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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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1934年还是1935年,常四爷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他说,年份不重要,重要的那是他有生以来最为艰苦的一次旅程。
常四爷是我家邻居小梅的爷爷。打小,就听常四爷给我们讲他的那次旅程。他说,他差点把命丢了,侥幸的是他最后获救了,而他的另外两个同伴拴住、小军都死在了沙漠里。
为了那次旅程,常四爷说他们做了周密计划。春节一过,他们就在当地买了不少东西:用来盛水的铁罐和充气羊皮;沙漠之中的各种食物补给,还有帐篷、火烛等必不可缺的东西。最要紧的是,他们买了八匹相当棒的骆驼,在骆驼脖子上系上了当当直响的大铜铃。
常四爷说,天气越是暖热,进入沙漠便越是危险。他们要赶在天气暖和前出发。
那年,三月刚过,他们就在当地雇来的向导博斯格的带领下,骑着八匹壮实的骆驼出征了。骆驼的负重很沉,大铜铃的铃声叮叮当当庄严肃穆。库尔干镇的屋顶上和街道上都站满了村民,人们的神情无不凝重。常四爷听见有位老人说:“他们一去不回了。”又一位也跟了一句:“骆驼背的东西太沉了。”
他们穿过一大片农庄向沙漠挺进,驼队一路扬起一大片黄色尘土。在到达驻扎在沙漠边缘的部队营房时,他们遇到了一点小问题。
“嗨,这里是军事禁区。赶快离开!”一个身背长枪的士兵将他们拦了下来。
“我们有通行证。”常四爷将事先办好的通行证掏出来亮给他看。
士兵拿过通行证上下打量了下常四爷,又朝驼队里的另外三人仔细瞅了瞅,问道:“你们去沙漠干什么?”
四人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道:“走亲戚。”
士兵狐疑地再次打量他们,他退回岗哨抄起手摇电话机呜哩哇啦一通汇报。一阵之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出来,他问了同样的问题。常四爷他们回答照旧。
军官凛然说道:“我不管你们是去做什么,但我要告诉你们,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库尔干沙漠,里面有多危险不用我说。奉劝你们还是回去。”
“长官,我家亲戚病危,你好歹让我们赶过去见上一面。”几人同时央告。
见军官不为所动,常四爷从怀里摸出五个铜板扣到军官手心里,凑近他耳旁低声说道:“请长官行个方便,我们看望亲戚回来,定当重谢。”
就这样,他们通过了驻扎在沙漠边缘的驻军。
常四爷他们的目的地是库尔干沙漠。库尔干在哪里?我在地图上看到有一大片黄色的区域夹在两山之间,那里就是库尔干。常四爷说,他们当年一路上听到许多关于这个沙漠的故事。
有这么个传说:很久以前,库尔干这个古老的镇子给埋在沙漠中央的沙土之下,而镇子里的寺塔、高墙、房屋以及金锭银块却还暴露在沙土之外。但是如果有商队从这儿经过,把那些金子装上驼车带走,那么这个商队里的车夫就会中邪,一圈又一圈地绕个不停,直走到力尽气绝。他们以为自己是直线向前,其实一直在来回兜圈子。只有把金子扔掉,才能破了这个魔咒,得以拯救。
还有人说有个男的独自一人去了库尔干古城,把那里能带的金子全装在身上,突然四下里冒出来数不清的野猫,一起攻击他。这男的赶紧把金子扔了,那些野猫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有位老人还告诉他,如果在沙漠中迷了路,就会听见有好多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会迷了心窍,随着那些声音,一步步被引诱到沙漠深处,最后因为干渴脱水而送了命。
他们去库尔干沙漠真是去走亲戚吗?常四爷说,当然不是。他们在前往库尔干沙漠的路上,在每个停下歇脚的村子,都找当地人刨根问底,让他们把所知道的关于库尔干沙漠的一切都说出来。尽管他们听到的都是阻止他们的话,但他们想要深入沙漠内部的欲望一天强似一天——金子这个神秘的诱惑让他们无法遏止地想要去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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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四爷说,在库尔干这片茫茫大沙漠上,他们所要穿越的地域呈三角形,按照向导的介绍,大约走五天的路程就能到达宕水河,在那里他们可以得到补给,再继续前行三天后就能到达库尔干古城。
出发时,常四爷骑在头驼上,这个位置可以尽情地欣赏旷野壮丽的景色。白杨树随处可见,广阔的芦苇地在一条条荒芜的沙地之间蔓延。
出发第二天,他们到达一片湖泊。深蓝色的湖水清澈见底,岸边有几株枝叶繁茂的白杨树,再衬着黄色的芦苇和沙地,不啻为天堂。在湖的东面、南面,还有西面,目之所及,全是荒芜贫瘠的沙丘,茫茫沙海就铺展在他们面前。常四爷让同伴中年龄最小的小军和向导博斯格装上足够十天喝的水,因为以他以往的经验,实际走的路程可能要更长。听着他们将水倒进一个个水罐发出的哗哗声,这晚常四爷躺在这次旅程最后一片湖水的岸边睡着了。
一大清早,他们将行李再次装上驼背,朝着东南方向进发。走过零星的芦苇丛,荒芜的沙丘也越走越往高处升。走了一会儿,经过几株柽柳,后来,就只剩下黄色的沙海了。黄昏时分,他们在一块平坦的沙地上扎营过夜。午夜过后,沙漠上突然刮起一股猛烈的西北风。天破晓时,他们把行李装上驼背,发现每个沙丘从上而下划出一道道波纹,地平线上也漂浮着一层黄红色的雾霾。风一吹起来,沙尘便随风裹成云团,白天瞬间成为黑夜。然而他们片刻没有犹豫,一心只想深入沙漠走到库尔干古城。
等把水罐重新装上载水骆驼背上的时候,常四爷听见水罐里水晃荡的声音不对劲,于是检查了下存水量,这才发现,水罐里的水居然只够喝两天。常四爷质问小军:“不是让你带上十天的水量么?”小军用无辜的眼神瞅着博斯格。博斯格说,“离宕水河也就两天的路程了。”
小军是拴住的侄子,拴住跟常四爷一起下过乌海,闯过戈壁,有过命的交情。这次出门,十六岁的小军因为家里欠债硬要跟来,常四爷不好说啥。拴住护着侄子,他对常四爷说:“娃年龄还小,他也在认真干活,水已经装了,就多担待点吧。”
常四爷怨自己没有亲眼看着他们装水,于是命令水只供给人饮用,而骆驼只能滴水不沾。
多年后,常四爷提起这件事说,如果当时他们掉头按原路返回,也还算得上明智,整个队伍起码可以得到挽救,也不会有谁因此送了命。但是当时,他们不想让自己走回头路,只好姑且听信向导的话了。
从那时候起,他们都换成步行前进。天气变得越来越热,四下里一片死寂。整个队伍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气息,没有人说话,周围也听不见什么人声,只有飒飒的风声和骆驼疲惫的呼吸声,还有叮叮当当的铜铃声。
在松软的沙地里走得乏了,浑身的疲惫占了上风,大家都停下来休息。常四爷仰头倒在一个沙丘的顶端,他把自己的白帽子盖在脸上。他睡着了,梦见自己在一个甘水湖畔扎营呢。他听见风在树林中低吟,听见水浪拍打在湖岸,像是在唱歌。但是残酷的铜铃一阵叮当响,他猛然惊醒,又回到可怖的现实中来。他坐起身。只见骆驼的眼中都含着垂死的神情,目光懒散而无力,它们的呼吸沉重而有规律,呼出的口气里散发出一股恶臭。
“不行,得找水。”常四爷说。
拴住和小军听了,都精神一振。拴住操起一把铲子,径直挖了起来。只有向导博斯格在一旁说风凉话,说这儿根本挖不到水。
常四爷他们三人全力以赴,像是拼了命似的,一人干累了,另一人立马替上。他们全都打了赤膊,任汗水肆意流淌。已经挖到一人多深了。井挖得越深,沙子越湿润,甚至可以将沙子捏成一团都不会散开了。
天黑下来后,他们在井壁上的小洞里点起两根蜡烛头继续挖。
“这水到底有多深呢?要是我们挖上一整夜,第二天再挖一整天,是不是就能把水挖出来?”从井下刚刚上来的小军擦着满身汗渍,大口喘着粗气问。
常四爷趴在井边看着井下埋头苦干的拴住,在烛光照耀下,井底的拴住看上去光彩照人。常四爷没有回答小军,他直直盯着井下,期盼着一睹那冒出来的第一股泉水所反射上来的光茫。
突然,拴住停下手里的活儿,手里的铲子也随之掉落,他声音哽咽,“啊——”地放出一声哭喊,便瘫倒在井底。常四爷惊得探下头急问:“出什么事了?”
“沙子是干的!”拴住仰头哭着说。
这句话就像是从坟墓里传出的,井上的两人闻之顿时瘫软在地。
“沙子是干的?”常四爷不相信地一遍遍重复着,他木然地喃喃自语,“我们费尽力气,结果却是一场空?”
他们已经把所剩无几的一点水几乎都喝光了,而且干活的时候还暴淌了一身汗,这一切的付出却没有任何回报。现在剩下的水只够喝一天的,而他们只能当三天的量来用。这就意味着每人每天只能饮两杯水。骆驼已经有三天没有进水了,它们趴在井边上,还在徒劳无望地等着喝水。
为减轻骆驼负重,他们把许多可要可不要的东西都扔了。
一大早重新上路。一路上的沙丘都有十多米高,有的甚至达到了二十米、三十米的高度。他们再次陷入绝望的境地。
骆驼依然在执著地跋涉。走了几个小时后,常四爷疲惫不堪,因极度缺水,加上炙热阳光的暴晒,使他脚下绵软无力。他忍不住爬上了一头骆驼的背上,可是他感觉骆驼的腿虚弱得在颤抖,只得又跳下来,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挪。
沙丘高度达到了五十多米。常四爷站在沙丘顶上眺望远方,除了变幻游移的高大沙丘以外,什么也看不到。眼前是一片黄沙的海洋,无边无际,无数沙丘形成的波浪一直向着东边的地平线翻滚过去。这么些沙丘他们得一个不落地翻过去,一直要走到地平线的尽头!
“不可能啊!”常四爷哀叹一声,“没有水,靠什么翻过这些沙丘?!”当时的他们都没有力气了,不论是人还是动物,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变得越来越虚弱。
3
三头骆驼已经倒地不起,硬拉着它们站起,可它们的腿直打颤,一步也走不了。常四爷只得让将三头垂死的骆驼抛下,连同三只空水罐也一起扔了。
那天晚上,常四爷说他辗转反侧,一想到那三头骆驼向他们投过深长又困惑的一瞥,心里便满怀恐惧。那三头骆驼在这一片孤寂的沙漠中,血液将会变得越来越黏稠,直至最后断气,再过一些时候,四处游移的沙丘就会将他们的遗体埋没。
可是,他们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这天日落之前,西边突然出现了铁蓝色的雨云,浓云扩展开来,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心头再次燃起希望。他们把最后留着的两只空水罐摆好,并在沙丘表面铺上帐篷遮布。天色转黑了,他们拽着帐篷遮布的边角,准备收集即将从天而降的“救命水”。他们翘首望着天空,看那团雨云一寸一寸地向他们靠近,他们每人脸上都写满了期待。等雨云飘到他们近旁的时候,谁知竟然渐渐变得稀薄起来,他们失落地一个接一个放开了原本紧抓着的布角,再看头顶上的雨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水蒸汽被沙漠的热气蒸干了,一滴水也没有落下。
所有人都干渴难耐,他们喝过这一整天分得的两杯少得可怜的水,便都倒身休息了。
晚上,常四爷听到向导博斯格在跟小军说:“骆驼会首先一个一个倒下,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博斯格觉得撞了邪,“我们自己还以为是在一直向前走呢,其实啊,我们从头到尾都在转圈子。费了老大劲,结果啥也没办成,还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还不如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等死算了。”
博斯格的话让常四爷听了生气,“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太阳起落的方向吗?”常四爷问他道,“每天中午太阳都在我们的右手边,你怎么觉得我们是在绕圈子呢?”
博斯格的嘴依旧很硬:“我也就这么一说,都是巫术搞的鬼,要不然就是太阳自己疯掉了。”他两手一摊说道。
常四爷讲起博斯格这个人时,说他是他们出发前打听到的唯一能带着他们进沙漠的合适人选,精壮、反应快,尽管这个人他不喜欢,但进了沙漠,就得共同进退了。
第二日清晨,一场前所未见的沙尘暴侵袭了他们的营地。他们的身上、行李上和骆驼身上全都堆积了狂风席卷而来的沙子,他们几乎整个儿被埋在了沙子下面。这一天都黑蒙蒙的,即便在正午,天色也要比黄昏时候更暗,空气里满是一团团漂浮的混沌沙云。他们就像是在黑夜中行军,只有靠得最近的骆驼才能模模糊糊地辨出样子,仿佛是影子隐没在这密不透风的沙雾之中。骆驼身上的大铜铃就算靠得很近,也听不见响声,人的叫喊同样互相听不到,耳边呼呼的只有风暴震耳欲聋的怒吼。
常四爷说,碰上这样的天气,行路就得紧挨在一起,一旦掉在队伍后面,或是听任队伍从视线中消失,就意味着和大伙儿永别了。骆驼和人留下的足迹,几乎在一瞬间,也就被抹得干干净净。
大风终于在夜里停息。由于沙尘暴的缘故,空气里满是飞扬的沙粒子。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太阳光的炙热因此减弱了一些。他们开始往骆驼背上装行李。突然,拴住说,“有个盛水的罐子被人偷了!”三人都怀疑是博斯格干的,因为夜里他人不见了,到第二天早上才现身。
恰在这时,他们撞见博斯格躲在一匹骆驼背后在拿着水罐喝水。拴住和小军气不打一处来,他们翻身扑上去打他,他俩把他摔倒在地,又踢又踹,要不是常四爷上前拉住,就要把他活活打死。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只铁罐子里还留有几小杯水,这是最后的救命水。但是走到晚上的时候,水罐子里的水却奇异地没了。与此同时,博斯格又失踪了。
几人都气愤不过,小军只恨没把那家伙打死。那晚,博斯格把他们的水偷走后,他们就觉得他故意少说了路程的距离,指望他们全部渴死,然后他再返回来偷走他们带的财物。至于博斯格是否走出了沙漠,他不得而知,因为他自此后再没有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常四爷说自从他们滴水未进后,他们前进的速度就慢得让人绝望。骆驼每迈出一步都是那么费力,一会儿是这头止步不前,一会儿是那头站住不动。他们带上余下的最后一只骆驼上路。骆驼的步伐疲惫又沉重,孤单的铜铃低缓而庄重地敲着。最终,最后的那头骆驼也扛不住瘫倒了,它伏地不起,脖子和腿都伸展开来在那儿等死。那是骆驼中最为强壮的一头,它系在脖子上的铜铃也随它一起等死,从此那悦耳的叮当声便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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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复述到此,我觉得常四爷无数次唠叨的这个故事,没啥新奇,无非是他们在沙漠里的冒险失败。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尽管常四爷每次讲述时,语气都是平静的,但总能在我心底激起波澜。
常四爷说,他们踉踉跄跄地在沙漠中一步步前进,体力实在不支后都倒下休息。无意间,他发现行李中有一瓶为点汽油灯留下的酒精,实在忍耐不住诱惑,便喝了一点。他说,这么做当然愚蠢之极,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一口气喝了半瓶。那几口要命的酒精让他动不了了。他试着站起身,可是两腿却撑不起来。拴住和小军都过来拉他,可他还是站不起。他让他们先走,不能留在这儿一起等死。小军不走,说要走一起走。拴住拉起小军冲他说道:“我们去找水,你等着,你千万要等着!”
看着拴住和小军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后,常四爷说,他当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四面八方尽是可怕的沙漠,阳光酷热又刺眼,没有一丝儿风,他连手指头都没办法动一下。他突然有了个可怖的念头——就这么等死吧!但他想到自己的人生才短短三十年,还没有娶妻生子,几年间自己险中求财,却还没有过上一天安稳日子,曾经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从眼前飞过,他突然不想死了,他不要就这么可怜巴巴地死在这个大沙漠里!于是,他使出毕生所有的力气,站起身,晃了晃,又倒下,他重新站起来,拖着身子向前,走两步跌倒了再爬。一个小时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小时,他终于在一个沙丘的顶上,看见了拴住和小军。
那时,小军躺在地上,就跟死了一样。他的舌头变成了白色,还肿胀起来,嘴唇发紫,双颊凹陷,两眼泛出呆滞的死光。他浑身抖个不停。拴住趴在小军身旁,双手捂着脸号哭着,他的哭声干涩又沙哑,像呼吸困难一样,时断时续。
重聚了的三个人,却不得不又要面对离别。小军走不了了,拴住也不愿走。他说他后悔把小军带进沙漠里,如果小军死了,他也不活了。常四爷说:“如果都不走,就都会死在这儿;往前走,也许还有一点生的希望,只要有生的希望,小军就会有救。”
常四爷的话给了拴住希望,他俩继续前行,只是走的速度比以往又慢了许多。火热的沙漠空气把他们的脸烤得跟羊皮纸一般死硬,他们的口腔已然干燥得跟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一样,身体越来越虚弱不堪,所有的功能也大为减退。走了几个小时后,拴住猛然停住,嘴里低声道:“柽柳!”他们看到,在两座沙丘之间冒出一株植物,这是他们自进入沙漠后难得见到的自然界生命,虽然它浑身是刺没有一片树叶,却在此时无异于一株救命仙草,让他们看到了活着的希望。想到这株树的根部一定是从地底下吸取水分的,他们没有丝毫犹豫,拿起铲子想要挖出一口井来。可是没挖几下,铲子就从指间滑落,他们已经使不上劲了。于是,他们又趴下来用指甲在地上扒,但扒了几下也扒不动了。
他们欲哭无泪。无奈的俩人瘫软在地上。
井挖不成,他们转而拾了些落在地上的干枯树枝,在最近的一个沙丘顶上生了一堆火。他们期望要是小军还活着,这个火堆可以给他指引方向,虽然对此并不抱多大希望。
当然,常四爷后来确认小军最终还是死了,因为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息,数十年过去了,他依然下落不明。
他们的体力已经耗尽,燃起的希望又一次慢慢熄灭。前方不再有柽柳,也没有一点绿色能够激发他们即将逝去的生命力了。目之所及,只有一丘又一丘的沙子。
在他们挣扎着爬上一处平坦的丘脊后,拴住一摇一晃地颓然倒在地上,他喘着气,说话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走不了了。”常四爷鼓励他坚持住,但是他没有一点反应。
于是,常四爷说他只得把队伍里的最后一名队员抛在身后,独自一人继续前进。
他一步一挪地拖着身子走,不断跌倒,只好手脚并用,爬上一个个沙坡,再从另一边摇摇晃晃走下坡去。有时他静静地躺上很长一段时间,侧而细听,没有任何声音。天上的星星像电筒一样闪烁着,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从他开始单身跋涉到现在,有六个小时过去了,这时整个人已完全虚脱,他颓然倒在一株新发现的柽柳树跟前,昏睡过去。他真害怕死神会趁他睡熟的时候来夺命,而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睡着。他听见有人在沙地里走路的沙沙声,只见一个鬼影踉踉呛呛地挣扎着来到他身边。
“是你吗?拴住?”常四爷低声问道。
“是我。”
“走,要走的路不长了。”
两人得以重聚,无不备受鼓舞。于是,他们打起精神继续走,他们一起滑下沙丘,一起挣扎着爬坡。他们在黑夜里一步步穿越沙漠,他们实在体力不支,又一头栽倒在沙地上了。突然,拴住抓住他的胳膊,指着地上的沙子,只见上面赫然印着人走过的痕迹。刹那间,他们心头一亮,这显然表明附近有人,可能是牧人注意到了他们生的火堆,牧羊人寻觅至此,才从这里的沙地上走过。
然而,待拴住弯下腰将脚印仔细看了一回,惊诧道:“这是我们自己的脚印!”他们再也受不了了,扑通一声倒在脚印上了。他们的身体太虚弱了,一步也走不动。拴住躺在地上,看上去像是快要死了。周围热气腾腾,每过去一个小时,他们便离死亡近了一步。
常四爷挣扎着爬起来,他再次催促拴住随他一起走,但他用手打了打手势,意思是他起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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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四爷独自拖着疲惫身躯,手脚并用地一步一步往前爬着。他爬一阵,休息一阵,接近天黑时,他发现他来到了一块没有植物生长的平地上。这里的土地很硬实,有一根掉光叶子的枯树枝从土里伸出来,那是一块浮木。
常四爷后来说,其实他就站在宕水河的河床上,而他当时并不确定,因为这条河是干涸的,跟他身后的大沙漠一样干。“难道说经过千难万险,终于来到河边,还要在这河床上渴死不成?绝不!”这是常四爷在那一刻充斥在脑中的念头,他一定要穿过河床,除非确认整个河床都是干的。
和所有的沙漠河流一样,宕水河的河床非常宽广平坦且不深,在这片荒凉的旷野上,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霭。他艰难地连走带爬了约一里路,眼前的河床仍是和前面的一样干硬 。就在他以为真的就要在这片河床上倒下死去时,他猛然一惊,随即停下了脚步,一只水鸟,可能是野鸭或者野雁什么的,扑打着翅膀飞到空中,同时他听见了水花四溅的声音。再一转眼,他已经站在了一块池塘的边上,这池塘约有三四尺宽,月光之下,池水如墨汁一般黑。
常四爷说,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雪地和冰川只会在六月初融化,然后流进宕水河的河床,而在夏末和秋天便会停止融化,这样河床在冬春两季都是干涸的。河水会形成巨大的漩涡,将河床挖出一个个深坑,这些河岸附近大坑里面的河水甚至可以保存一年之久。而他当时就是来到了这样一个极其罕见的一湾水边。
常四爷坐在岸边开始喝水,他喝了又喝,完全不加节制。池水很凉,如水晶一般清澈,跟最美的泉水一样甘甜。他喝个不停,干瘪的躯体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水分。顿时,所有的关节都软化了,动作也自如了许多,皮肤本来粗硬如羊皮纸,而今也变得柔软起来。额头上也有了湿气,血管里血液也流动得畅快了。
喝饱了水的常四爷争分夺秒地想去救拴住,可是拿什么盛水呢?对了,用他的帽子,他手边也真的没有其他容器了。他把帽子灌满水,小心翼翼地再次穿过河床。他不时地高声叫喊着:“拴住!”然而,声音消逝在广漠之间,没有一点回音。
借着月光,他尽可能地按着他来时的足迹往回返,他清楚,如果他迷了路,就再也找不到先前留下的足迹了,而拴住也要就此送命。他一连走了好几个小时,就在这时,一场黑色风暴席卷了这片荒原。常四爷暗叫“坏了!”突然而至的黑风暴将沙地上的脚印扫得踪迹全无,整个大地都裹在了一团沙雾之中,风沙打翻了他灌在帽子里的水,他被吹得趔趄着栽倒,不得不趴下,将头埋在双臂间,听凭风暴在头上肆虐咆哮。
呼啦啦的风暴不知刮了多久,他太困了,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他想起身,四肢却滞重得活动不了,他的胸部、口、鼻、眼、耳都像是被封印在了密不透风的墙体里一样。他闷得喘不上气,他想大叫,可他喊出的声音,只在他自己的耳边嗡嗡着 。
他意识到自己是被厚重的沙尘埋了,若不能及时脱险,他将命丧此处。死亡的恐惧再次向他袭来,他运足力气,意图挣扎着爬起,然而他的身体只是他感觉的稍微动了动,却并没有改变他趴着的位置。就在这时,他似乎听见上面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有牛的哞哞叫声。他心中一惊,莫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再次凝神细听,确定这不是幻觉后,便又一次使出浑身解数挣扎着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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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幸运地获救了。在他挣扎着挪动身体时,地面上沙地的轻微位移,引起了正从此经过的牧人注意,两个牧人把他从沙土里扒了出来。他重新回到地面上时,已经快要窒息了。
牧民们给他灌了一碗奶喝,他这才慢慢喘上气。清醒后的他对牧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你们帮我去救个人,以后我会付钱来报答你们的帮助。”
两个牧民一个年纪大一些,一个年轻一些,他们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显然觉得他是在说谎,但是稍稍犹豫一会儿之后,他们还是让他随他们一起走。他跟着他们来到他们住的棚子。棚子搭在一棵白杨树的荫影下面,只用了四根细长的杆子,撑起那树枝和灌木做成的棚顶。地上铺着一块陈旧的地毯。他太虚弱了,一屁股倒在上面。那个年轻一点的牧人给了他一个干硬的窝头。他已经有10天没吃过东西了,刚撕下一小块吃,便觉得好像已经饱了。
两个牧人一言不发,他们起身出去便不见了踪影,直到暮色降临时,他们带着第三个牧人回来了。三个牧人说他们是给库尔干镇的一个商人放牧牲口的,他们已经很久没在沙漠里见到人了。他们白天在方圆十几里的沙漠里都没有寻见他要救的人,也许他说的那个人已经让沙子埋了。
常四爷闻言陷入巨大的悲痛中。想起当初他托朋友,送出五百大洋,才拿到管辖这片区域的长官签署的进入库尔干沙漠的通行证。库尔干沙漠由于传说中有金子,划入了军事管区,但整个片区浩瀚无垠,鲜少有军人巡逻,进入沙漠,也就意味着把生命交给了未知。常四爷本来以为,只要他们做好万全准备,就不会有大问题,万幸的话,兴许还能发一笔财。但现在,不要说金子面没见到,差点连他自己命都搭里头了,还有拴住、小军他们……也许,就像几位牧人说的,他们已经让沙子埋了。
常四爷说,他之后又央求几个牧人随他去找过拴住,但是茫茫沙海,再也寻找不到拴住的踪迹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后来每每想起拴住、小军他们,常四爷都很自责,他怪自己当时被发财梦冲昏头脑了,才会做出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冒险举动。他说,如果老天爷允许重来,他情愿一辈子受苦,替拴住和小军还债。
几位好心的牧人留常四爷在棚子里休息了几天。从常四爷对他们的讲述中,他们判定常四爷几人的确是兜了圈子,本来五天就可到达宕水河,他却用了十天。从宕水河再到库尔干古城,大约还需要五天,只是古城那里尽是残垣断壁,整座城几乎都让风沙埋了,哪里有金子呀!金子只怕是沙漠外面的人想象出来的。他们几人多年在这里放牧,就从没有见过金子,更没听说有人从古城里挖到金子。
后来的故事,我差不多都能背诵了。
常四爷得救后,被几个牧人送出沙漠,库尔干镇的人像迎接英雄一样夹道欢迎他。常四爷自此后洗手再不干冒险的事了。他认识了库尔干镇当地的奶奶,后来有了小梅的父亲,再后来又有了小梅。我和小梅是打小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常听常四爷讲起他沙漠探险的经历。长大后,我喜欢泡图书馆,希冀能查阅到有关库尔干沙漠探险的故事,可是我就像一个蹩脚的渔夫,撒下无数片网,却终无所获。最后我甚至怀疑,常四爷讲的这个故事,是不是编造的。
最后我要补充的是,常四爷每回讲完这个故事,总要慨叹一句:人呐,可不能为了发财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