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说“色”
大抵没“色”心的,不是仙风道骨,就是行将就木,与“人”有那么一点距离,仿佛想沆瀣一气,都没有资格。
“色”字做这样的开头,应该不会得罪什么人。
市面上因色而起的纷争,比较容易获得舆论的宽恕;而将颜色二字发挥到极致的,也欣然成了明星; 参透皮相虚妄,转而寄情山水——似乎也没什么高妙,如果不是天地铺色,让人目眩神迷,谁会愿意忍受旅途的颠簸,孤馆的冷淸?
王丐在《芥子园画谱》里说:天有云霞,灿然成锦,此天之设色也;地生草树,斐然有章,此地之设色也;人有眉目唇齿,明皓红黑,错陈于面,此人之设色也。
这天造地设和人工,他并没有分高下。此话放在当下,更觉得在理:你看,那籍着割皮斩肉而来的鲜妍妩媚,不一样真实地附丽于人身上,而引得一众“好色之徒”前仆后继,蜂拥而至?
宋朝的郭熙用画告解后人,水色是这样的:春绿、夏碧、秋青、冬黑,而天色是这样的:春晃、夏碧、秋净、冬黯。
如今饱受“雾霾”之苦的我们大都知道了,无论春夏秋冬,原来水天还可共一色:灰色。
人的颜色,跟水色天光一样,也会随时而异。婴孩之时,肌肤娇嫩,色彩晶莹,如花朵初放之色;到暮年之际,则垢若冻梨,绉如枯木,渐近苍茫了。所以,婴孩虽然心智未开,粉团一堆,却让人视若珍宝,全是”色“诱之功。这是上帝送给人类的礼物,让弱小由此得庇护。
亦说“色”有人说,中国文化的底子是“温柔敦厚”的,因为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佛家,他们都崇尚于“静“,追求内心的平静,以静为美。我看不尽然。因为中国的审美情趣,对颜色的追逐,历来是热闹生动的,不刺激不冲撞不善罢甘休,非要达到戏剧性效果不可。西人出席重要场合,衣着装饰以”黑白“为主,你看着,无论是喜悦和哀伤,都是静穆的。但我们,我们喜欢大红大绿,大红大紫,颜色鲜亮得让人坐不住,非躁动不可,所以我们历来说话大声,不然,你无法掩饰自己一颗躁动的心。
而且,我觉得,世界上所有文字,就属我们的汉字最”色“。
中国文字,以象形为主,一件物体,只有形状,没有颜色,你是想象不出的,所以,中国文字皆有颜色。
文字书就历史,历史是写成的,至少我们当前看到的历史是。翻看一本厚厚的中国历史书,你可以当一幅有颜色的画来看。
先是一幅白色为基调的画。西周也好,春秋也好,在《诗经》里,是白日高升,人、花、小猫小狗都欢腾起来,世界的喧闹,人世间的暖意,在中国白色宣纸上天真着,烂漫着,即使有纷争,有战乱,因为底子是纯洁的白,也不觉得血腥,暴力还只是人的蛮力无处发泄,风起云涌处还看不出人心的黑,这一抹淡淡的青,淡淡的蓝,让人有点淡淡的伤感而已。
走到先秦,暮色来了。这暮色是天际那一线紫,是天闭眼前眼里流露的最后一丝余光,是太阳的光,经过淡蓝的天空,渐渐黑下去。
中国的历史画卷开始浓彩重抹,原来这先秦是磨好墨,铺开纸,单等人作画的。
秦始皇来了,他拿起笔,用力在画卷上涂上一大团黑色,让人猜不透。他不再像《诗经》里的先民,喜欢一上来,就画花花草草,儿女情长。人们看不明白了,糊涂了,胡乱猜测,有人干脆指鹿为马。而刘邦明白秦始皇的意思,他知道这是一座山,于是他顺势在山下画上了水,有水,这画一下就活了,”欸乃一声山水绿“,水映照着蓝天,云倒映在水里——人们终于明白,这是一幅山水的大画卷啊,中国的山水原来这么美,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各色人物任意泼墨在上面。
这幅山水画,在魏晋时,意态最潇洒,颜色最苍茫,像是清晨的一抹青山,被云山雾罩着,有风流之态,却看不分明,它浮在中国历史的长空,落在中国文化的画卷之上,让人猜了又猜,看了又看。“走火入魔”的,干脆就隐入那画卷里,让自己也成了青山绿水中的一个小小的身影,你看不分明,但你知道,这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
到了隋唐,到了宋明元清,这山水画被推到极致,千年的文明全堆砌在上面,难免画风常变,一时是水墨山水,一时是青绿山水,一时又是金碧山水和淡彩山水……,你看着,目眩神迷,不由糊涂,不知道等一下,这山水又成了什么颜色?
不过看多了,渐渐有些明白了,在中国文字里,山水的颜色, 其实与人心关系不大,它顺应节气,随季节流转,与天地浑然一体,泰然自若,自有它的章法。春则雾锁烟笼,水如蓝染;夏则古木蔽日,绿水无波;秋则天如水色,簇簇幽林;冬则借地为雪,水浅沙平。
看了很让人平心静气,自在安然。作为中国人是非常幸福的,我常这样想。中国文字五彩缤纷,极具美感,不仅娱人耳目,而且让人食欲大增,怪不得中国人把日子过得烟火气十足,即使雅如“林黛玉”,也在“色”字上露了本相。她在《红楼梦》里第四十二回,大家拿惜春画大观园说事,唯独她想歪了,要借铁锅来,好把颜料炒着吃。由“色”而引发食欲,应该是“食色性也”最好的注解吧。
这样注解“色”,不知道会不会让有的人“失色”?
亦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