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三四一:向往于“古之学者”
《传习录》三四一:向往于“古之学者”
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回也非助我者也”的说法,出自《论语·先进》——“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意思是说,颜回不算是那种对我的提升有所助力的弟子,对于我所说的话他没有不中心欣悦、鼓舞的。正因为颜回这一类的弟子更专注于内化实践,鲜有向外逐求发问的时候,所以做老师的也就无所发挥了。
整部《论语》共计二十章,五百多篇,专门设有《论语·颜渊》一章,然而,即便是在这一章,颜回也只有一次发问。
学问,学问,有学有问。如果用这个标准衡量的话,颜回算不上孔门弟子中最善于做学问的人。然而,孔子在多个场合提到,弟子之中,真正算得上好学的屈指可数,而颜回算是其中的佼佼者。颜回的“好学”,在孔门诸弟子中,是头一份。有一次,孔子有意识点化子贡,问子贡同颜回相比,哪一个更好学一些。子贡连忙摆手,表示自己甘拜下风。他形容颜回做学问能“闻一知十”,而自己能闻一知个二三就不多了。孔子听了表示赞同,说非但子贡比不过,自己在这方面也是比不过的。
还有一次,孔子在公开场合讲,一般弟子对于“仁”,能坚持实践几天就不错了,唯独“好学”的颜回可以做到“期月”而守仁。
《中庸》中更是对颜回的“好学”刻画得淋漓尽致——颜回能做到“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弗失之矣”。这样的“好学”,哪里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反过来讲,孔子讲“回也非助我者也”自然也不是吹毛求疵、空穴来风。更进一步地追问,如果颜回真是对老师无所助力的人,孔子为什么在颜回不幸短命早死时,哭得那么伤心?很显然,孔子自有孔子的视角。他讲“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透过颜回的“好学”,我们不难看出,他身上有着鲜明的“为己”的古之学者的遗风。这一点在孔子看来才是最为可贵的。因为他本人,也是这样的人。他老人家讲,即便是在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也一定会有在“忠信”方面与“自己”差不多的人,只不过都不如“自己”好学罢了。
孔子讲的“好学”,是就“为己”之学而言的——学问本身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提升自己的德性修养,不是为了显摆给别人看的。倘若真要显摆给别人看,反而是那些习惯于向外逐求发问的弟子,更能让老师有发挥的余地——老师能借助他的发问,将所觉见之道畅快、神妙地发挥出来。试想,老师准备了一大堆要显摆给弟子的东西,倘若没有弟子适时地提出相应的问题来,这个场面该多么尴尬呀!
话再说回去,孔子所专注的是“为己”之学,即便是在“诲人不倦”时,也希望与弟子们一同进步。如果弟子们都像颜回一样,完全就是一个高级版的“接收器”,完全没有与老师的“高级”互动,这种弟子,对老师自身的提升来说,也是一种遗憾事儿。
有人问:“孔子曾说:‘颜回啊,不算是对我的提升有所助力的弟子。’这是圣人果怎希望他的弟子对他有所助力吗?”
阳明先生说:“这个算是老实话。这个道的境界原本就是无穷尽的,有价值的发问越多,道本身的精微处就越能显明出来,圣人的论说言论,原本已经十分周全,但于提出有价值问题的人而言,他胸中是淤积着真切疑虑的,圣人被他的真切疑虑一激发,反而能将所觉见之道发挥得更加畅快神妙。像颜回一般‘闻一知十’,能触类旁通做到了然于胸的,专注内化如何会轻易外求发问呢?所以圣人‘良知’的本体也是寂然不动的,没有发挥施展的时机,所以说不是对老师有所助力的弟子。”
求学问时到底是“为己”还是“为人”,是为了自身的身心修养,还是为了得一些谈资人前显贵。到底是“学为圣贤”,还是为了求“干禄”——“学而优则仕”。这种事儿,外人怎么能真正看明白呢?唯有掉转头去问自己的内心了。那“良知”灵明向来是无欺的,认准了,认认真真去实践它就是了。
于孔子而言,是向往于“古之学者”的为己之学的。所以,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一样的价值取向。
老先生讲“回也非助我者也”,其中的骄傲是溢于言表的,其中的些许遗憾也是一览无余的。谁说圣人就不会叹气呢?谁说圣人的一生就一定是了无遗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