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蒹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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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上听起《诗经》中的蒹葭,总会觉得伊人好似鬼魅,不定时地闪现。而清晨的露珠就像计时器一般,“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雾气喧腾,等白露完全消失,那位伊人也许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关于伊人的解释有很多,有人认为他指所爱,有人将其解释为明君贤臣,有人解释成自己的理想追求,我的同桌把她解释成瘸了腿的母亲。
也许,伊人是位外星人。
不管如何诠释,那位伊人终究是看得见,摸不着,就像天边的月亮。可惜从我记事起,我从没有见过月亮。
四月的北方还在下雪,阳光明媚的刺人眼,但细弱的六瓣冰晶夹杂在风中让人顿生寒凉。
放学的我,这么多年来只是一个人生活,偶尔与貌合神离的父亲同处一个屋檐下,但他从不与我说话,我们像两只幽灵,处于不同的国度,互相都是透明。他总是在每一年的开始忘记给我交学费,导致我险遭退学。我也会经常留宿在姑姑家里,姑姑家有些生机,只是大家心照不宣,对我的妈妈闭口不提。
我天生孤僻,也很独立。我没有什么朋友,我习惯了这种生活。然而最近我有些害怕,因为有人在跟踪我。有一个乞丐每天在我家楼下,假装在收垃圾,实际上在偷偷地看我。
天气虽然是冷的,但不至于披上棉衣,可是那件破旧的棉衣好像长在了他的身上。他每每都带着顶不甚合适的鸭舌帽子,帽檐下是一张干枯黑瘦的脸,上面满是峡谷的沟壑。有天他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方形箱子,里面七零八碎不知道放了一些什么,他行动的很吃力,因为他的腿脚有些不利索。看他蹒跚地移下楼梯,我快速跑到他身前,替他开了一下门,他看了一眼我,目光中什么也没有,但他好像记住了我。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遇到他,每日他都不经意地盯着我,他会在别人脚下拾瓶子的时候看向我,会在翻找垃圾桶里衣物的时候看向我,会在与野猫抢夺纸箱子的时候看向我。任何时候当他与我相遇,他都定定地看着我,我能用余光感受得到。
还有一个体面的人也总会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只是这个人体面的过分,他总是穿着一身西装走在悠闲的人群中,因为他身高不够,所以并不显得笔挺,而且下巴底下板正的领带显得整个人都拘束了起来。他总会出现在我放学的路上,甚至出现在学校的门口。有一天他与我擦肩而过,听到了我的咳嗽声,突然问我,“你生病了吗?”,我被吓了一跳,兔子般迅速逃走。
他们依然在跟踪我,日复一日,我对他们越来越熟悉,好像他们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俩个跟踪狂某天在街上相遇了,双方奇奇怪怪的眼神让我知道,他们一定是一伙的!更何况他们两人有相同的地方——他们的眼上都蒙着一层怕人的翳。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我需要有一个人来缓解我的恐惧,我不能告诉家中的大人,家对我而言只是收容所。
自从他们俩个出现之后,我身边的怪事也层出不穷,都好像是冲我而来,却往往危险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前天出门,在我身边发生了三起事故:一辆共享单车撞倒了一位小朋友,小朋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小朋友的家长骂骂咧咧。一架飞速的摩托在马路的车流中蓦地侧翻,摩擦滑行出好远好远,被摔下的小哥即使全副武装,还戴着头盔,但看起来仍旧疼得龇牙咧嘴。还有两辆出租车就在我刚要过马路的关口,“砰”一下追了尾。黎明刚刚下过小雨,柏油马路湿滑,这应该是正常的现象吧,我只能这样安慰受惊的小心脏。
可是学校活动的时候莫名其妙就碎掉了一个茶壶道具,老师刚刚把茶壶的残片收拾好,我脚旁三个青瓷杯子也莫名其妙碎了,就好像杯子内部有什么东西齐齐炸裂,崩飞的碎片直接划伤了一位同学的脸。晚上热饭的微波炉上面放着盘子,莫名其妙地盘子就碎了,差一点我就摔倒在碎片上面——这难道是有什么预警吗?
电梯本来要向上走,突然缓缓下落到了地下三层。狭小的空间里面,只有我和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我正惶恐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那名乞丐轻松地用指甲粘泥的双手扒开了电梯门,轻巧地拖着残腿蹦了出去。我直觉得灵魂出窍,紧紧跟在他身后,从黑黢黢的地下室上去。乞丐也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只是给我留下潇洒的背影,拖着他那条不大利索的腿。
昨夜我住的小区失窃了,好像还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保安大爷对此缄口不言,只是挨家挨户告诉我们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我记得前几日有一个披着长长头发的女人穿着长长的白裙子,轻轻地一下一下叩着隔壁的门,隔壁的狗拼了命地尖叫,屋里的女主人问“是谁呀”,门外的女子也不回应,僵尸一般一下一下叩着门,我从猫眼里只能看到她浓黑的头发,看不到她的脸,也许她本来就是没有脸的?她为什么不回答?
我听着周围的鸟叫声都没有了,每天早上都是静悄悄的。我去图书馆翻了翻心理学的书,做了些心理测试,我觉得我的心理没有任何问题。
很多意料之外不断发生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敏感。
上课的时候我走了神,正如此这般回顾着此段时间的种种,外面的天气瞬时暗淡了下来,树枝像是怪兽的四肢,在阴云之下张牙舞爪。春雷乍响,好像战场的炮声隆隆袭来,我看到同桌的脸扭曲了一下,成熟的像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学校的消防警报声大作,兵荒马乱的噪音越来越近,同学习以为常地站起身向外走,有说有笑地鱼贯而出,没有人告诉我今天有消防演习,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跟着他们来到操场上固定的地点,天上开始砸下雨点,继而雨点又变成了冰雹,老师和同学们全都抬起头,大张着嘴,贪婪地迎接着冰雹,而这冰雹好像是黑色的,周围弥漫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我觉得每一张脸都如此陌生诡异。
我害怕了,我想跑出学校,那个每天早上向我问早安的保安小哥没有抬头喝雨水,他的脸也冷冰冰的,好像被封冻上了,我让他帮我打开校门,他没有理我,好像已经定格在了那里。我害怕得紧,我怕同学和老师们会变成电影里丧尸的样子过来追我,我攀着校门的铁栅栏爬了出去,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翻墙,保安小哥也没有拦我。
双足刚一落地,对面撼天动地的巨响,那个一直在我们脚下流淌的化粪池爆炸了,眼前的玻璃墙高楼顷刻倒塌,哗啦啦的残片将冰雹晃的分外耀眼,一股刺鼻的味道混杂着汽油味滚滚而来。保安小哥还是一脸木然,木鸡般站立在那里。
回家吧,回家吧,我想往家中跑,从倒塌的废墟后面浩浩荡荡冲出几支队伍,人潮将我团团裹挟。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任凭他们疾风暴雨般砸向我身体的每个部位。
我觉得我好像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渊,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我大口呼吸着,马上就要被这黑暗吞没,在紧要关头一只粗糙的大手攥住了我的手,将我带出了重重包围。他一路护着我,他的腿脚跛着却跑的飞快,他褴褛的衣衫愈加粗陋,被风撕成一丝丝的。
这一路艰难,不断有冰雹和人撞到我们的身上,他拼尽全力带我爬到一幢没有窗户的烂尾楼上,终于跑不动了,半边身子瘫在水泥台子上,旁边是斑驳的脚手架,在风雨中颤颤巍巍。
“快跑!”他冲我大喊。
刺鼻的味道愈来愈浓烈,眼前的黑雹子凝聚成了一条条线,像是涂抹开整片素描。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那边似乎出现了一个崭新的站台。
“快去赶上这趟车,最后一班了!”他继续朝我大喊,目光中满是殷切。
刹那间我看到了他的未来,他的身体将逐渐萎缩,等待身体更为残缺的命运。他的汗水晶莹剔透,好像清晨的露珠,渐渐地蒸发成了一点水痕。
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