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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云岭(2)(小长篇)

2018-10-29  本文已影响87人  卢英峰_盈丰
梦里云岭(2)(小长篇)

梦里云岭2

第二天

“儿子,跟爸爸上山下乡去!”第二天我一直心烦气躁,想去云岭看望朋友的想法,在没有经过从考虑到决定的过程,潜意识就让这样的话顺嘴而出。是想逃离这个城市,但现在就出发、就去云岭镇却是临时起意。

    儿子做了一个扶起眼镜的动作,眼珠下沉,以惊异的眼光疑问着我(虽然他并没有戴眼镜,他却经常这样模仿我、耍我)。

    “你一定想去,你也必须去!趁阳光正好,带上我心爱的人说走就走。”本来我想说,乡下,你可以野,我可以避暑,可以逃离你妈妈的魔爪,但人有时出口的话并不是每次都是经过大脑的过滤的。

    “去阿达?”儿子问。

    “云岭镇。”

    “噢?耶!”儿子动作夸张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好像真的是沙发的弹簧把他弹起老高。“想起那两株伟大的树、可怜的树,我就生气。我一定要去瞻仰一下它那顶天立地的身躯,膜拜一下,上一束香,磕三个头。这一刻我猛然感觉到,我的爸爸,您是如此的英明神武,您是百年不遇的绝世好爸爸!我们父子今天总算尿到一个壶里里喽”。

    儿子知道,让他关注的那两株被砍的白皮松就生长在云岭镇。白皮松被无情的削砍,让他们一帮人怒火中烧,他们早已为白皮松急疯了。能亲临现场一睹白皮松的芳容,在一帮同学、网友中掌握第一手的资料,当然是激动人心、欣喜若狂的事,去云岭镇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儿子欢天喜地在轻歌细语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是现在就走吗?”儿子在旋转中问道。

“现在就走!给你妈发信息,告诉她我们的行踪。”我命令道。

    “哪天回来啊?”

    “不知道。游兴所至,或长或短,兴尽而归。”

“老爸您老当益壮,神勇不减当年!”

因为是夏天,我们父子轻车简从。车辆在秦岭山的怀抱里穿行,不论是山高谷深之地,还是山势缓慢、谷地开阔之处,儿子都兴趣高昂、左顾右盼地用手机“嚓嚓嚓”地拍着照片。山顶透蓝的天上白云洁白纯净,山岭林木葱茏碧绿,或是灌木密密匝匝,或是松树林子成片成片,虽然只有蓝白绿三种颜色,但颜色都纯净、明亮、透彻,让人爽心悦目、气定神闲,灌进车窗的山风让人神清气爽。一路上的好景色,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一路上,我发现不论是绿色覆盖的崇山峻岭,还是绿树掩映的村庄集镇,满山、满岭、满坡都是树木茂密、植被森森。这几年来,生态保护已卓见功效,树木密实起来,树木高大起来。

    “到了。”下了高速,行驶约有八九十公里后,我们来到云岭镇。在一处新修建的水泥公路的岔路口,我一个猛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对儿子说。

    在这不太宽阔的乡村公路上,没有其他车辆,没有一个人,路边新栽的幼小树木没有多少枝叶,偶尔一阵风刮过树梢,轻微的沙沙声让这里显得异常安静。阳光炙烤着大地,暴晒着坚硬的水泥路面。这里地势开阔平坦,田畴阡陌横亘遥远。镇上的房舍高高低低,不断地四面出击,蚕食鲸吞着曾经的良田沃土。遥远的南北两边是逶迤浩荡的山岭,尤其以北边的云岭最有气势、最为豪迈壮观。如果是早上,你一定能看到云雾如轻纱般曼妙缭绕的神奇美景。一条河床宽阔、水流浅薄的河水弯弯曲曲,三十里河西、三十里河北,到这里是从北边的山岭下蜿蜒而过。山下窝着火柴盒一样一列列的村庄,一色的白色瓷砖在阳光下耀眼闪光。

    “我在这里等你,神树就在那里,你去膜拜吧”。我对走下车四处疑惑张望的儿子说。

    “你不去吗?那就是神树?”儿子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到远处果然有两株树。

“我不去。”我说。

“来了不去?不就是来看树吗?奇奇怪怪。”儿子大惑不解。

“看了难受!”我惜字如金,因为我心里真的生疼,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哦,那我一定给您老带回满意的照片。”他说。唉,现在的娃就会拍照,离不了有图、有真相和看图说事。也是,一副图片可以达到很多文字的功效。

    我脑子乱哄哄,醒过神,儿子已大步流星地走到远处,走向那在空旷田野里独树一帜、直插天际的白皮松。

    车里空调的声音呜呜作响,道边新栽的树木枝叶稀疏,没有多少树荫。我的车空无一物遮蔽,外边热浪滚滚,我汗流如注。

    我习惯性地闭目深思,身处云岭,遥思过往,脑子里长起两颗树,一直向天际伸展到太阳那么高。

    我似乎看到月华盈盈的笑脸妩媚姣好,月华的眼神晶莹透亮、活灵活现,她的眼神总是在对我说话。

    月华,你在哪里?我知道你又不知道你。那时我做我的乡村教师,你做你们村镇的医生。在看望朋友李默时,通过素琴我认识了你,那之后,我们是在谈恋爱吗?怎么不是,落日下的田间小道,绿柳成荫的河堤上,晚风下的村巷,都有过我们蓬勃而又羞涩的身影,清澈的河水里有我们双足溅起的珍珠一样的浪花。或皓月高悬,玉宇澄清,或满天星斗,深邃透亮,白皮松见证过我们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我向月华说,白皮松一棵是我,一个棵是她。说我们花前月下,说我们卿卿我我,一点不为过。我扪心自问,心灵告诉我,月华是可爱的,我的心灵需要月华,我真的是爱上月华了。我多次听到两个关于我们的俗气的词语:郎才女貌、才子佳人,那不就是说我和你嘛!虽然我知道远远近近的村民以朴实的经验判断,我和你在谈着恋爱,都觉得我们很般配,可我怎么就一直没有表白?那时我想,有一天我要离开这偏僻晃悠的地方。我家势还好,只是为了做高中教师暂时屈居乡下,教书育人实乃权宜之计,终有一天我会离开,步步高升。趋利避害,人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

    我和月华相处了一年多,也就是我到云岭的第四个年头,就在我下定决心准备表白时,可以调走、可以进入城区的机会来了。那时我庆幸,幸亏我没有表白,我可以不用负责,轻松地就离开了,可我知道我是落荒而逃!走了就走了,我再也没有联系、过问过月华。此一时彼一时,我不需要联系而自找麻烦。我心乱如麻!

    城区的姑娘顾盼生辉、妖冶多姿,各种可爱让我眼花缭乱,迷乱了我的心智,我为何还要过问月华。我走了就结束了,为何还要像李默离开了,还放不下,竟然就娶了素琴,买户口、临时工转正式工费了多大的神啊!

    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可云岭一直在我梦里,月华那贼亮贼亮的眼睛一直闪耀在我的心里,而且恐怕还要闪耀一辈子。回想月华的善良,总是让我羞愧得像做了贼,总像被人剥去了伪善的面孔,像被赤条条地扭送到大庭广众中那样羞愧。每思及此,我就羞愧得不敢深想。我和月华的相处,只是卑鄙地用一个姑娘的美丽和美好性情打发我身处乡村野地时心灵的荒芜和孤独。

    几十年来,我总是想,月华后来到底怎么样?婚姻、生活、儿女都过得好吗?我不敢明目张胆,只能不动声色地旁侧敲击,打听月华的情况。而知道了一条条关于月华的宝贵信息后,我就像上瘾一样从不满足。这条探秘之路贯穿着我这几十年的岁月,我一直乐此不疲,像喝水却越喝越渴,越渴越要喝。

几十年的思念,哪比得上故地重游时睹物思人的黯然神伤。我甚至没有勇气将车开到白皮松下。往事清清如水,流淌过我的心田,润泽着我荒漠一般的心。即使我恨恨地决定,下辈子再不做这傻逼事,再不做这羞先人的事,可顶个屁用。我从来不相信下辈子,我只相信我这辈子为了所谓优越的工作环境,愚蠢地放弃了真爱,一辈子虚伪地活着,一辈子问心有愧地活着。我只知道这样真不值当,所谓优越的工作环境,时过境迁,真的算个屁。漫长的一辈子,心里蚀骨般的疼痛让我时不时像猫爪一样难受!我以为我精明聪明,岁月告诉我,我实则是十足的傻逼。一辈子的牵念,其实就是一辈子的撕心裂肺。韶华易逝,真的是唯真爱永存。

    我对儿子说,看了难受,儿子只能以为我心疼树。可我知道,我心疼树,更心疼过去的岁月和一生的爱。白皮松我不敢去看,那个镇上我也不敢去。自从当初离开,越想越害怕,不知去了是什么样的情况。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儿子返回了,满头的汗水,T恤湿透。我打开后备箱,提溜出一箱纯净水,把儿子拉出车,给他抹挂掉T恤,按下儿子的头,拧开瓶盖,将五瓶子温水淅淅沥沥地浇洒在儿子头上和背上。

    顺着乡村水泥公路,我驱车向着北边的云岭奔去,儿子倒是一句话没说。我知道儿子一定在亟不可待地在网上发送有关白皮松的照片,发表他个人深入前线的感受。他第一时间深入实地、亲临现场的照片发到网上,一定会引起举世瞩目、空前围观和众说纷纭,而这些都这会让他像打了鸡血一样地欣喜若狂。现在的人们为了吸引吃瓜群众、达到围观的效果,都在处心积虑地造势。

  儿子一声喷嚏,我赶紧打开车窗,热浪轰地扑进车内。儿子身上水淋淋,空调开着,可别感冒啊。

    我们驱车来到岭下。本来想着入乡随俗,找个村民的院子寄存车子,徒步上岭,可我欣喜地发现,上岭已经有了还算宽阔的沙石路,虽然坑洼不平,乱石凸出,但目测,我的越野车上岭应该是轻轻松松地。想当年那是什么路啊,上岭就是一尺宽的小路。

“停、停、停”。儿子的忙碌或许告一段落,他命令道。

我将车停下,等待儿子说话。

“您这是要去哪里?干什么?去打猎吗?可你没带猎枪啊!你不能一言不发,信息不对称啊!我黑打糊涂给你上山入伙啊?还是要上山找个寡妇把我许配给人家?看我多帅气!你说你,说的是来看树,来了你不看。按说这树我也看了,你却不往回返,却要上山。上山越野啊?你看着这山高的,你开过这种山路吗?你这车我敢坐吗?我可不想英年早逝,我还要用余生造福人类呢。”

  这世界总需要有人当听众。叽里呱啦、口落悬河是一种享受,沉默寡言、安静于自己的世界更是一种享受。我的习惯是儿子你话再多,总有完的时候,我从来不打断。等他叽呱完了我逐条回答,以清晰逻辑让他哑口无言。

    “上岭拜见高人,你爸老友,知己故交,也就是你昨天让我看的图片和画作的作者。”我想,你话再多,其实都是废话,我一句话,万事OK。

  “啊?噢!耶!年轻的、帅气的爸爸,您老总是语出惊人。”儿子说,“原

来你来这里不仅仅是看树,还要看望朋友啊。”

“儿子,你来看了树被砍的真实现状,但你还不知道树是谁砍的,他为什么要砍树?是谁给了他这个胆?从网上你知道了城里人、远处人对这事的评论,但你知道这里的人怎么评论这件事吗?我给你说,远处的人就是喊两句,事不关已不疼不痒,只有当地人,这是他们自己的树,自己的东西,才能感同身受,有切肤之痛。割你的肉和割别人的肉,你想想,你的感受能一样吗?树已经被砍了,你就不想知道树还能不能活?有什么补救办法?这树能长千年,难道一直就没有什么大灾大难?曾经经历过什么?对砍树的人应该依法怎么惩处?还会不会接着再有古树被砍?儿子,这些你都还不知道,不能只是把照片发到网上哗众取宠。你看有些八卦记者只知道爆料事件,揭人家丑,不考虑后果,只是隔岸观火、落井下石,看人笑话,真相让他们不是反思,而是幸灾乐祸、借机抬高自己,那是没有职业道德。而一些有良知的记者,不仅要以身犯险,暴露事件真相,还要深究原因,寻找补救办法,声讨惩罚,以儆效尤,防止悲剧再度发生,他们暴露真相不是目的,真相让他们痛心,他们要的是惩前毖后,这才是良知公德心。我们来了,就听听当地人怎么说吧,能多知道就多知道点,现实有时比书本对你的教育意义更大。”

“爸,我知道你不着急回去的原因了。刚才确实如你所说,我就是着急回去和朋友分享,哗众取宠。儿子真的深受教诲,真的领会了爸爸的深刻,我是真的浅薄虚荣。”儿子诚恳地说道。

“没啥,我活了多少岁了,你活了多少岁?想明白就行。”我说。

    车子已在我手上启动起来,哼哼唧唧地爬上了弯弯曲曲有一定坡度的山路。

    从岭下遥望时,只能看到岭顶横亘、平坦一线。驱车到了岭上,你会发现岭上也是和岭下一样,地势平坦、天地辽阔,不远处就是一个村庄。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一路路窄、坡陡、弯急,我高度紧张。儿子说过他不想英年早逝、还要造福人类,而我,也是余生大有可为的啊!哈哈。

    停下车,我站在岭边,向南望去,眼界辽阔。远处山峦层叠、纵横奔腾,黛色如烟如雾如纱,影影绰绰。山下的河水蜿蜒细长,在阳光下即使很远也镜子一样闪光刺眼,从远处来,到远处去,从细小支流走向浩荡江水。

    岭顶的土路上车辙很深,车子颠颠簸簸,几乎要把人弹离座位。我关了空调,摇下车窗,太阳已经斜到西边的天际,射进车内的阳光不再强烈刺眼,山顶上的凉爽显而易见。

    “停、停、停。”到村口时儿子又命令道。

    我很听话地停下车,打开车门走下来。这里有一个面积很大的广场,以前是生产队集体晒粮、碾粮的场地,场地旁边有一个集体公用的石磨盘。这些我多少有点记忆,儿子显然是看到磨盘才稀奇得让停车。

    我是想,停下也好,随便打听一下朋友的住处。

    我四下看看,舒展舒展筋骨,感受着岭顶清风徐来的清爽。儿子走向磨盘,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老人,长着一扎长的灰白胡须,正在用人力手推着石头磨子。磨盘顶上均匀地铺洒着一层厚厚的玉米粒。阳光下的玉米粒,金黄灿烂,金光闪闪。老人停下推磨,不发一言,笑呵呵地看着儿子和我。他热情友善的笑脸就是打招呼、就是问候、就是欢迎!

    这是一幅美妙的风景,是一幅意想不到、不可多得的古老画卷。山下的世界已经高速奔驰在信息时代到智能时代的大道上,这里却如此古老,人力推磨,碾磨粮食。这石磨是刀耕火种时代的遗物,儿子一定是被这古老的神物所震撼和吸引。我想,即使没有古老的元素,这精神矍铄、满脸慈祥的老者和这斜阳下地势开阔的山顶平原也是一副上好的画啊。

    我尽量挤出诚恳的笑容,走向老者,我拿出高档香烟,抽出一根,毕恭毕敬地递给老者。老者笑容满面,用手拍拍自己别在腰带上的旱烟锅子,诚恳地推掉我的烟。我们只有笑容相对,没有言语,我似乎听到老者说,这个有劲、过瘾。

    “老哥,我打听一下,这里是不是常年住着一个画画的人?”我问道。

    “你是说李默老师吧?岭上就他一个画娃娃的。”老者告诉我。当地人把画画叫做画娃娃,一页页有插图的故事小人书也叫娃娃书。“你不知道啊?他今天不在家啊。去儿子那好几天了,也没说啥时候能回来,只是走时说让我给他喂喂鸡。这不是他的狗嘛。”

    我这才看到,旁边树下窝着一条土黄色的狗,蜷缩成一疙瘩,不注意还以为是一堆黄土,我想有一天我也是一撮黄土。我们远道而来的生人它也不吼叫几声,真是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狗不咬人,李老师两口养狗就是为作伴。”老者看我盯着狗看,似乎明白我的疑问,善解人意地这样解释道。

    “李老师不在,真是不巧。那晚上在这村子里找个住处不知好找不?”上来了我就不想马上下去。到一个地方过夜和不过夜是完全不同的,不过夜就像没有来过一样,很多地方白天是一个样,晚上却各不相同。我心里担心今晚如何过夜,就这样问老者。

    “没啥问题,容易得很,房子很多。岭上房子不缺,就缺人,来多少人都有住的地。”老者说。

    “谢谢。”我心中的石头落地,本来我也不怎么担心的,大夏天就是户外过一夜,也不会冻死。我知道老者说的意思,现在凡是偏僻的地方都搞移民搬迁,空着没人要的房子应该不少,留下的都是为数不多的老人。

    我拾起靠在旁边树上的另一根磨棍,插进磨盘的绳索里,在老人疑惑但很快释然的表情里和老人一起推起磨子。

    “牛逼啊,老爸,怎么就不知道你有如此盖世神功。”儿子嬉皮笑脸,向我竖起大拇指。 

  他动作夸张地挽起袖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体验一下推磨子。我看出他的妖蛾子,让给他。不让他试试,他怎会善罢甘休。可他果然不行,磨棍不停在磨盘侧面打滑,使不上劲。

    “哪凉快哪呆着,不要耽误事。”我知道儿子的问题出在用劲不均匀上。推磨子不是使蛮力,但是要适应、学会也是很快地,可现在没有时间让他学手。我从他手上接过棍子,和老者继续推磨。心里说:儿子,你可知道老爸这盖世神功就是当年在这山下练出来的。

磨盘在转动,老者絮絮叨叨地说着村子里的事。原来老人和朋友李默是无话不说的忘年交。和我认识地差不多,全国都这样,村子在消失,其实就是人在流失,唯有老人不为繁华所动、故土难离,不管世间繁华如何流转,只希望叶落归根,生于斯、葬于斯。

    西边的太阳从耀眼犀利变得柔和起来,从明亮变得朦胧,别有一番媚惑,山顶大地涂抹上壮丽的金色,极目远眺,江山画图,哪一个方向都是让人驻足留恋的好风景。我看到儿子举起手机,不停地拍着各个方向的景致,真是风景这边独好。绝美风景在路上,可你需要走出来。

    经过一遍一遍地反复碾磨,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老人觉得磨好了,便用小扫把将磨碎的玉米面粉从磨盘上扫进柳条编织的框子里。我知道,回去用极其细密的筛子一筛,就分离出面粉和包谷糁子,给人吃,给家畜、家禽吃。

  “先去我家吧,等会再带你去素琴家,反正去又没人。”老人说道。

    一切都新奇,让儿子都像如出笼的鸟,东瞅瞅西看看,兴致很高。老人肩挑着箩筐,我慢悠悠开着车,深入到村子里面,荒废的村落里一片破败萧索。

    我把车停在老人院子外的路边。老人领着我们进门,门没有上锁,老人推开门,进了院子,竟也没有一个人。推开上房的门,屋子里黑乎乎的,老人在旁边的墙壁上揪住灯绳一顿,一个灰黄的灯泡给了屋子一些光亮,但依然不甚明朗,我想这是没法看书的。

    引起我注意的是,桌子上堆着一个画框,大约七寸,里面是老人的画像。不是素描那种,黑白画,但神似老人。

    “觉得画得像我吗?”老人看我瞅着画,问道。

    “像!不能说是像,要像不如拍个照片。这画把您老的精神画出来了,不似你,胜似你。”我说,我真的赞美这画,我希望别人也能给我画这样的画,看着提劲啊,可久居闹市、猥琐职场的我,早已没有这样的精神了。

“这就是李老师画的。我觉得这画没有照片像我,但我就是很喜欢。我也不

下岭照照片了,别人都是照片,我死了这就是我的遗像。”老人笑呵呵、很满意地这样说。

    我本来就猜到是朋友画的,果然被证实。这画不是一般绘画功力的人能画得出来的。画风苍老劲道,从这幅画上看得出来,朋友这几年功力大增啊。

  “还是坐到院子里吧,外面敞亮,里面你们怕是呆不惯。”老人说。

    儿子一个蹦跳,猴子一样已从屋子跳到院子里,我也转身出来,就在院子里的小桌子旁坐下。

  “先垫个饥,我给咱弄饭,很快地。吃完饭,我再带你们去素琴家看看。”老人已将一个盘子、一碟绿辣子、两双筷子放到桌面上。揭去盘子上干净的纱布,是一摞锅盔馍。

    一说我还真是饿了,儿子已经上下其手,熟练地将锅盔撕成两片,将油润润的绿辣子夹到锅盔里,一张口就咬去一大块。我拿起一块锅盔一摸,还软和着,也就斯文地咀嚼起来。老人又很快送出来茶缸和热水瓶。

    老人端上来的饭菜很是赏心悦目。我惊异于老人捯饬的饭菜竟如此精致、干净、美观。绝不仅仅是我们父子饥不择食而狼吞虎咽,是如此美味,让人食欲大增。烧豆腐是当地土豆腐,没有怪味,那叫一个香,黄瓜炒鸡蛋,鸡蛋金黄鲜嫩,还有腊肉炒笋片、还有一盘花生米,老人再拿出多半瓶西凤酒,真是完美!

    老人坐下,并没有开始吃饭,而是悠扬地抽起了旱烟,烟雾袅袅,在空气中迷漫着一种香味,那是纸烟的香料味所无法相比的。

    “老人家,受你如此大德,不知何年何月何以为报。”儿子虽然嘴贫,但我知道他是发自肺腑地为老人的热情、实诚所感动。而我固然感激涕零,也有更为恰当、更为优美的感激言语,却没有说出口,我只是善于加工语言,善于遣词造句、组织美文,却生性嘴笨。

    “我和李老师处的好,话说得来,到我家也就是到他家,你爷俩就不要客气、不要拘礼。今天你们一进村碰见我,算是遇对人了。也许就是老天安排我在村口等待李默的客人。”老人风趣的话给我吃了定心丸。

    在这里,不需要太多的话语,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做作反倒见外。我父子也就没有客气,客气饿肚子啊。

李老师的狗在普塔普塔地吃着老人给它倒的饭。

“老人家,你家里其他人呢?”心里一直疑虑,就想问个究竟,我得先将晚上怎么睡觉过夜的事落实了才能安心。

“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我一个人。”老人笑呵呵地自嘲道。“晚上我这里可以住,李老师家也可以住。当然村子里可以住的人家很多,谁家都不会拒绝推辞。我这里看着条件落后,但是床干净,被子干净,也不潮,保证你睡个好觉。”

    老人家好像明白我的心思,终于让我心里的石头落到实处。

“但凭老人家安顿。”这儿子,竟然又抢了我的话。“来看朋友也不提前联系,却搞突然袭击,想给人家个惊喜?这下好,吃了闭门羹。”儿子又说。

    “你好像小时候见过我朋友的,估计你现在都忘了。”我告诉儿子。

    “那你赶快告诉我,他尊姓大名,何方神圣,竟然隐居山野,不问世间红尘万丈,逍遥于世外田园,高人那!”儿子急不可耐。

    朋友一直在县城工作,而我后来离开云岭镇中学,调到县城,很快又日鬼地调离县城,脱离教育,调到地区市文化局工作。现在孩子从一进入幼儿园就开始被各种教育绑架,孩子的一切时间都让给了所谓的素质教育,连亲近大自然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进入我的社交圈认识我的朋友。况且后来,我们又不在一个地方,儿子即使见过估计也早就忘了。朋友是我的朋友,到儿子这一代,他就有了他自己的朋友圈。

“莫急,淡定。你若安于山野,静心于此,不定那天他云游归来,就能见到

他的庐山真面目。”我也给儿子贫起来。

    老人拿着手电筒,领着我和儿子,要去朋友住的院子看看。出了院子,但见满天星斗,钻石般撒满暗蓝的天空。

  “妈妈爷,这才就漆黑,黑咕隆咚的,彻底地黑,纯洁地黑。看,那才叫星星,干净,水洗了一样晶晶亮。老爸,我这辈子没白活,我看到了原始的星星。”对天地万物的激动让儿子大呼小叫。

  “消暑,凉爽、舒服。”我说。

  “是啊,哪像城里热死人、闷死人,我要永远住在这里!不,我要年年夏季来这里避暑。”儿子说道。

    这里地势高阔,一到夜间,白天的炎热就瞬间潜入大地。村子里的房间里、院落里稀稀落落地亮着暗淡的灯光,在苍茫的黑暗中是那么的微小耀眼,偶尔几声听不清楚的说话声从黑暗中传来。

    手电筒灯光明灭中,在一家门口暗黄的门灯下站着一个人。

  “去我家坐坐。”老人驻足邀请那人。

  “你家有客人,今儿就不去了。”那人答道。

  “没有客人,你也不去。”老人说道。

    在慢慢走远后,我脑子里还是那个人。一个中高个头、和老人年龄相近的女人。她让我多看了几眼,给我印象很深,因为这个人的气质让我想到矜持这个词。头发梳的光滑顺溜,一身贴体的衣服干净清爽,身材匀称,不胖不瘦,虽已年迈,但脸上线条依然细腻柔滑,眼神平静沉稳。

    朋友李默的岳父、岳母已经过世。李默来了后就住进老丈人的老房子里,将几近废弃的房子收拾得有模有样、适宜人居。

进了院子,老人拽亮院子里的灯泡,推门领我们进去。老人说:“你们随便看看,我去喂一下鸡。”

    进了门,我便被满屋子堆着的一排排画框所吸引,看了前面一排,还翻看着后边一排,确实不少,只可惜灯光太过昏暗。

    朋友的画,让我震撼于这山野的四季风光。日出东方,照我大地,万物生机勃勃,强劲的生命力溢于画外。落日余晖,烟霭漠漠,有一种神秘的魅力。或满天星斗,或月光如练,都让人留恋往返。猫狗、鸡鸭,姿态逼真传神,栩栩如生,不是画作,简直就若活物。

    我注意到,有几副画,把老人和路上遇见的女人画在同一幅画里。有两人正襟危坐、像结婚合影一样的画作,也有相互配合、相互搭手、一起干家务的画作。一副画里,背景是田地里干活,老人两手泥巴,女的一手给老人擦汗,一手提着水壶给老人喝水,画面洋溢着山野风光和人文温暖,这画的创意想必大家一定见过。但不论是老人,还是那女的,都是年轻时样子,青春年华,朝气蓬勃,男的自信坚定,女的一脸羞涩。这就奇怪了,他和她分别居住两个院落,老人还邀请女人来他家里坐坐,明显是两家人啊,怎么就被朋友画进一副画里?而且还是那样亲昵。

    但更多的是关于朋友李默的妻子素琴的画。阳光下的苇须闪着明亮的银光,年轻的嫂子在折摘着苇须,惊奇、欣喜,天真烂漫,幸福像花儿一样开在她的脸上。原来在朋友的眼里,嫂子这样美丽可爱。朋友画出了嫂子的美,而嫂子的美好像在这片天地里才更相得益彰。

    可惜,朋友的灯光虽说能比老人家的亮堂些,可乡村总是电力不足,房子光线仍显得微弱暗淡,不能尽兴欣赏佳作。

    耳朵里传来院子鸡圈里鸡们抢食的叽喳声。朋友的狗也好像知道回到了自己家一样,不再对老人跟前跟后,而是围着我转,好像在代替主人招呼我。

我发现朋友家里有座机电话,我就问老人,怎么能联系上朋友李默。老人说,

山上手机基本没信号,用不了,只能用座机和他儿子联系,你就打他儿子的手机吧。电话机旁边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有一些亲属关系和电话号码。很快就联系上了李默。李默知道我来了,很激动地在电话里就给老人交代一番,让将我好生招呼,他明天就回来。

  “你们可以住李老师这里,也可以去我那里,我们住一起。”老人说。

  “我还是和您老住一起吧,很想和您说说话。”其实我注意到,屋子里唯一的床铺是朋友夫妻俩的,虽说朋友肯定不会忌讳,但我不能这样。

    “晚上光线不好,不要拍,明天吧!”儿子还在不停地拍着朋友的画作,我拽着儿子走。“李老师的画还没有对外公布,没有许可,绝不可以乱发,看看就行,不要发到网上,这是禁令。”

  “孩儿知道轻重,孩儿领命。”儿子笑嘻嘻地说道。老人家笑呵呵地摸了摸儿子的脑壳,是那种老人们对别人家孩子疼爱地抚摸。

重新回到老人屋里,老人抽了我一根烟,就再也不接我的烟,而是慢悠悠地

砸吧着他的烟锅。我一次次欲言又止,很想和老人聊聊,但却一时不知从哪里打开话匣子。我知道老人的安静是真的安静,心中无事,我是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表面的安宁其实掩藏着内心里的翻江倒海。

我给老人说,我和李默算是很要好的朋友,自从他离开单位来到这里,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最近知道了白皮松被砍的事,就一并来看看。我说,白皮松被砍不知乡里老百姓怎么看?

老人说:还能怎么看?肯定心里不舒服,可又能咋地?就拿这树来说,旧社会时,过年时节,人很多,都把树围了,响鞭炮、烧香、磕头、许愿,树上一匝一匝地缠上厚厚一层红布,缠得老高,被敬为神树。解放后大炼钢铁,差点被伐了,就因为树太粗、太高,木匠的锯子、斧子根本没法下爪,就侥幸逃过一劫。这次,却被砍成这样。放旧社会,不敢这样的,因为这是护佑村里的神树,人人都信。那是,人人都心里有个怕,谁要造次挑事,村里的族长啥的出面干涉,都心里怯的。那时,人都有个永远的立场,只要有人承头,都会群起响应。现在谁怕谁啊?没有一个人是谁怕的。即使谁有正义感出来阻止干涉,却也是独木难支、孤掌难鸣,都是事不关己、明哲保身。即使谁承头,可得不到过去那样一呼百应的支持,挑事的人根本不怕的,结果是谁想干啥就干啥。人,你有能量、管得了事,你五马长枪、气势汹汹,责无旁贷一样去管。一旦你根本无能力,没人在乎你,没人响应你,即使与你关系再大,即使你心里一万个不舒服,也就只能由他去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刀捅不到人家身上,刀就让人家夺了,你还能怎样?

“那还就没人管得了了?”儿子问。

“现在还就是没人管得了。”老人说,“所以,李默一知道这事,就下岭去看了。说是在那树下从早上站到天黑。他肯定很生气,可他都不知道去找谁,想骂人、想打人他都找不到人。这估计就是他站一天的心里。回来后,画了那幅画,整整画了一礼拜,不停修改。他说要画出那树在流血,那树在哭,但就是不死,要顽强地活着,要画出这种感觉。”

“他画出这种感觉了。”我说,“可以找镇政府啊,还有管林业的。”

“你可以去试试,你要是县长、你要是林业局长就有人理你,否则根本就没人理你。”

老人说,这样给你说吧,这个承包修路的就是个不怕死的人,他是个谁都不怕的人,是个人人都怕他的人。这人原来并不是这里人,家住深山里,长相好,身材魁梧高大,虎背熊腰,方方正正的脸盘,很英武的。起初是个小偷,就是在集市上溜人口袋的三只手。后来不满足于这点小钱——你想农村人赶集能有几个钱,而且一点小钱也是在衣服口袋里里八层、外八层地深藏不露,一天下来也就溜个几十元,至多上百元。

这人后来就专门抢劫公路沿线的商店,都是白天踩点看准,晚上下手。晚上夜深人静,商店里关了门,四下里黑漆漆,远远近近的人都睡了,鬼都没有一个,只是偶尔一辆过路的车风一样地呼啸而过。他就去敲门,说是要买东西。门一开,刀就架到开门人的脖子上,开门人吓软瘫了,他就把人家一天卖货的钱卷走了,有好烟也顺手牵羊拿走了。今天他在这里作了案,不停留,就在公路边挡个过路客车一下子跑到了二三百里之外,接着又在百里之外作案,作完案后有迅速挡车离开。他就这样纵横驰骋、南征北战、来去往复、居无定所,随时下车、随时作案,神出鬼没,今天在这里,忽而又在百里之外,自己也没有计划,来无影去无踪地,完全随机应变、相时而动。当然路边小店也没有多少钱,一二百元一条的算是最好的烟了,其他就是油盐酱醋、饮料、方便面啥的,没啥值钱东西。

可是这人在销赃卖烟过程中,却知道了另一条生财之道,那就是贩售假烟。一个收他烟的人告诉了他假烟进货渠道、大致的进货价、销售价,出手假烟都有啥注意事项。他就开始从河南许昌进假烟,然后在公路沿线的商店里铺货。

这人虽然是杀人越货的亡命徒,但是人还是仗义的,能遵守生意道上的行行道道,给商店铺货送假烟也不逼谁,也不硬来。送的假烟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不多要,该谁挣的钱就是谁的,图个细水长流、人家下次继续要他的货。商店也是有利可图,都是卖给过路客的,一次性买卖,尝着甜头了,都定期要他的货,还适当地给他打掩护,生意也就做得挺顺当。

人啊,为了利益,之前针锋相对要你命的,一转身却可以让你和他握手言和、合作愉快、互惠共赢,这大概也是和气生财吧。

假烟利润很大,这才让他发大了,一下子真的手上有了钱,不像原来那样一晚上至多弄个几百元、上千元,现在贩卖一次假烟就弄上万元。

啥人交啥人,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和云岭镇上一个老光棍勾搭到一起,就认老光棍为干爸,当了老光棍的干儿子。这老光棍不是没有媳妇,一辈子有过六七个媳妇。老光棍属于自幼娇生惯养、游手好闲的人,是个啃老族,父辈曾经的宽绰富裕因为在他手里只有出的钱、没有进的钱,光景就日渐没落。老娘给他娶了媳妇后,媳妇却因为他好吃懒做,日子过得难场,没生养就跑了,跑得无踪无影。老光棍懒,老娘死后,日子更没法过,家里没啥吃,饿得呆不住,就出门云游天下,吃东家、讨西家,其实半径也就三五百里。

老光棍嘴很能说,吹牛皮一把好手,拈手即来,吹牛吹得自己都信了,碎娃们都说村里有个吹牛不打草稿的人。这是一个农村人教育娃娃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大话连篇最终日子过成“光”景的反面活教材。后来的五六个媳妇都是老光棍相继从外地带回来的,其中还有一个黄花大姑娘,就因为老光棍嘴能说。到了一个村子,遇到寡妇人家,愣是凭一张嘴就把女人说得心动,一张嘴能说得天花乱坠,让听的人心里气象万千,心甘情愿地就给老光棍走了。

村里男人恨得牙痒痒,或者调侃道,咱他妈的勤俭节约、规规矩矩,守着一个媳妇,吃一辈子重茬子饭,人家隔三差五地换胃口。

媳妇带回来了,可媳妇很快发现,不是老光棍说的那回事,家里连一口饭都吃不上,就会花言巧语,懒得像棍棍。所以带回来的媳妇过不了一年半载就都接二连三地远走高飞了。

这样,临老了也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光棍。本家人正发愁老光棍是个包袱,活着是家门不幸,死了还要合伙出钱埋葬,现在这人上门要认老光棍为干爸,一看小伙子人长得排场,叫干爸嘴甜得比亲爸还亲,还有钱,出手大方,要为老光棍养老送终,进门没多久,就给老光棍修建了村子里最洋活、最气派的墓地,多好的事啊!就都一致同意了认干儿子的事,高高兴兴地接纳这个外地人进入本村、进入本族,好像本族里有了个有本事的人,是捡了个便宜,发了一笔横财。

他入主老光棍家后,开始村邻并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他做小偷的经历,不知道他曾沿路抢劫,不知道他现在在贩卖假烟。

他动不动告诉村里人,让大家去河滩里拾菜。人们到河滩里就发现扔着一大堆蔬菜,卷心菜、大白菜、菠菜、芹菜等等。他说是他贩菜剩下的,卖不出去,要去重新进菜没时间再卖了,让大家拿回去吃,不收大家一分一文钱。人们哪经历过这等天上掉馅饼的事,都乐得屁颠屁颠地,一边给篮子里装菜,一边说,你说人家咋就那么有本事呢?看人家整天穿得洋活地,穿得干干净净,整天背着手走路,手里的钱新赞赞的,都是百元的票子,花钱眼都不眨!哪像咱们整天把日头从东头背到西头,一身水、一身泥,累死累活的。

其实这些菜都是他进假烟时盖在汽车车厢上面用来掩人耳目的,从上面看着是一车蔬菜,其实底下藏的是假烟。就这样伪装成贩菜的车,一路用钱打点通关。烟渗进商店里后,菜就倒在河滩里。据说后来还打通邮局的人,把高档假烟混在邮递包裹里用邮车运送。

他自己认了干爸,落了户口,也用钱与村邻、与生产队长把关系处得很好,很快就把媳妇娃的户口也从深山里迁移到镇上。老光棍家的宅基地位置很好,他又申请扩大了面积——他有钱啊,办这点事还不容易?!

第二年,人们就发现老光棍又像年轻时候一样出门远游了。他给人们说,我爸一辈子爱浪逛,我就给他点闲钱,让他出去过流浪生活,现在流浪是个时髦的事。外边眼界宽,心里也宽敞,爱去哪去哪,钱花完了再回来拿。其实本家人知道,是他把老光棍赶出门了,把他干爸打跑了。人们这才发现,人家认亲的目的不是来给你养老送终,人家是喜欢这平展展的好地方,是为了举家落户。本家人颇有微词,但已经没有办法,没人敢出来主持公道、说三道四。

五年后,他就在村里第一家盖起了五间三层的小洋楼。他的房子挡住了本家一家人的出路,还把排水沟留在对方的院子里,对方上门讨说法。他没有去请生产队长或者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来说理,太费事!他很干脆,效率很高,三下五除二把来人打得站不起身,然后送到医院,给交纳了充足的医药费就不再过问,跟没事一样。

这下,人们才知道本以为光耀门楣的事,原来是引狼入室,但任谁也不敢再说啥,都躲得远远的,不得已碰面还得笑脸相迎打招呼,人家爱理不理。因为人家已经在村子里站稳了脚跟,已经开始跟村干部打得火热。村干部因为已经慢慢知道了这人的一些事,即使不想和这人来往,知道来往就是养虎为患,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何况人家给钱。人家能赚钱,还舍得钱。有的干部是不想要可不敢不要,有的干部是越要越想要。

到现在,人家已经和镇上的干部称兄道弟、茶来酒往。这几年,他不管你谁当镇长,都关系处得很好。他早已不再贩假烟了,却开始源源不断地从干部手里拿活,承包着一个个像修路、修桥一样的项目。这人其实修路干工程心也不黑,工程质量还是能保证的。

老人说,修路砍树其实是他不懂这树的神性意义,没人给他讲,也没人能从思想上制服他。于他认为,不就是一棵树嘛,修路碍事,砍了就砍了。若真的有一个人,能从思想上说服他,他或许会心服口服。但是现在没有这样的人。没说服他,他心里不服你、不敬你,你去找他事,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他多次给人说,他不知道哪天随时就死了,不定哪天就让人用刀拥死了、用斧头砍死了,他死,肯定是身首异处的血光之灾。所以这人早已做好随时赴死、随时英勇就义的心理准备,真的是对生死置之度外,根本就不怕死,是真的不怕死,做事从来不计人命生死的后果。农村嘛,横的怕愣的,愣的怕的不要命的。

“唉,你说的对,这都是愚昧无知加上毫无敬畏心。”我说,“对于他这样一个无知无畏的人,咱们平头老百姓惹是惹不起的,找也没用,找了也是反受其害。找地方政府也没人理,所以李默没辙,也就只能画幅画,把照片发到网上泄愤,让自己不生气,希望引起整个社会、有识之士、有环保意识的民众的关注。现在网上反响很激烈的。” 

“网上我不懂,但觉得对人家造不成啥影响,这就像你狠狠地、重重地打出一拳,却打在棉花包上,打在空气上,看着打到人家身上了,那身体不过是一缕青烟。人家才懒得理。”

“这个我还是有想法的,现在网上反响已经很强烈,这就是骚政府部门的脸皮,估计不久政府部门就会出面管的,政府部门最要脸的,民意沸腾会会冲击一些人的乌纱帽,地方官员惹不了他,县上公安还是能收拾他的。”

“收拾又能咋地?罚点款?收进去关押几天再放出来?那人在号子里不知呆过多少回了!因为事前事后都打点派出所的人,总是出手阔绰,人家进号子都是抬头挺胸、春风满面地,派出所对他就像对待客人一样迎来送往,走走样子就客客气气地送出来了。根本对他就行不成震慑。问题是树已经被砍了,回不到没砍的原状。”老人说道。

“也是。我明白了,当下最为重要的是医树、救树。”我说,“老人家,以你的经验,树不会死吧?”

“死是不会死,但是像人一样,挨一刀虽然不会死,但也够受的。”老人说。

“爸,这砍树人的事有点少儿不宜啊,我哪听过这样惊心动魄、振聋发聩的事!”儿子说。严峻惨烈的现实对于长期处于阳光下单纯稚嫩的儿子确实有点药量过大。

“岭上、岭下娃娃都多少知道这些事的,要经风经雨才是真地长大。”老人对儿子说。

“儿子,不管现实多么复杂严峻,只要一身正气就永远啥也不会怕,正所谓邪不压正。老爷爷说得对,你以后是要走向社会的,不可能永远呆在现在的圈子,不可能永远呆在大人的翅膀下,不知要经历怎样难以想象、难以接受的事,所以更重要的是心智成熟。你的心灵不能总是细皮嫩肉,要经历阳光和煦、微风细雨,更要经历恶风暴雨,皮糙肉厚的心灵才能经得起摔打。娇气你就受不了气,人一辈子不知要碰到多少让你生气的事!只有遇事不生气,想办法解决问题才是成熟、沉稳。行了,不早了,你去睡吧。”我对儿子说。

儿子睡后,我和老人继续聊着,我心里还有话想和老人说道说道。

    “老人家,现在岭上没搬迁的人家不多了吧?大概还有多少人?”我想还是聊点轻松的话题,就问道。

    “原来,岭上有三个生产队,不到二百户,这三五年搬的,剩下不到二三十户了。有完全搬下去的,也有娃们搬下去老人留着的,岭上现在也就三五十人。留下的人也是挑点方便的好地,少种点够吃就行。地大部分都撂荒了,没人种了。地荒的多,看着心疼,可惜得很。搁到以前,人们为地畔子、一条犁沟都争究打架。那时,这岭上成片成片的庄稼,密密麻麻,看着人心里美啊!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不知这地上长出来远走高飞的娃娃还能不能回来?不知道这地啥年月还能被人再心疼起来?”老人说。

  “老人家,这些我们都左右不了,我和你一样的心情,空留悲切。” 我说道,“老人家,你怎么就没搬下岭啊?”

“这把年纪了,还搬啥劲。”老人说。

    “可是有很多像你这个年纪、甚至比你老的人都搬走了啊。”我说。

    “搬下去的是被岭下吸引着,不搬的是被岭上吸引着。”老人说。

    我第一意识认识到,老人的意思是,下岭的人是被岭下优越的生活条件所吸引,不搬迁的人是,即使你岭下条件再好,我就是不慕繁华、不为所动、故土难离。

    “那是岭上什么吸引着您老?”

    老人笑笑不语,我也不好再追问。

    “刚才,刚才在我们路上遇到的那女人是不是也没搬迁?”我转移了话题。

    “是啊。“老人回答道。

“那她是为什么不搬迁呢?也是被这岭上什么吸引着?”我突然想到朋友的画,有好多副是把老人和那女人画在一副画里,就猛地蹦出这样的话,话出口却有些不安,是不是多嘴问了不该问的。

    “人家不搬迁是因为一个人。”老人突然脸上泛起红晕,但很快平静地说道。

    “我不大明白,是因为你吗?”好奇心驱使我我忐忑不安地问道,但愿不要引起老人的不悦。

    “不是因为我!你是李老师的朋友,看你是有修养的人,更何况你也是走了就不会再来的人,我就对你实话实说吧。”老人的脸上迅速泛起红晕,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抬起头,很自信地、坚定地盯着我看。“她不下山是因为丈夫,丈夫不下山是因为老娘。老娘八十多岁了,不想下山,儿子也就不搬迁了。她呢,也就迁就着丈夫。她丈夫是从越南战场上回来的,回来就残疾了,两条腿没了。” 

“真是不幸啊!那日子过得是不是很不好?”老人的话让我心生悲悯,农村人,一个正当壮年的劳力失去双腿,那真是雪上加霜。每个家庭都有每天家庭的不幸啊!

    “以前确实把罪受了,刚从部队回来,战斗英雄被表彰、被慰问、被宣传,热闹了一阵子,很快就冷清下来,就需要面对每年每天的艰难。你想,一个男劳力,没有双腿,给家里帮不上忙,还得有人专门侍候他,苦日子几乎压垮了这个家。虽然后来每月可以到民政局去领点生活费,但是终究生活不能自理。过去仅仅没啥吃,就把人整软蛋了,一个个饿得眼睛跟狼一样发绿光。日子过得苦情,家里就不安宁,婆子经常和她闹。好在这都熬过去了,现在日子好过多了。现在不缺吃、不缺穿、钱也够花。社会好了,种地不交公粮,国家还给补贴。房子需要翻修,国家也给补贴。扶贫的人经常上岭来,苦口婆心的,也是把心尽了,把神费了。她儿子也出息,儿子、儿媳一家人在山下,两代老人就是不下山,儿子怎么劝都不顶用,气得不行,没办法,也就由着他们。”老人说。

    院落里虫子的叫声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尤其清晰锐利,泉水一样滴答进我的耳朵里。

  “哦哦哦。”我只有哦哦哦了,“看着她挺贤惠一个人,怎么就和婆子闹。你说好好的儿子成了那样,婆子肯定伤心,挺不容易啊。”

    “不是她和婆子闹,是婆子和她闹!说她儿子当兵是她妖惑的,说不去当兵儿子就不会没了两条腿。”老人突然有点激动、有点生气,脸上泛起极度痛苦的神色。“她就容易啊?她更不容易!年轻轻就嫁个一个没了两条腿的人,一辈子要给他端屎端尿,那是长吊吊一辈子啊!苦啊!”

    “也是也是,都不容易啊。其实可以送福利院啊,那里有专门的护理。”老人好像对我误解那个女人有点激动、有点生气。这老人也是性情中人啊,他那么在意我对那个女人的误会。

    “你这是想当然!说句不敬的话,你是城里人,不了解农村,不了解福利院,站着说话腰不疼。农村人谁愿意一家子分开,觉得丢人,就是这观念。福利院也不是随便进的,要钱的。”

    “是,是,是。”我为自己的无知、浅薄有点汗颜,“残疾了,有个儿子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我看到老人低下了头,在即使不太明亮的灯光里,也觉察到他眼里有了明亮的光,脸上再度泛起红晕。

“给我说说我朋友吧,就是你说的李老师!”虽然我还想再打探点老人和那女人的事,想想还是算了。好奇害死猫,不能太冒昧唐突了,也许我明天可以从朋友那里打探点想知道的,就转换了话题。

  “人家那才叫过日子,活的轻松,过的滋润,不操钱的心,无忧无虑的。两口子也亲热,人家那才叫对女人好。”老人感慨地说道。

    “那他这几年就一直住在山上吗?有没有人来看他,比如像城里单位的人,或者朋友一样的人?”我问道。

李默两口子确实是感情好,我们朋友在一起时总是说他太骚情。

  “他一直在岭上,除了偶尔下岭买点东西,把画的画给儿子送去卖。”老人说,“基本没人来,来就是他儿子。”

    “哦。”我想大致也是这样。大家走向社会,发条都拧得很紧,一刻不停地向钱奔,谁还顾上谁啊!何况你李默离群索居,来到如此偏远的地方,就像去了另一个世界,来看你,就像是要去另一个世界一样不容易。

    老人想到哪说到哪,继续给我说了朋友的许多事。不需要我再说什么,我需要好好消化老人说的话。

一天奔波,困意慢慢淹没了我,我就在万籁俱寂中酣然入睡。

(未完待续,见同名小说3)

梦里云岭(2)(小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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