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士兵
复活的士兵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我明明记得,当我走进那个湖边小村时,一支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箭射进了我的眼睛。这支箭很准很毒,我浑身上下都包着盔甲,当然喽,不是那种特别贵重、防御效果特别好的盔甲。像我这种刚刚入伍的小喽啰,能分到盔甲,还是因为赶上了好时候。朝廷新近调拨下来的物资刚刚到,里面听说有两百副盔甲。至于到底多少,自不是我这种小喽啰能知晓的,反正是新到了一批好家伙。这些新到的,自然轮不到我们这些新兵蛋子,不过那些兵老爷们换下的装备,凑凑也勉强搞个齐整。
我这身盔甲自然也是凑起来的,不过,毕竟是保命的家伙,我是挺上心的。领盔甲那天,所有退换下的盔甲都堆在校场上,锈迹斑斑都是好的,主要是一帮大老爷们换下来,长年油渍汗臭,堆在一起,那味道,额,难以形容。不少新兵都是捏着鼻子挑了几件就走。我找了块布,沾了水,绑在鼻子上,用根小木棍翻翻捡捡,折腾了一下午,才瘸子里拔出几个将军来。
我们这批新兵进来了一百五十三个。之前狼山卫在巨石村与羌人的劫掠队碰上,折损了一百三十八人,我们是新补充进来的。卫所的人数稳定在一千人左右。换下的两百多副盔甲,挑挑拣拣,还有个剩,剩下的归仓入库,留给以后的新兵蛋子。
狼山卫是漫长北疆防线上的一个卫所,处在与胡人交战的中心地。一年中没几个月是安宁的。这里的士兵常换上新面孔,当然,往往不是换防走的,而是埋在了群山野草中。然而,就算我们处在交战的核心地,狼山卫所也无法保证这里的每个士兵都有崭新的盔甲。护卫京师的神龙军每年倒是会更换一次盔甲,神龙铠,百炼钢打造,听说斧劈不进、刀砍不透,防御力好得不得了。
有些时候,我也会想想,自己啥时候才能穿上神龙铠试试,肯定神气。后来觉得,穿上是没什么指望了,但要是能看看也好啊。可惜,狼山卫到京师上千里,我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到京师去的。
这批好不容易盼来的盔甲可真是稀罕物,哪怕咱们卫所的指挥陈千总恐怕也没想到,他手下的兵,竟然有一天能全部穿上盔甲,甚至还有的剩。
胡地十六国,我们狼山卫直接面对的是羌人。羌人勇猛好斗、生性残忍,劫掠后往往干出屠村的事。我在狼山卫附近长大,基本上每年羌人都会来。我很幸运我能活得这么长久。好多人是没这么好的运气的。
在他们婴儿时,羌人劫掠村庄后,会将婴儿串在长矛上,耀武扬威得带回去,在他们眼中,这和羊羔一样,是大补之物。
在他们青少年时,要是顽皮跑出村落去玩闹,羌人来去很快,箭更快,在玩命想要逃回村落时,那些箭矢就像勾魂的使者,追上他们。
当他们壮年时,他们就得在羌人劫掠,而卫所士兵还未赶来前,担当起守卫家人、守护村落的责任。羌人的马蹄会踏碎他们的胸骨,羌人的马刀会割下他们的头颅。
当他们老年时,好吧,要是有幸活到老年的话,日渐蹒跚的腿脚,就更跑不过羌人的战马了。
我有个幸运的婴儿时期,至于之后的壮年老年,我也不知我能不能到达。不过,现在我成了名狼山卫的士兵,肩上的责任就更重了。
正因为我知道,我能活下来可能很大部分原因都是出于幸运,我千方百计想让这幸运延续下去,有可能的话,甚至要增加那么一丝一毫。
所以,我要尽可能选择好的盔甲,我每次走出营地时都要磨好我的刀,上好弓弦,检查好箭袋。我每次训练都竭尽所能,尤其是体能训练,毕竟身体好才能跑得快、跑得远。
但我没想到,在狼山西南二十里的这处小村落,我还是中招了。要是这根箭矢不是直奔我的眼睛,而往其他地方来的话,或许我还不会死。要是射中我心脏位置的话,外层的盔甲或许抵挡不住这锐利的箭矢,但我在内衬还塞了块护心镜,应当射不穿。要瞄准我的手臂大腿的话,那也不打紧,肯定不会致命。虽然在战场上,只要受伤了,往往意味着死亡,但至少还有苟延残喘的机会,我实在是不愿死啊。
我们之所以来到这个叫霜叶的小村落,是因为陈千总收到消息,羌人将会袭击这个村子。这个小村落四周长着很多很多枫树,眼下这个时节,火红的叶子落了一地,让人分不清是红还是血。
村落里一片静寂,只剩风吹枫叶沙沙落。羌人劫掠的队伍人都不会太多,一般十几人,机动灵活,便于逃匿。我们也大多按小队编制,一般五十人为一个小队,为的便是能跟上羌人的动作。只是羌人生性凶残,打起仗来不要命,我们往往要人数上压倒他们,才会有胜利的希望。
我醒来后,离刚刚箭矢射中我眼睛的地方只剩三步远,我呼吸一滞,猛然大喊一声,有敌人,隐蔽。接着身子一矮,便想向一边的草垛滚去。然而我话声一落,一根箭矢便贯穿了我的小腿,我身形一个趔趄,腿上的疼痛还没来得及传过来,又一根箭矢接着飞进了我的眼睛。和之前,同一个方向。
我再次醒来,这次,我身子先窜了出去,而后才出声提醒,箭矢贴着我的面颊擦过,带起一串血珠。不过,我有惊无险滚到了草垛边。
我的提醒似乎晚了点,不过就算早一点,也没多大作用了,因为我们已经迈入了陷阱。箭雨倾泄过来,只一瞬间便带走了我的很多同伴。血落在枫叶上,看不出颜色。
草垛不是久留之地,我趁着一波箭雨空出的短暂空隙,刚探出半个身子,一根箭矢又精准穿过我的头盔,飞进了我的眼睛。还是同一个方向。
我滚到草垛边上时,没等箭雨停,只喘一口气,便窜了出去,箭雨都倾泄在我的身后,我听到我的同伴们凄厉喊叫,这些声音都很急促,很快便停止了,那也意味着他们生命停止了。
我连滚带爬躲到一个水缸后,还没来得及喘息,便听到箭矢穿破水缸的刺耳声音,接连三根箭矢射在了水缸同一个地方,水缸四分五裂,我惊恐抬头,又一根箭矢飞入了我的眼睛,又是那个方向。
我不断靠近箭矢飞来的方向,我付出了很多条生命,我不知道我为何不停重复这个过程,我也没功夫去想,我不断向那个方向靠近,那个方向。
柴堆、一架木马、一张返到的桌子、一个还未来得及敲碎的大石头、一个还没来得及劈成柴火的大树根、石磨、窗台,终于,到了窗台。
我破窗而入,还未落地,箭矢飞进了眼睛。
我顺手抄起散落在大树根旁边的斧头,砸破窗户,身子跟着飘了进去,然而,眼前最后的场景,便只剩下飞速而来的一点光芒。
我用尽浑身力气,将石磨扔进了窗户,落地后,我用尽所有力气推着石磨往前进,我双目赤红,箭矢射在石磨上,沉默又清脆,刺耳又动听。我感觉到了箭矢的方向,我看到了那个黑暗中模糊的影子,我奋力将石磨砸了过去,那个黑影闪身躲避,我一纵而起。
我终于看到了这个人。
我看着这个差不多只有七八岁孩童的眼睛,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惧怕,头上扎着羌人常见的小辫子,身上披着的应该是一块狼皮简单缝制而成的袍子。但他的弓却拉得很稳,很稳,他将来应该会成为一个神箭手的,因为我已经在他的箭矢下死亡了很多次。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了,我这次躲过了所有的箭矢,像只猴子一样掠到了他的身前,我的刀只要轻轻一落,便能斩断他幼小的头颅,他滚烫的血将会飞溅我一身。他已经没有长大的机会了,就像我们村落里那些几个月大的孩子一样。他已经足够幸运了,他已经多活了七八年。
只要轻轻一落,只要轻轻一落。
我看着他的眼睛,惊讶,不屈,还有,清澈,似乎像绵延千里草原上的天空。我恍惚间,似乎犹豫了一下,似乎……
箭矢又射穿了我的眼睛。
我还会再活过来嘛,我不知道,我似乎明白了,士兵的宿命,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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