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
文/阿蒙那
1
疯女人姜春风年过古稀,白发乱如枯草。
一个雪深暗夜,她悄无声息死在谢三儿怀里。
这女人不疯才怪,跟苍蝇屎似的粘上来。临了还要我爹给她捂被窝,要不是我爹脑子坏透,笑死个人。都出去都出去,别看了。出殡那天,谢三儿衣冠楚楚的独子谢温逢人就说这一段。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爹谢三儿还穿着秋末季的棉单衣,鼻子噗啦啦抽水,不知道是冻得没知觉,还是怎的,边上一圈七老八十的老太劝他起身穿件厚大衣,谢三只垂头不说话,搂着脸已发青的姜春风,在众人半笑半急的眼神下若无其事地闭目养神。
舅舅,你才来,你看我爹,脑子坏透了。这个疯女人,平常没少勾引我爹,竟死到我家来了,丢人现眼。呸。谢温边使劲拉他爹谢三儿边说。谢温手劲不小,谢三上臂传来一阵骨骼扭拐的闷响,谢三儿头也没回,漠然望了望儿子,又笑嘻嘻地帮地上草席里的姜春风掖被子。
你小子不要用蛮劲,让我来试试。舅舅陈国当过老支书,年轻时候最擅长做政治思想工作,号称活死簿子,活的能说成死的。
陈国让谢温试图把姜春风先移走。谢温刚招呼小侄儿拽脚,谢三儿猛地一阵巨大的哀嚎,陈国立住了。陈国知道,这谢家老三是个硬性子,倔得跟钢板一样。当下他虽然脑子坏透分不清人事,万一发起那股牛劲来,斋事场子里全是人,越发不好看。
陈国上前细细看了看死透一天的姜春风。几十年来,这个疯女人,着了魔似的惦记着谢三儿。他依稀记得妹妹陈秀刚嫁给谢三儿时,回趟娘家从不过夜。那时候姜春风也刚嫁来桑梓,跟谢三儿家前场后场挨次住着。
谢三儿曾是桑梓数一数二的学生仔,高中回乡务了农。当他知道全乡唯一一个大学推荐名额给了陈秀二哥哥陈卫,他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一夜之间变了性格。陈国让他当村会计,他梗着头漠然走开。陈秀让他到村小学当个代课教师,争取熬一辈子争取转正,他决然不屑。他都不明白怎么就跟陈家杠上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最终他接受了陈老头子的职业规划,跟着陈秀父亲学医,当个走街串巷的赤脚医生。
平日里他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就是上门医病,都是一副旧时账房先生的神气,慢慢戴上掉了金漆的金丝眼镜,慢条斯理望闻问切一通,用规整的小正楷开药单儿,他习惯署个潦草的'定邦'落款,那是他的大名,草率得很,全不拿自个儿当回事。
跟他师傅相反,他医病执着,越是没钱的老汉或没子女的,他绕着道儿先上其门。医技上,在陈老头精心调教之下,青出于蓝。几年下来,全桑梓的小媳妇老妈子都喜欢喊他上门医病,好碟好果地伺候着聊着天儿。谢三儿神经不再紧绷,整个人慢慢舒张开来,仿佛就连陈卫从医学院毕业,去了县城大医院这样的事,再也刺激不到他。
直到给姜春风看了一次腰疼病,谢三儿整个人又变了一层。陈秀一口咬定是姜春风总借口腰疼,一次一次诱惑她丈夫才着了她的道。陈国眼馋着姜春风这个全桑梓最俊俏的媳妇儿,却跟个人生大输家眉来眼去,立刻就看低了她。他相信妹妹陈秀的判断,凭谢三儿这被摆布惯了的脾性,十之八九姜春风先下的桃花阵。
事实上,谢三儿至今记得姜春风跟他的第一次是多么美妙。他们根本不是医病搭上的,而是姜春风在一个漆黑雨夜看大场的谷子,谢三儿从病家医病回来错把姜春风当成另一个女人,就着大场的麦秸垛子匆忙完事。姜春风知道身上是谢三儿,回了姜春风吃吃笑说,告诉陈秀去。
谢三儿这才发现认错了人做错了事。他边拉裤子边没生好气说,你就别多事了啊。
那你得告诉我你把我当谁了?姜春风满面春风,夜雨透亮,映照出她闪亮的眸子。
你这人这么好奇,怪不得喜欢在广播站做事。
你不说,我明天到广播里说去。姜春风忽然勾住他脖子不让他推自行车。
早听别的男人说过,姜春风招男人有一手,谢三儿看这情景,很难脱身了,一不做二不休,认认真真跟姜春风又倒了下去。谢三儿起身要回家,姜春风终于笑出来道,我就当你约的人是我了,放心,我也不跟陈秀讲了。记得把眼镜儿擦擦亮,下回记得别认错人了啊。谢三儿果真闷头用衣角把眼镜儿擦透,镜片上雨水漫匀,天地更浑浊。
之后,谢三儿见着姜春风跟瘟神似的,有多远躲多远,就连姜春风喊他来看腰疼病,谢三儿都左推右推不上门。桑梓的人议论开来,谢三儿心里有鬼哦,怕见漂亮的小媳妇。陈秀双手一叉腰,谁乱嚼舌根谁心里有鬼,放着清静太平日子不过,都是些阎王老儿迟早惦记着的人。
2
阎王爷果然惦记上了陈秀。就在陈老头和谢三儿轮番医治,药石齐下缠绵病榻两年之后,陈秀留下八岁的谢温离世。
谢三儿忽然又变得宿命起来,他觉得,他的人生仿佛被诅咒过。而姜春风跟谢三儿那个雨夜的事被人传得面目全非的时候,姜春风留下儿子狗蛋,被夫家踢出门。
她悄悄离开广播站,离开桑梓。
直到有一个夏午,谢三儿一个人在过道午睡,浑身汗透睡得正酣,一个裸身女人却慢慢爬上身来,他吓得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又是姜春风。他跟中了邪一样,跟她不由自主顺势搂抱起来。等他完事,又觉得身下的姜春风跟在桑梓时候不一样了,只会痴痴甜笑,眼角迷离。凭多年行医经验看,姜春风八成犯了桃花病。他腾地起身,赶紧帮她穿好衣服,更觉事情没法收场。他心里纳闷,姜春风什么时候病成这样的?
你约的那女人是谁呀?你不说,我告诉陈秀去。时隔多年,姜春风又说出了在大场麦秸垛子旁一样的话。
你管这个做什么。不关你的事。谢三儿几乎硬推着姜春风出门,却撞上在外面钓龙虾回来的儿子谢温。
姜春风给了十二岁的谢温一个女人式的甜笑道,模样儿真好,你弟弟吧。我就喜欢看这模样的男人。嘻嘻。
谢三儿脸红到脖子根,当着儿子面,生生把姜春风狠狠推出门去。
她果然来看狗蛋了。狗蛋说,她在外面浪了几年,不害臊。他不认这娘。谢温没好气提着龙虾桶子闷头进屋。
狗蛋真这么说。唉,狗蛋爹从外地回了没?谢三儿冲着儿子背影问了句。
回了还不打断她腿?!她敢来?谢温把龙虾一只只撸干净。谢三儿这才发现,病的那个人不是姜春风,是他谢定邦啊。
3
姜春风终究再次离开桑梓。她娘家父母过世之后,她更彻底出来撒丫子满地跑了。桑梓的人不知道她在外面疯跑了几年,奇怪的是,她再也没跑来桑梓,就连狗蛋结婚了,也没喊上她。
谢三儿越来越衰老,慢慢出诊越来越少,也只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婆老头子还找他看,更主要喊上门去聊家常,通常也就十块钱以内的收费。
谢温大学毕业留城当了三甲医院的正规医生,更少回乡,要不是谢三儿老年痴呆得厉害,生活难以自理,他几乎不再踏进桑梓。就在他准备停当,接谢三儿进城的时候,姜春风竟神奇地回了桑梓。
谢温见到姜春风的时候,她已经光溜溜地躺在地上的草席上。她身上一片恶臭,白发如枯草,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眼角凝着冰。
他还问我,那天我约了谁了。我说是她,她就不信。来,你冷不冷,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谢三儿佝偻着身子,又当着众人的面,把仅有的一件棉单衣脱了,轻轻钻进姜春风湿冷的被窝。
陈国完全看呆,恨不得清场,这样闹下去,他早死的妹妹脸都给丢光了。他上前一把抱起谢三儿,没想到谢三儿忽然抓起一把扫帚,大声叫道,你滚,妖魔鬼怪牛鬼蛇神,打倒打死你。我跟姓陈的没完,我这一生就给你们姓陈的害的。
陈国摇摇头默默走了,留下谢温跟谢三儿拉锯式地拖拽着,如一场稀落寂寥的冬雪,终归埋了大地。