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上了一个男孩

1、

在我十五岁之前，我从未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gay。或者说，我从未想过gay这个词跟我会有关系。

高一开学报道那天我就注意到他，斜着戴一个黑色的鸭舌帽，穿着个黑色短裤，手随性地插在口袋里，嘴里含了根棒棒糖。那一天，我对他还没有除了同学之外的其他感觉。我是个慢热的人，一向如此，一见钟情对我来说从来就不存在。

更何况，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根本不算帅哥。皮肤黝黑，眼睛是单眼皮且不大，发型永远一副狂放不羁的样子，乱稻草一样满头都是，唯一外形上的优点是鼻梁高且直。

没错，这是多年后的我给出的客观判断。那年为他迷得发狂的时候的我觉得他帅出了天际，觉得他的一举一动甚至骂人的样子都让我心跳加速。

我生性沉默寡言，一天也憋不出几句话来，自小被人说“太闷了”。而他天生像个火球，所到之处都是一片红火，这大概是他对我来说如此迷人的原因之一吧。

书上说，每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的身上一定有自己所缺少的东西，相互结合才圆满，这是互补。

现在回忆起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喂，你是不是哑巴，半天不说一句话，我一直跟人打赌说你是个哑巴。”

那是开学典礼，阳光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军训需要的迷彩服已经发下来，我们正穿着迷彩服在操场上盘腿坐着，等待校长发言。我有些不知所措，从口袋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豆干：“你……要不要吃一点？”

他嗤笑了一声，没拿豆干，说了一句话：“你见过校草吗？”

我有点懵了：“啊？”

“喏，这是校草，哈哈哈。”他随手从地上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2.、

高中生活单调而无聊，而我生性就比较随遇而安，虽然不喜欢学习，但也能坐下来安安稳稳地呆着。

他就不同了，在座位上不是晃腿就是看小说，要么就是喝可乐，发英语周报的时候直接折成纸飞机飞出窗外，嘴里念念有词：“我的飞机一百零八号出发了。”

一天晚自习，全班埋头写作业的时候，他猫着腰从讲台前溜走，翻了校园的墙出去打游戏了。

老班忍无可忍，把他调到我的座位上，叮嘱我：“把你认真学习的精神传递给他！同学之间要互帮互助，往好的方向上发展。”

我的心里隐隐激动，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其实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以感染人的精神，倒是羡慕他，他的活力是那种“哪怕天塌了，老子也要玩个痛快”的爽快。

那天我中午吃完饭回到座位前，一屁股坐了个空，顿时惊吓和疼痛都传到脑子里。

他乐呵呵地说：“看你一脸闷闷的，像是有什么心事，试了下果然心不在焉的。有啥事跟哥说，别一天到晚跟林妹妹似的什么都憋在心里，大老爷们儿你说你跟个女孩似的，胆小成那个熊样。”

我没说话，面无表情，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手指无意中碰到了他的手指。那一瞬间，有一股电流像是通过身体，我的手猛地一缩。

同性之间的肢体接触不是再正常不过分事情吗？我安慰自己，同时嗔怪自己大惊小怪。

他眉毛一挑：“咋了？嫌弃你哥啊？躲个屁啊躲。”

话音刚落，他一把抓过我的手：“你躲，我就摸你咋地？哎呦，小手还挺细嫩的么，跟个姑娘似的，你在家干过活没有啊？养尊处优啊？”

已经有同学回头看我们，我一方面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方面身体上的异样感觉更浓，心脏砰砰砰在胸口跳动着。在复杂的情绪中，我的举动让自己都吃了一惊。我回握住他的手，紧紧地，像是抓住了自己梦想已久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瞪着我，一把甩开我，稀里哗啦地翻着他自买回来后就没做过一题的南通小题：“江寒，你行啊你。”

这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一切又似乎有了那么点不同。

3、

原本就沉默寡言的我，看到李长乐的时候，更是害羞得什么都不好意思说。我在意他的一点一滴，在意他说的每一句话，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我在日记本上写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像是喝了一杯浓厚的酒，一醉至今。”

男生圈子里经常有人议论哪个女生比较漂亮，而我对女性的外表天生不敏感，觉得谁都一个样。唯一让我迷恋的人是李长乐，而这个秘密只存于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谁也没告诉。

李长乐身上有他独有的气息，那是一种类似于中药味的淡淡苦香味，苦香这个词是我自己发明的。只要他向我走来，哪怕是闭着眼睛，我也能感应到。

那天我正趴在桌上睡觉，鼻子里忽然钻入他的气息，一个低沉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里：“走，哥带你撑船去。别老盯着作业看，会憋坏。”

我从小没逃过课，那天不知怎么了，没有犹豫就回他一句：“现在吗？”

“快走，趁着老班还没吃完饭。”他打了个响指。

我的心脏砰砰跳，想着这算是一种叛逆吗。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溜出教室，来到车棚前，他三两下推了个深蓝色的电动车出来，努了努嘴：“江寒抓紧了，别掉下去，看你风一吹就倒了的那个弱鸡样！我都不放心我跟你讲！”

电瓶车一冲出校园，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圆满的快乐，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

“笑屁啊笑，从来没见过你笑，听你笑起来我都觉得惊悚！你不是胆小吗，不是连话都不敢说吗？”

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起来，像一个船帆。我突然觉得幸福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爱上一个人竟然是如此美妙的事情。他是个男孩又如何？这天底下的爱恋究竟又有什么区别？

日子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我这么想着，搂紧了他的腰，把脑袋自然而然贴到他的背上去。他并没有任何的不适应，我们就像天底下所有相爱的人一样，依偎在一起。

电动车骑到一处小河旁边，他拨开丛生的植物，撑起一把小船：“江寒上来。”

那天在小船上，阳光灿烂得照遍我们的周身。他把手窝成喇叭状，对着天空喊了一句话：“江寒，如果你是个女孩我好想娶你啊！”

我的心里酸涩了下，没说出藏在心里的那句话：“可我是个男孩啊，所以你不愿意娶我了吗？”

我把嘴唇贴近他的脸颊，印下一个轻轻浅浅的吻，原来亲吻自己的爱人是这样美丽的一件事。

那天回去后，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能遇到李长乐，是我有生以来最幸运的事情。”

4.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心里我们感情之后的走向会是什么？我们这样做会被老师和妈妈发现吗？以后我们要考一个大学吗？

我想得头大，太多的事情想不通，索性也就不去想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纠结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睡着后，梦境无限漫长也无比复杂，点点滴滴都是李长乐，又似乎一直在找他而没找到。梦境的最后是我和他坐在摩天轮上，然后闹钟响了。

我突然对上学有了动力，对学习也有了动力。我一定要自己学好，也辅导好李长乐的功课，争取和他上同一所大学。

第二天早上看到他的时候，我大吃一惊，他鼻青眼肿的，整张脸都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我忍着担忧，故作平淡地问他：“你怎么了？”

“不碍事，有人挡我道了，我把他修理一顿，让他见识见识。”

“以后还是不要打架了，我带你去洗手间洗洗吧。”

他也没推脱，直接站了起来：“哎呀你这人就会大惊小怪，哥还能吃亏吗？哥当年一挑仨，没输过！”

洗手间里，我掏出湿巾来，仔细擦拭他脸上的污垢。在红肿的地方，我减轻了力道：“痛吗乐乐？”

第一次喊出这两个字，我心里突然软得不得了。

“痛屁啊痛，娘们儿兮兮的。”他一把扔开我的手。

“话说，江寒你一个男的，长那么长的睫毛干嘛？”他盯着我的睫毛看了会儿，突然有了兴致，上来捏住我的睫毛。

我吃了痛，闭着眼刚想拿开他的手，就试到嘴上一阵温热。

这是我的初吻，原来初吻是这个滋味。

也许人的一生会有很多吻，但是无疑，初吻永远是最难忘的。我呆住了，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心里回味着这个吻。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说完这句话，他一把揽过我的头，更用力地把吻印在我的嘴唇上。我木木地站在那里，非常被动，身体因紧张而绷紧。

他的舌头伸进来，我忽然感觉自己陷入了另一个次元，浑身都被一种叫荷尔蒙的东西包裹住。我渐渐开始放松，舌头伸出来迎接他，动作生疏而青涩。

那阵吻过后，我和李长乐正式确认了关系。我们像所有相爱的情侣一样，在一起说私房话，放学后一起走回家。和同性谈恋爱就是这点好处，走在一起从来不惹人遐思。

我们在一周仅有的六个小时的假期里，一起去逛超市，为冰淇淋买草莓味的还是巧克力味的争吵。有时我强制着拉着他去书店，他只呆了一分钟就吵吵嚷嚷着要出来。

我给他补数学的时候，他一脸吊儿郎当的样子：“不懂，不懂，哎呀你别讲啦，讲个屁啊，有时间跟我下五子棋喽。”

李长乐唯一擅长的科目是体育，每次体测轻松跑第一。而我则是每次用很多力气也只能跑个倒数，人与人到底是有体力上的差距的。

后来他忍无可忍，每次跑完后在终点站着打开怀抱：“江寒你个蜗牛！快跑啊！看到我的怀抱你还觉得没有动力吗？”

同学们欢笑成一片，没有人会想到我们是情侣。而我在累得几近晕倒中喘着粗气，在恋人鼓励的目光中，在对他怀抱的向往中，咬着牙往前跑。超过了一个同学，又超过了一个，这次我奇迹般地跑了中等名次。

爱情是我生命的力量，或者说，爱情就是我的生命。

5.

有时我想，也许李长乐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个礼物吧，给我平平无奇的生活增添许多亮色，而这个礼物是有期限的。

或许是在厕所里的亲吻被谁发现了，或许是一起出行太亲密的样子被谁瞅见了，总之我妈知道了这件事情。

“江寒，你真是个变态！我生你养你那么大，没想到你是个变态啊！你不是这样的孩子啊。”我刚打开家门，妈妈看到我的第一瞬间发疯了，把家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我没说话，打开自己卧室的门就要进去。妈妈走上前抓住我的手腕，给了我结结实实一巴掌：“你想干嘛？你想干嘛？畜牲啊，我怎么生了你这种儿子出来？你这是在逼妈妈呀！”

我突然觉得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但还是波澜不惊地说：“妈妈，你放下，我要去休息了。”

“不准走！不准走！你说你跟不跟那个二流子分开！”

“你了解他吗就说他是二流子？不要给他贴标签，你都没有了解过他！直接告诉你吧，我不会跟他分手！永远都不会！你拿把刀捅死我我都不会和他分手！”

妈妈慢慢蹲了下来，捂着心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忽然感觉无比心酸，为什么爱情和亲情到了我这里就不能两全。

我蹲下来，抱住妈妈，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对不起你。

妈妈喘着粗气，瞪着我半天，忽然大喊起来，一边掐我拧我，一边没有目标地在我脸上抽打。我没有还手，由着她打。

妈妈打累了，我慢慢地站起身，回到自己的被窝里，用被子蒙起自己。

6.

生活就是这样的，当我以为痛苦差不多到这里为止的时候，更大的还在后头等我。

“江寒，咱们分手吧。”那天晚自习后，李长乐在路上我说。

“分……分手？”我听见了自己心脏在滴血的声音。

“嗯，我妈都在电话那头拿自杀来威胁我了，我也是没办法。”他还是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掉了出来，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乐乐，我妈妈也不同意……我……我们没事……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分开，不如我们走吧，一起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李长乐停住了脚步，收起了他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严肃起来：“幼稚啊江寒，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我们还不到十六岁，打工都没人收我们。再说了，我跟你私奔，我家厂子谁来继承啊？我爸妈辛辛苦苦开了大半辈子。”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要和乐乐在一起。”似乎除此之外，再无重要的事情。

我在他跟前缓缓地跪下来，我说：“乐乐，求求你不要跟我分开好不好。”

路灯下他的脸半明半寐，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怒意穿过空气砸在我身上。

“你他妈的给我起来，谁让你给我下跪了？你还有点自尊吗！分分合合，不是再正常不过分事情吗！”他怒吼道，揪着我的领子把我从地上揪了起来，照着我的脸上打了一拳。

脸上疼得火辣辣，可是我真正痛的地方在左胸口的深处。

“乐乐，我今晚可以去你那里吗？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我用最后一点力气发出请求。

“行吧。”

我走在2008年的盛夏里，走在一去不复返的岁月里，走在青春的伤口里。

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下，我在他的床上把自己剥得光溜溜的，和出生时一样干净。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护手霜形状的东西，挤出一些来，也不啰嗦，直接就进入主题。

那一瞬间，钻心的痛从身体里传来。初夜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和电视剧和小说的描写中统统不一样，我除了疼，还是疼。只有想起身上是乐乐，才觉得这疼也有那么一丝甘甜。

“江寒，你挺白的啊。咋不说话呢，胆小还是害羞呢？”

“江寒，你说你这不是在犯贱吗？”

“江寒，你疼不疼啊，倒是说个话，一直皱着眉头跟个哑巴似的，你八成就是个哑巴。”

“江寒……”

我没说话，全心全意感受着这刺人的疼痛，想象着终究要到来的离别，便突然有了一点自虐的满足感。如果他停止了动作，我就会陷入这无穷无尽的想念和求而不得的苦楚中，索性就让身体代替灵魂来承受这无法逃脱的痛苦吧。

“乐乐。”我轻轻唤了声，搂住他大汗淋漓的后背。

“嗯？”他喘着粗气，吻在了我的脖颈上，一点一点上移，直到嘴唇。

7.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李长乐不停地要着我，而我享受着这迷人又苦涩的疼痛。

他睡着后，我拖着疼痛的身躯和心灵，来到桌前给他写离别信。写一封撕一封，最终只留下了短短一段话：“李长乐，你总说我胆小，而你其实才是最胆小的人。我愿意为了你背叛全世界，而你似乎很容易就被吓得跟我分手了。感谢你的深情，也感谢你的无情，让我早早地看清你对我的感情的分量。无论如何，长乐长乐，愿你长安久乐，在生命中有我和没有我的所有时刻。”

我把那些年所有关于暗恋和热恋的文字都放在了他的桌上，愿他永远珍藏，到老时无意中翻出来的时候，能记得有一个男孩曾经那么卑微又那么无悔地爱过他。

那天过后，李长乐还是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很多年很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是会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想起他。

曾无数次幻想相见时是怎样的场景，这些场景在我梦中上演了一遍又一遍，而生活不是电视剧，这么巧合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在我去南方上大学之后，这个几率就更是无限接近于零了。

世界很小，真爱能在转瞬之间就遇见。世界也很大，一旦散落人海，就此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