的成长都开始于一次又一次的猛悟。
在书的结尾,“我”不再同情自己,开始想爱、想倾诉、想找另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直子这次彻底走了,“我”连她的名字都没有提起。
5. 渡边可恨吗?
渡边这个人可恨不可恨?
如何理解很重要,彻底的理解需要彻底摒除私人的偏见。当然,在思考一部作品时,我们可以适当引入一种叫做“去先入为主表格”的概念:在任何环节都必须完全重新考虑所有的条件,不能有任何想当然。在此基础上,才有可能达到彻底的理解。
正如《挪威的森林》里所说的:人理解某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并非某人希望对方理解所使然。
最后的最后,我想说当初看时以为这是一篇关于爱情的“小黄书”,现在看来才觉得这是一篇写心的爱情小说。有的人认为是成长小说,包括村上可能也这样表示,但是作品已经既定,只有看者阅后才可定义。
林黛玉只有一个,可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林黛玉。《挪威的森林》只有一部,但我觉得一千个人眼里一定有一千个关于这本书的理解。
我的理解从“爱情”出发,落归于成长。对于“渡边君”来说,他一直在爱着,也一直在试图理解“爱”的过程中成长着。有那么多人在“祝我幸福”,永泽祝我幸福,说:“永远不要同情自己!”,玲子也祝我幸福,她说:“要再成熟一些,成为大人。”······
他一直走在寻找幸福的路上,这条路流淌着不同颜色的爱情,有着源于灵魂的动荡、阵痛。
记得之前看过一部法国老电影,是个经典之作,叫做《四百击》。
在法国有个古老的传说,一个男孩必须经历四百次挫折、苦难,然后一路走向远方,看到海洋,才能得到真正的成长。
在我看来,《挪威的森林》可以说是关于渡边君“四百击”的故事,也可算作关于直子“四百击”的故事,他们都经历了源自灵魂、身体的阵痛,才做出决定,走向自己的归处——她爱木月,木月也爱她,直子的爱情在经历“性”的背叛之后,不可避免地彻底投靠了已死的、纯粹的爱,她死在了那片森林,那片曾经响起过许多美丽歌曲的森林里;他爱绿子,绿子也爱他,渡边的爱情在经历前爱逝去、颠沛流离之后,终于找到了停靠的地方。可是他永远也忘不了那片森林,前爱死去的森林。
那片森林旁响起过披头士唱过的《挪威的森林》,还有好多首美丽的歌曲,这些歌曲和一个姑娘分不开,可是她从来没爱过他,他却爱她到白发苍苍。
到现在我还是坚持这样理解村上春树,他的意思好像是:一个人可以爱有限的、不同的人,而且,每一段爱都刻骨铭心。人可能同时会和某几个人产生灵魂的震荡,但是真正的爱永远具有唯一的指向,无论这种爱途经多少波折,悲剧也好,喜剧也好,它都将不可避免地通往自我的本性。
图片来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