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妖伯乐小说投稿专题【月光宝盒】(封存)

海底·人间

2023-08-01  本文已影响0人  风起林下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你喜欢听歌吗?我说的是《海底》,你喜欢听吗?一只榴莲唱的。对,就是这个一只榴莲。不是很有名气,我也不是很确定算不算歌手吗?可能算是网络歌手吧。我喜欢她的版本,一个人静静地听,在一个安静的房间听这首歌很容易听进去,很容易陷入她营造的氛围里面去。一只榴莲缓慢低沉的嗓音搭配上缓慢忧伤的旋律,配合上好像在呢喃自语的歌词,会让人跟着音乐慢慢坠入海底。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躲着人群,铺成大海的鳞……”

在我面前说这些话的孩子已经来我这很多次了,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我从来不知道她还喜欢唱歌,唱得很不错,有模有样的。我没有打断她,就静静听着她哼唱这首她极力推荐给我的歌曲。

先声明一下,我是学校的心理辅导站老师,不是心理咨询师,我拿的是心理健康教育教师B证,不是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这两个证书之间是有差别的,简单来说心理咨询师是可以治病救人的,我只能用一些简单常见的方法宽慰人。不要说我是糊弄人的,首先我的职业身份是一个老师,不是医生,老师是我的本职工作,医生是学生、家长,甚至领导、同事对我的错误定位。就像眼前的这个学生,她已经是重度抑郁了,我已经和她的班主任我的同事李莹莹建议让学生家长带着孩子去就医,结果呢,家长说自己家的孩子没有病,只是内向而已,和莹莹说没有关系的,还是继续待在学校里面,如果情绪有问题的话,就去心理辅导站缓解一下,实在不行再打电话给他。莹莹和我说这些的时候,一脸无奈,我也知道这是我们现状,谁也不能改变什么。家长的想法我也能理解,谁家愿意带孩子去医院看精神科,在他们的认知里面去看精神科医生就代表着是神经病,神经病啊,多刺眼的名词,一个女孩子,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就有了神经病,以后怎么办,还能在教室里读书吗,还能谈恋爱结婚吗,还能正常工作生活吗?他们想的内容全部都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我对他们的所思所想抱以无限的同情,并且想给他们的这种行为一个完美的评价,神经病。一群神经病,有病不去治,却让我来解决问题,我能解决什么,我什么都解决不了。

孩子是无辜的,眼前的这个孩子叫杨燕,很平常的一个名字,长相也很平常,略微显胖了一点,160的身高,160的体重,在这个追求白幼瘦的年代,她不在大众的审美点上,可能这也是她自卑的原因之一。和杨燕聊过很多次,她的话一向很少,沉默到让人害怕,不是所有学生都可以在心理辅导站解压的,有可能她还会让心理辅导站老师感到压力,但是这种说法从来没有得到家长、领导的认同。

(二)

杨燕第一次到心理辅导站是李莹莹带她过来的,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莹莹让她先站在门口,有些话要先和我说一下。杨燕站在门口一声不响,连点头同意的姿态都没有,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低垂着头,像一只不知所措的鹌鹑,连躲避都不知道找一个掩体。我看着莹莹把门合上,把杨燕一个人孤零零地关在门外,我知道这一次谈话不会有任何效果,这样的见面方式已经违背了心理辅导的交谈原则了,但我不能说什么,大部分的班主任出场方式都是这样,虽然他们都拿着心理健康教育教师C证,可多数人对心理健康教育的认知还是停留在一无所知的水平上。

我把杨燕迎进办公室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情,当我打开门,杨燕还是直愣愣地站在门口,她连站立的位置都没有移动过,其实不用交谈,我就知道我是不可能解决她的问题的。学校心理辅导的交谈原则之一:以正常学生为对象,以发展辅导为内容。正常的学生是不可能在门口等候十多分钟还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变,也不可能是面对着办公室紧闭的大门一直站立,正常的学生让他们在门口等一会肯定是站在门两侧贴墙而立。这是出于安全的需要,面对着紧闭的大门,你是没有办法判断它是什么时候打开,你站在门口就是把自己暴露在被观测的危险之中。可怜的杨燕,连躲避危险的本能都丧失了,被规训得连自主能力都没有了。

让杨燕在沙发上坐下,是提醒了她三遍才得到的回应,碰上这种几乎不存在交流的学生,我知道她的问题不是我可以解决的,我能做的只是让她在我这里待上一节课。尴尬的气氛在蔓延,我征询了一下她的意见,打开办公室的音乐软件播放轻柔舒缓的纯音乐,让我们可以在一个更舒适的氛围中度过这尴尬的沉默时间。大部分时间,我们这些做心理辅导老师的和学生交流时其实话语不多,我们要做的是让学生敞开心扉聊他们的内心感受,如果他们不愿意说,我们通常的做法是陪着他们静静待上一段时间。杨燕不属于这个序列的人,她不是不愿意说,她是压根不说话,在她面前我连声音稍微响一点都感觉是在欺负她。莹莹说她内向,也暗示我她应该是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我觉得她的这个判断只要和杨燕相处超过三分钟的人都可以得出,她太不一样了,没有交流,眼神回避直视,永远低垂着头。我打开笔记本,让杨燕在上面完成MHT,其实我知道这张量表对她来说,意义不大,这张量表针对的是大多数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学习焦虑、交往焦虑、孤独倾向、自责倾向等,可杨燕不是一般的学生,她几乎已经不能正常交流了,我应该给她做SDS的,可这不是我的职责权限之内的事情,我也没有资格去做这个测量,更重要的是我不能下这个判断。

我把杨燕送回到莹莹手上,目送着杨燕回到班级才放下心来。

(三)

和杨燕家长沟通的工作是班主任和政教处共同完成的,我不知道他们具体的沟通的过程是什么,我只得到了最后的结果反馈:杨燕爸爸拒绝了带杨燕去七院检查的请求,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孩子没有病,只是性格内向的缘故,如果学校再提出类似无理的要求或者听到孩子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他就要到教育局投诉。对这样的结果,我能理解,不能接受。

杨燕的故事我应该从哪里说起呢?在和她的交流里面,我知道了她的一些讯息,很多都是零碎的,我只能在这些零碎的信息里面勾勒她的故事,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天资不够聪颖,样貌还被嫌弃,从小被放养在爷爷奶奶身边,到城里读了两年小学后有了弟弟,又被送到乡下去读书,因为农村没有初中,去镇上念书要坐车终于开启了父母在身边的生活。可学习上的不尽如人意加上照顾弟弟的完全无法顾及,对她来说,在父母身边远不如想象中的美丽,日复一日的嫌弃、责骂,她失去了在农村的野性和笑容,变得沉默内向起来。

杨燕经常来我这里,上课的时间也来,中午休息也来,甚至放学之后她都不愿意回家,所有人都满意,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班级少了她的存在,同学之间的相处更和睦了,大家说笑嬉闹之间少了很多的顾及;上课的氛围都好了很多,不用害怕有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的情形存在;莹莹也说她少了很多事,不用整天去班级处理她和同学之间的矛盾;家长应该也很开心吧,可是我不开心,谁来关心关心我这个可怜无辜的人,我也是个人,我只是个老师,换成是你,一个不言不语的人跟在你身边,甚至连你上厕所她都会站在厕所门口等着你,你是什么感受。你一开始还想抱着能解决一个学生的问题就是做了一件好事,你费劲口舌问了十句话得到一个不确定的回答,你的耐心会慢慢耗光你所有的热情,你以为你是在拯救一个内向少女的小问题,结果撞上了南极千年不化的冰山,显露在你面前的只是它最微不足道的一角。当这个时间从一周蔓延到一个月的时候,你从耐心咨询到烦躁不安,你和班主任说,学生总还是要坐在教室里,不管听得进听不见那是学生的本分,班主任说她已经和孩子、家长、政教都交流过了,孩子毫无反应,家长说人在学校就好,政教说不出问题就好;你向政教求助,一个学生总不能一直不上课跟在一个老师身边吧,政教说他们谈过,但也没有办法去解决;你和分管校长反应,分管校长说这个问题要再讨论讨论,毕竟现在学校招生困难,我们是职高,不能轻易流失任何一个学生,你是我们学校专职的心理老师,这本来就在你的工作职责范畴之内,你是一个党员,不能遇到困难就逃避,要想办法用你的专业知识去解决你遇到的问题。你能说什么,你只能沉默,你转头,对面的教学楼上挂着一张横幅,是今年学校提出的口号:有困难找领导,有问题找组织。下面还有一张横幅: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会的学生。

(四)

我是上楼的时候听到班级里的喧闹声,听到有几个女生的尖叫声才拐过墙角去看发生了什么状况,一个男生一只脚站在窗台上,一只脚站在空调外机上,一群人围在窗口不停劝说他下来,他情绪很激动,挥手让同学们都远离他。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种场合,我一向都不爱围观热闹,为什么偏偏这一次要出现在二楼的教室?

当我拐过墙角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只能上前处理,这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首遇责任制,任何一个学生出现任何问题,第一个遇到的教职工都应该义不容辞肩负起相应的责任,采取正确的方式方法处理问题。我上前,我挤过人群,来到学生面前,我问男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采取这样的举动。他情绪很激动,都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他不断重复着这些话语。我靠近,问他是谁。他试图讲述,却不知道目标应该针对谁,我伸出手,拉住他的手,告诉他任何问题都可以解决,不要用极端的方式伤害自己,却让那些伤害他的人更高兴。他没有回应,也不肯下来,场面僵持着。

我拉着他的手,没有用力,我知道以我的力量根本拉不下来他,他应该有一米八,蹲在窗台上都超过半个窗框了。我知道他没有想跳楼的意思,这里是二楼,下面还是草坪,他只是想用这个举动告诉那些逼迫他的人他不会屈服,我拉住了他的手,我仅仅凭着老师的身份就拉住了他的手。我探头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有点刺眼,穿过那排不知道站了多少年的水杉照在他的身上,影子落在外墙上,蔓延到草坪上,看不出一点人形。我一边不停和男生说话,一边指挥在班级的学生去联系班主任、政教主任、安保主任、分管校长,虽然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的突发事件,却依旧保持着足够冷静有条不紊处理好每一个环节。这是外表上,我知道,在一片嘈杂中,我迅速揣摩着各种可能的发生,如果他最终还是要跳下去,我肯定会被他拽动,然后在重力的拉扯下,我的肋骨会重重地撞到窗台,手臂被扯到窗外拉直撞击窗框外延,骨裂或者骨折,最严重是我被他拉扯下去头部坠地,不过不太可能,我肯定会放手。他不会跳下去的,这个高度摔不死,却很有可能骨折,他应该也想过这种可能,所以才会一只脚踩着空调外机,那里地方更大一些,站得更稳一些。在人群中,我回头,准确无误看到了杨燕的位置,她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刚才忙乱中没有注意到,她跟在我的身后,我已经习惯了她在我的身后,可这次她没有跟着我一起走进班级,她就站在门口,孤零零地站着,身边进进出出的同学像水流绕开礁石一样都绕开了她。她就那么站着,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静静站着,还是有一些不同的,那一次我们之间没有目光的对视,这一次她在看我,看着我拉着男生的手臂,我在用力,她在后退,她是在我和一起用力还是她被我的力量推远了?

(五)

男孩很快就下来了,他的父母刚出校门口不远,他的手机被班主任没收了,自习课和他所谓的女朋友微信联系,于是通知了家长,被告知手机不准再带到学校,他的母亲很生气骂了一顿,然后把手机带走了。事件本来已经告一个段落了,他也坐到教室准备开始学习了,结果课间同学嬉闹中,有了聊到了手机,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毅然又决绝地站上了窗台,要誓死捍卫他使用手机的权利。

男孩被刚走出校门又折回学校的父母带回家了,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手上拿着他的手机,没有人愿意再刺激他,都选择了顺从。事件就这么平息下去了,没有后续,也没有反馈。我把《学校心理危机预防与干预的实施方案》转给相关领导,他们说就这样吧,孩子也带回去了,只要不出事情就好了,上报教育局还要写解释,年底考核还要减分,一天天的事情这么多,没大问题的就要纠结着不放了。我知道肯定是这样的结果,大家都是在做着自己分内的活,都不想多生些事端。这样的结果最好,男孩回家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全部留在家里复习准备考试,安全自负,家长不追究学校的责任,学校也不给学生任何处分,班级里就好像没有这个学生一样,悄无声息,波澜不兴,只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还有人会说起那个午后窗台上的身影,感慨一句时间真的好快。

没有人知道杨燕在这一次波澜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没有人关心,就像大家的目光只看到站在窗台上的男生,却忘记拉着他的手僵持许久的心理辅导老师、班干部,甚至后来到场的班主任,没有人关心在这一事件参与者的心理建设,相反在各种窃窃私语中会提到就是那个谁的班级出现了一个跳楼的孩子,事件在演绎和流传的过程完全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这才是最优解,学校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波澜,只是一个学生有一点过激行为经过劝解之后平静了,选择了回家学习,这样的事件不值得上新闻,没有报道的价值,只要没有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学校就可以做到风平浪静。

杨燕不行,杨燕做不到风平浪静,她被吓到了。我也被吓到了,在拉住男生手臂之前,我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甚至事件平息之后,我还有条不紊整理各种材料留待检查,在辅导站的评比中,我们最欠缺的就是各种材料的佐证,单有辅导记录是不可能被评为市级先进辅导站,还要有危机事件的处理和干预。我一遍又一遍回忆整个过程的各种细节,哪些可以作为材料写进我的工作报告,哪些阴暗的想法坚决不能出现在纸面,我模拟了各种可能出现的结局,在纸面上推衍了好多堂团体心理辅导课。在我甚至略带兴奋的准备过程中,一个怯生生的问题浇熄了所有。

“他跳下去,会不会死?”

(六)

“他跳下去,会不会死?”这个问题我应该怎么回答,大概率是不会吧,可我不确定,我也不敢这样告诉杨燕,她不一样,万一她去尝试呢?她手上那些划痕告诉我这种可能不是没有,抑郁症大多有自虐的倾向,严重的自残甚至自杀,因为在这个世上她们大多胆怯又弱小,她们不敢伤害别人,她们唯一能伤害的只有自己,在肉体的自我摧残中获得内心的释放。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我看向杨燕,杨燕盯着我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我寻求眼神的交流,她的眼睛挺漂亮的,是那种丹凤眼,眼珠很黑,有初生幼儿的那种水灵感,睫毛也长,单看眼睛还是有美少女的模样,可惜国字脸让眼睛在脸上显得有些不协调。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我反而关心起杨燕的容貌了,我从来就不是外貌协会的人,我不在意他们的外貌,我只关心他们的心理健康。她在等我的回答,我从她的眼里读到了期待,但是我不知道她期待的答案是什么,我只能斟酌着我的措辞,生怕万一给了她哪些错误的暗示。“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天生就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无论跳下去会不会死,我们都应该避免把自己放置到这样危险的环境里面。电影、音乐、美食,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们没有享受过,你不想去尝试一下吗?”我不知道我在说一些什么东西,在她眼神的注视下,我不得不用冠冕堂皇的话掩饰我的慌乱。话出口的瞬间我就知道我错了,交谈的原则是以学生为主体,我没有了解杨燕的诉求就开始指导了,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我还是没有改变我老师的身份,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心理辅导老师该有的表现。

我停下了我的长篇大论,“怎么这么问呢?”我必须引导她说话,只有她说出她的想法,我才有可能了解她的诉求,解决她的问题。

“他跳下去,应该不会死。老师拉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把你也拉下去啊?”

“额,这个好像没有想过。”

“万一他把你拉下去,你有可能被摔死吧?”

这种情况还是真有可能,头先着地的话别说二楼,平地都有可能摔死,可现在不该是讨论这些吧,我试图扭转话题,却又想听她要说什么。

“大家都应该害怕被人拉下去摔死,所以才会站在那里不敢靠近。”她是在说那些围观的同学吗?我不确定。

“爸爸应该也是这样吧,所以他看着。在他的世界里,弟弟才是最重要的,一切有可能危害到弟弟的都应该扔得远远地,不要靠近。”杨燕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了起来,她双手蒙眼,弯腰,头靠向膝盖,只是常人很容易做到的动作,在肥大的体型前面变得艰难起来,她的背弯下去又没有那么弯,和大腿夹成了一个椭圆,肩膀耸动着。我想哭,又有点想笑。我应该和杨燕共情的,她能哭出来就是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她不会沉浸在一个人的情绪世界里面只能靠伤害自己获得一点点安慰;可我忍不住想笑,我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在紧要关头想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让自己的情绪无法连贯。我应该陪着杨燕一起哭的,然后在哭泣声中得到她的认可,走进她的内心,开导她、安慰她,可我做不到。我就静静看着杨燕哭,声音很大,慢慢地越来越小,只剩下肩膀的抖动表明她还在哭泣。

我打开音箱,脸上蓝牙,播放轻音乐,是《菊次郎的夏天》,曲调很欢快,一阵风来,吹开了窗帘,阳光调皮地钻了进来,洒在茶几上、书架上、地板上,也洒在杨燕的身上,她的发质不算好,还有点稀疏,浸在阳光里面有点黄,不经意地抖动间还有几缕金发,发为肾之精华,血之余,按照中医的说法她可能是肾虚。我又鄙视自己,总是不分场合想一些不合时宜的内容。我调整好辅导站按摩椅的角度,让杨燕躺得更舒服一点,沉默的氛围也许更适合我们两个。

(七)

杨燕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她来找我,她爸爸妈妈也来了,牵着她弟弟的小手,她弟弟还在幼儿园大班,很可爱的一个小男孩,眼睛乌黑滚圆,特水灵,这是姐弟俩唯一相同的地方,弟弟偏瘦,锥子脸,五官也精巧,衣服穿搭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有韩版小帅哥的风范,第一眼看见就让人心生怜爱。

“丁老师,杨燕这孩子让你费心了,她就是不爱开口,这么多年了就和我们说过最喜欢的老师是你了。”杨燕妈妈一见面就异常热情,不知道是一贯如此还是在老师面前表现如此。

“您客气了,杨燕稍微内向一点,人还是很好的。来,吃点小零食吧。”辅导站常备着各种糖果零食,这也是放松方式的一种,我不想在杨燕的问题上多聊,她不是内向,我确定。她现在能和人正常交流但并不代表她不抑郁了,可这些问题都随着她毕业而解决了,在我这里解决了。

“丁老师,多亏了你啊,这孩子以前不这样的,小时候可活跃了,念个书还把嘴给念封上了,天天不是书就是手机,成绩嘛还这样,也不知道念了一点什么。初中开始老师就说她不是块读书的料,到咱们学校李老师也天天打电话说,和同学还相处不来,多亏有你啊。”杨燕妈妈絮絮叨叨,杨燕站在边上一声不响,她爸爸一脸冷漠好像这些话语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弟弟叫什么名字啊?”我岔开话题,我知道杨燕妈妈想和我聊聊杨燕,她应该习惯了在杨燕面前对着第三者指责杨燕,这是大部分家长最习以为常的交流方式,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家长的权威感。当话题的中心变成弟弟时,我知道我错了,在两个人的较量中,杨燕又失去了存在感,是她的毕业典礼,是她要来和我告别,可话题始终在指责她的不懂事和夸奖弟弟的聪明伶俐间反复横跳,我不知道话题应该如何继续,我才二十八,不能理解为人父母在子女之间的平衡之道。我看到杨燕又习惯性低下头去,在这一刻她显得有些多余。她应该是满怀高兴而来,在这么一个开心的日子,父母弟弟都陪着她一起,一家人齐齐整整,如此祥和的氛围在家里应该不多,可是只要一开口,她想象中的美好全部被打碎了,她还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话题在她就是指责。她只能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的眼里应该有泪,可是她连哭泣都做不到。

送走了杨燕一家,我发了条短信给她,恭喜她顺利毕业,开启自己的新生活。她回了一个笑脸给我,表情包里的笑脸嘴巴歪成一个奇异的圆弧,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露了几分笑意,这个笑脸只能远望,不能近看,远远望去还是有几分笑意,可凑近了你会看到它只有弧线,没有表情,笑脸之上没有脸。

(八)

陆陆续续从毕业的学生口中听到杨燕的消息,她也考上了大专院校,读了一年就退学了,寝室里面相处不来,大学老师不关心这些事,她又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甚至更严重,只能退学回家。再后来,听说她在小区附近的超市做收银员,这个工作比较适合她,只需要扫码收银,不需要过多的交流。

杨燕微信上给我发来一首歌的链接,没头没脑的,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想让我听一听这首歌,或者是不经意点错了?我回复给她一个笑脸,然后没有下文,我又发了一个问号给她,还是没有回音,可能她在忙吧,收银员的时间也不全都是空闲,总还是会有顾客光顾。

再见到杨燕是学期快结束了,她来看我。

“老师,你喜欢听歌吗?听过《海底》没有,一只榴莲的《海底》,对,就是这一首,听过吗?好听吗?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躲着人群,铺成大海的鳞……”杨燕唱歌还是有模有样的,黄晓明说过胖子都会唱歌,这话在杨燕身上也得到了验证,她的声音有一些沙哑低沉和音箱里面传出来的女生有点近似。我不懂音乐,但是这首歌听着压抑,我能看到杨燕唱的画面,茫无际涯的海岸边,云层遮住了月光,后面就是月亮,肯定还隔了更多层的遮挡,透过云层洒落的光亮只剩下了光亮,没有一丝温度。海风吹过来,暑热依旧没有消散,沙滩上的沙子还有些烫脚,灼热的永远是外表,在海水里,在沙下面掩埋的是什么,它肯定冰冷死寂,一片漆黑。月光洒在海面上,仿佛是泛着金光的鱼鳞,它一直在向大海深处游去,它家在哪,为什么不停向远处游去,是在尼莫点吗?

她在唱歌,我却看到她在走向大海,我想伸手却无法碰触,在她和我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她一步一步走向深海,海水漫过她的脚,然后是小腿肚,她没有停下脚步,海风吹拂过她的长发,吹动她的衣摆,这样的风应该让她感觉到温暖吧,她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她背对着我,我不知道她是面朝月光还是凝视大海,她脸上应该映着冰冷的月光,眼中是解脱还是绝望,我不知道。

“往海的深处听,谁的哀鸣在指引,灵魂没入寂静,无人将你吵醒……”她完全沉浸在歌曲里面,和着音乐打着节拍哼着歌曲。她还是习惯躺在那张按摩椅上,就像还在学校时一样,她躺着,我坐着,两个人没有交流,只有音乐在流淌。

歌唱完了,她走了,就像她突兀地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来,好像就是为了来推荐我听一听这首歌,躺一下她躺过的按摩椅。中间我们交流过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讲,甚至连她的近况都没有打听,我问了吗,我连这个都开始怀疑。在这一段匆匆结束的会面中,我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被杨燕牵着走。

她来干什么?

(九)

杨燕死了。

农历八月十八,钱塘江观潮。

她就是这一天,在一处不是观潮点的岸边跳进潮水里,没有人发现。

隔了好多天,几个钓客在岸边发现凉鞋、手机和一张遗书,遗书上歪歪扭扭写着:我走了,不用找了,没有麻烦了。钓客打电话报了警,警察电话联系杨燕家里他爸妈才发现女儿已经从超市辞职一周了,这么多天她没有回家也没有人关心过问。出动了水警沿着上下游打捞没有发现,又隔了几天才在七十多公里外的盐官观潮区河堤上发现。

这些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已经快元旦了,我正在看一个综艺《为歌而赞》,凤凰传奇选择了一首《海底》进行改编翻唱,“……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躲着人群溜进海底,有光正在找你,它想温暖你,它说:你听,你听,有人唤你回去……”

这个消息没有在学校传开,但是该知道的人终究还是知道了,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也曾在这个校园里面生活了三年。莹莹说可惜了,她还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在班里也不怎么惹事,怎么就想不开呢,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走上绝路了呢?政教主任在班主任例会上提到了杨燕,各位班主任一定要重视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周五之前要摸排好班级里有多少问题学生,根据省《浙教办函〔2022〕24号》文件要求,统计好以下数据,时间紧任务重,望各位老师配合。班级里面有情况的一定要及时上报,这次幸亏是学生已经毕业了,如果发生在校园里面,各位,我不是说笑,你的饭碗能不能保住都是一个问题,一定要引起重视啊。主任的话严肃又诚恳,感觉是在说掏心窝子的话,分管副校长也肯定了这个意见,又再次强调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必须坚决排除万难完成任务,保证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

会议结束前,分管副校长再次强调,有问题不要怕,解决问题,班主任处理不了的有政教处,政教处解决不了的有分管领导,学校里面还有专业的心理辅导站,有问题的学生一定要及时联系心理辅导站做好备案,有了备案以后万一出事还可以和教育局解释。

走出会议室,好几个班主任拦住我说班级里面几个学生需不需要到我这边来报道,我说开学初全校都已经做过MHT了,有问题的都已经联系过班主任了,如果还不放心就让学生再过来做一次吧。

我是专业的,专业的心理辅导老师,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更不是心理医生。我和分管副校长说,很多孩子我处理不了,他们需要的不是安慰,是看病。副校长说在这个学校,在心理问题方面你是最专业的,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一切都听你的,你大胆按照你的想法去实施,解决不了的问题政教处、校长室都会给你兜着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接下去还有一个会,让我勇敢去做就是。对面教学楼上那张横幅还挂着:有困难找领导,有问题找组织。第二张横幅已经换了:心理健康很重要,老师学生都需要。很应景,很重视。

(十)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只榴莲,单曲循环了很久的《海底》,在她的一遍遍的“来不及来不及”中迷失了自己。后来又去听了她的《人间》:我来,为生而哀,睁开,泪儿带。妈妈说人间不坏,我在,在万籁俱寂中盛开,染一身希望的色彩,在虚情假意中侃侃而谈,在甘言蜜语中过分自满,所谓人情世故只是踏入人间的门槛,所谓成长只是肉体你我灵魂皆不堪。

杨燕听过这首歌吗?如果她听过,她是选择海底还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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