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年间西安城内的回民生活一瞥
作者 李健彪
同治元年(1862)农历五月中旬,西安附近回民因遭到地主团练的残酷屠杀而被迫起义,并与关中其他地方的回民起义军联合,几度兵临西安城下,也曾包围过西安。
当时西安城内的回民却被官府拘禁在西起洒金桥、东到北院门以木栅为界的城西北角的范围内,到处有官兵临守,难越界外一步。官府在宏福寺、二郎庙、铁塔寺安着铡子,见回民越界就铡。
回民歌谣唱道:“没个庙门没划子(门闩),庙门里头安铡子。” 另外,在西大街南桥梓口就经常有六把刀防守着,据说是防洒金桥一带的回民,如果发现越出栅栏者,即被挟去西关铡死。
这种木栅亦称木城,实为城中之城,是专为禁锢城内回民的人间地狱(这也是西安回民如此集中在城西北角的历史原因)。
在木城中,回民苟安偷生,天天提心吊胆,天天在清真寺开经祈祷。直到同治末年,腰牌制度的建立,此风才略为收敛。
据说腰牌上有表格,写明出城者姓名、地址及出城目的等,西门在瓮城东南,南门在火神庙交牌验收后才能放行。
光绪初年,官府传城内马、金、刘、穆、蓝、米六家回民出外为他们贩马,回民才算出了城,开始得到一定程度的自由。 就这样,城内回民一拘禁就是18年,即回坊上人常说的“十八年不许出城”。
18年内,回民在城里过着一日数惊的生活,城里汉人有48家粥场,而衣食无着落的众多逃难回民却无一家。后来回民在坊上埋人埋不下了,有的就到南城去埋。
那时回民晨礼连唤礼都不敢高呼,只用梆子敲打。据有人说现在西安回民晚上迎娶新娘之俗也是18年被拘禁时期传下来的。
在被拘禁的18年内,城内回民度过了无数个整天提心吊胆的恐怖日子。
据史料记载,在城西南乡的河湾、西铺发生五月十七日的数万回民被屠的惨案之后,地主团练乘其余势,准备连夜屠杀城内回民,“已闻西仓聚人(指团练武装)无数,待晚发作。”
这天晚上,在团练准备血洗城内回民之际,突然“风雨交作,雷电闪灼,暴雨如倾盆泻水,至四更后方止。”
从天上滚下的火球在巡抚衙门里屡滚不熄,巡抚瑛棨(qǐ)惊恐异常,向天发誓:“天不灭回,吾不敢萌洗回之念矣!” 于是城内回民才躲过一难。 从《秦难见闻记》可知,城内回民的生活一日数惊:
农历五月十八日,城内回民刚躲过五月十七之难,沣河以西,户县所属南乡各处回村已被团练屠杀净尽,“是日城内回民皆面无人色,夜间各坊派人守堆(坐堆巡哨),终夜不睡。”
五月十九日,梅锦堂、石仓的窑头团练扬言血洗城内回民,并已买通了西门的守城人。
当时城内汉团布置每家回回门口守住三、五人,只等窑头团练进来,待抚台下令就开始血洗城内回民。
但后来开城之事被唐道台查出来了,所以梅、石团练未把城门叫开,而夜里又突降暴雨,抚台说:“天不灭回”,团练的阴谋未得逞。
五月二十一日,团练头子梅锦堂又扬言要血洗城内回民,“城内回民惶恐终夜不安”。
由于“东南汉民拥至钟楼以南,而此数日城内回民面如土色,万无生理,见人急走,偶有响动,魂皆离体,甚至终日不食,亦不知饥。”
到了农历七月十三日,团练头子张芾之弟扬言要夜里洗回,“是晚,回民不睡。”
十一月初五,团练又准备剿洗城内回民。
十一月初七,“风闻府县要洗城内回民”,就在团练正准备武装剿洗之前,“四更时地震,与五月十七日夜之电光雷雨同甘共苦威严”,“赖天威之震慑,卒不敢发,呜呼!”
1863年正月初六,“马德昭与将军商议,欲洗城内回民”,“城内回民,连日不寐,度夜如年。” 二月初三,“汉人欲于开斋节上寺之日洗杀城内回民”,城内回民“日夜不安”。
四月初六,“乡约常天喜与石仓商议,即与今日午时带勇入城,洗杀回民。”……
在史料中,“城中回民惊惶”、“城内回民终夜不安”、“城内回民彻夜惶惶”之句比比皆是。
那个时候,城内回民妇女都是小脚,夜里睡觉不敢脱衣服,常常把裹脚缠紧,把“西湖带子”扎上,以防不测。在最紧急的关头,女人们常常手持刀剪守在井边,随时准备自尽,18年的日子就这样过来了。
在同治元年农历五月,为了躲避城外团练的屠杀,许多劫后余生的回民难民纷纷逃进城来,而团练则千方百计阻截入城回民。
五月十九日,“逃难回众纷纷入城,而西南乡一带男女无进城者(五月十七日惨案发生地,回民已被杀尽),间有一、二或三、五人至西关,皆被长安乡约常天喜等在二郎庙铡为数节。”
五月二十一日,团练严把城门,声言“回民不得入城。”于是不少回民就扮成汉民,混进城内。 据估计,从城郊北乡和西乡逃进城内的回民至少有一千多家,有地契四千余张,回民起义失败后,这些地契被官府骗去,皆归于“叛产”,无辜回民在乡间的田园被连根拔去,成为了城内一无所有的难民,只有靠城内幸存下来的回民互相赈济度日。
当时在城内,回民虽免遭了一时的血洗,但一日数惊,血洗之声不断,求生也很困难,饥饿难忍,于是有些回民又千方百计往外跑。
据说有偷登西北城角,双手撑一大簸箕下跳者;也有手抓裤腰,紧系两只裤脚,反转之使风满裤筒而下跳者。其时,小雁塔有官兵,南门常开,因而也有回民持旱烟袋,穿双梁鞋,手提猪肉一块,从容混出。
但此法也有风险,有一回民虽假装提猪肉混城,刚出城丢掉猪肉,即被追随汉人盘查,遂被拉去铡了。
除了混出和跳城外,也有不少回民曾冲出城去,据史料记载,城内回民曾将西城门弄开,一窝蜂往外跑(去支持城外回民起义者有之,逃脱城内苦难者亦有之)。
由于城内物价飞涨,麦米每斗上涨两千文,“城内之人,率皆失色,而回民尤甚。”于是“男女纷纷冒险出城,有走脱者,有挡回者,有被团练杀者,有被暗砍死者,城内之回民,失亡无数。”
也有衣食不缺的回民富户,为防团练血洗,“而用钱雇觅汉人将少妇、闺女送出城去多有不知下落者。”
城内的回民富户还多被官府敲诈,胜保随员戴姓“将回民童伟绑住要杀,捐银四千两。” 多隆阿曾令马伯龄“捐银十万两,若不能即要杀”,并把马伯龄及“车夫随从皆绑”,“不令归家”。 西安城内一些未逃出城外的回民除了一日数惊、饥食不饱的悲惨生活外,同样面临着被驱赶和强行同化的厄运。
陕西巡抚刘蓉是清廷中最仇视回教的封疆大吏之一,双手沾满了屠杀太平军和捻军的鲜血。他一到任,就诬蔑回教为“陋教”,企图以“用夏变夷”的伎俩来消灭回教,继而又令回民反教开禁。他一面向清廷上奏诬称回民反教,一面飞咨各府县,企图取消回教。同时要将西安城内回民迁往南北山区,后因其奏议未被朝廷允许,阴谋才未得逞,城内回民这才保住了世代生活的回坊这块地方。
刘蓉在命令回民反教的告示中,强制回民“令其食猪肉”。城内个别回民在刘蓉的压力也有被迫反教者,后来因羞于见人而迁往外地了。
同时,刘蓉还将原属于回民的大量土地统统算作“叛产”,没收充公,剥夺了回民在西安城郊及八百里秦川的居住权。 在整个回民起义中,虽然西安城内回民未直接在城内与团练发生正面冲突,但城内回民积极参与、支持、参加回民起义的例子举不胜举。
1862年农历五月二十二日,当城内回民听说梅锦堂的团练在城东北被回民打败,死伤团练无数之后,“城内回民闻之,皆有喜色,转相告语为之进食。”
八月十一日,当城内回民得知朝廷已派大兵来陕剿杀反抗团练的回众后,“城内回民闻之,颇为寒心。”
可见城内回民与城郊回民的心是一致的,同欢喜同悲伤。
起义之初,城内回民“年力精壮之子二千人,潜行出城”,参加回民起义军,并“搬运资财粮草”(《咸京被难述略》)。
后来,城内十三坊总乡约马天才之子马凌汉约了300余精壮少年准备要冲出西门,支持城外回民起义军,后被其父发觉被制止,结果只有马凌汉等17人冲出,赶到回民大营只剩下4人(团练在沿途截杀之凶可以想见)。
由此可知,当时有不少不顾生死逃出城的回民都投奔了回民起义军,其中一些还是回民坊上的老户,以后有的被安插在了甘肃,有的甚至一直随部队到了新疆,也有的后人于民国时期又跑回西安回民坊上。 在城外的起义烈火熊熊燃烧之时,城内的回民也有做好内应的准备。
有的回民还乔装打扮往来城内外通风报信。一些以城内为内应的信件还被官府查获,“搜出信据,皆逆首与城内阿訇往来勾通消息,约为内应。”
这里还有一个旗人卖城的史事。
当时回民买通了西门守城旗人,由城内回民用牛车拉大梁一根,到城门口故意将车轮弄坏,使大梁撑住城门不能关上,等待城外回民起义军由此冲入,但后因信息传递不灵,城外义军未到,坏车被守城清军抬开,卖城之计未成。
等起义军围攻西安城时,由于城内回民被木栅所围,城外感到没有内应,以为城内回民早已被血洗,于是才离城而去。
综上所述,西安城内回民在同治年间所受之苦难,可以归纳为以下五个方面:
一是生命安全没有保障,随时都有被屠杀的可能,整日提心吊胆,寝食不安。
二是宗教活动受到压抑,宗教信仰受到歧视、侮辱。
三是粮食稀少,饥不果腹,被困于城内的回民不能越界一步,生活十分困难。
四是逃入西安城中避难的千余家回民,原在乡间的土地被官府作为“叛产”而侵占,使他们失去了家园,变得一无所有。
五是不少回民因不堪忍受非人的痛苦和折磨,千方百计不顾生死往外逃,损失惨重。
民国时期的西安回坊知识分子马光启在其《陕西回教概况》中写道:
同治元年之后的10多年间,劫后余生的城内回民“暗无天日,吾教拘在城内,处此困厄境遇,叠受外人之凌辱,吞声含垢,未有甚于此时者也。既不获出城营业,惟在城内日觅生活,正如笼鸟,任人舞弄,因鱼难越雷池一步也。”
西安城内回民在清末同治年间所受的拘禁之苦世间少有,也是清末西北回族生活一个缩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